贾琏在路上担忧出了一身的汗, 荣国府内,平儿扶着王熙凤坐到榻上,又给她递了杯茶, 担忧道:“奶奶, 那毕竟是老太太的意思,咱们就这么不听,让二爷一个字也不提娘娘, 老太太要是真怪罪下来, 那毕竟是祖母长辈,又是正一品的老封君……”
  平儿满面忧愁, 眉头紧锁, 王熙凤却十分镇定,不紧不慢的接过茶杯, 啜饮了好几口,方把茶杯放在炕桌上,扭头朝平儿笑道:“事儿做都做了, 老太太就是再生气, 还能再变出一个省亲别院来, 再捐一次?”
  捐出去的园子是贾家集全族之力,花了八十余万银子, 用一年时间才盖出来的。
  纵是贾母已经活了七十年, 乃是一品国公夫人诰命,也是荣国府乃至整个贾氏族中辈分最高的长辈,也没什么仙术秘法,能一夕之间重新造出一座省亲别院。
  这是三岁幼儿都明白的道理, 平儿自然也知道。
  可她担忧的并不是这个。见奶奶还是一脸不在乎, 平儿不禁歪身坐在奶奶对面, 双手放在炕桌上,抿嘴问道:“奶奶,那若是老太太怪罪下来,咱们该如何是好?”
  王熙凤往背后靠了靠,再把手炉往怀里拿得近了些,笑道:“都和你说了,老太太纵是生气,也再变不出个园子,你急什么?”
  “既然变不出园子,事儿已经落定,老太太不高兴了要罚,拿个什么理由?”
  奶奶满不在乎的问出这话,平儿心下一细想,本来心中满满的担忧,也渐渐的下去了不少。
  是了,老太太就是不高兴,有什么理由罚他们?
  平儿喃喃道:“其实二爷往户部去捐园子,说是二爷和绵哥儿捐的,这本就没错。论起来这盖园子也是府上官中并珍大奶奶家里出的钱,和二房本就没关系,虽说是给娘娘盖的,可娘娘也没出银子……”
  “奶奶,您说,娘娘自然聪慧,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连老太太也不懂?”
  王熙凤惬意一笑,接话道:“老太太一心想让娘娘在宫里好过些,拿园子给娘娘固宠,盼娘娘早日生下皇子,往后提携全族。”
  “可二房当家做主也太久了,就算现今二房搬了出去,二爷袭了爵位,老太太和娘娘还一心以为二房也是荣国府当家人呢,把咱们倒是撂在脑后头。你当老太太是真不懂?”
  “再说了,娘娘确实聪慧得很,足智多谋,心里也有着娘家,可娘娘心里的娘家只有二房,何曾有过咱们?捐园子这么大的功劳,娘娘只想着给二太太再请个诰命,哪有一丝儿想到咱们家。”
  王熙凤嘴角浮起一个不屑的笑,冷哼道:“人活一口气,从前二房当家,老太太偏心,咱们受了多少糊涂气,好容易是二爷袭了爵,大房正位,凭什么还要把到手的功劳让给二房?”
  “娘娘有了好儿,自然是先给亲爹娘亲弟弟,咱们隔了房的得靠后,不如直接报自己名字去。”
  “老太太私下里补贴宝玉探春多少,我都不管,那都是老太太的私产,做晚辈的不应觊觎,只是咱们该有的,一星儿也不能让!”
  王熙凤这几句话掷地有声,把平儿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吹散了。
  看平儿面上终于露了笑,王熙凤点点头,还要说话,外头人便报道:“二爷回来了。”
  王熙凤平儿都起身相迎,走到门口,见贾琏眼中也有担忧之色,王熙凤便笑道:“嗐,二爷不必怕,你说老太太就是要罚咱们,拿什么理由?怪咱们不把功劳送给二房和娘娘,不孝不悌?说出去也不怕满京里的人笑话。”
  “这事儿咱们是占理的,老太太是长辈,可也没有强压着侄儿把东西送给叔叔的理,若真拿了这个理由,咱们是不怕笑话的,老太太怎么舍得娘娘和二房丢人呢。”
  王熙凤笑着劝解贾琏,平儿给贾琏摘斗篷帽子,茜桃儿也过来亲端着水盆服侍贾琏洗手。
  娇妻美妾环绕,贾琏仍是愁眉苦脸道:“话是这么说,可那毕竟是老太太。”
  王熙凤心内知道贾琏出生之后没几年,亲娘就没了,几乎是从小被老太太看着长大,老太太又是祖母又是当家人,贾琏心里畏惧,一时转不过弯儿来也是应当。
  她一笑也不再劝,从丫头手里接过热茶递给贾琏,贾琏伸手拉她道:“你也坐,站着做什么,怪累的,你每日管家辛苦,这种小事,让丫头们做罢了。”
  斗篷是平儿摘的,擦手擦脸的热毛巾是茜桃儿拧的,茶是丫头们倒了端上来的。
  王熙凤从头到尾只递了个毛巾端了杯茶,就得着贾琏一句真情实意的“辛苦”,不禁抿嘴一笑。
  她坐在贾琏对面,问过一回在户部什么情况,贾琏一一都和她说了,又站起身叹气道:“事儿办完了,总得和老太太说一声,我去了再回来。”
  王熙凤也起身笑道:“我陪二爷一起去。”
  贾琏按着她的肩膀叹气道:“我去罢,我去,我是亲孙子,你是孙子媳妇,老太太生气,冲我一个人来就罢了,何必再添上你?”
  “若我挨了板子回来,这家里里里外外的事儿还等着你操心,你别去了。”
  饶是王熙凤自认已经对贾琏死心,听了他这两句话,也不禁鼻尖一酸,眼圈儿也红了。
  她又不好意思在丫头们跟前儿落泪撒娇,便抿嘴笑道:“二爷也说了,家里的事儿现今都是咱们两个撑着,老太太真打了你,我自然要照顾你,谁管这一摊子?咱们一起去罢,不会有事的。”
  贾琏把王熙凤的手拉起来,放在他的脸上摩挲了好一会儿,方叹道:“那咱们一起过去罢。”
  贾琏出门后,贾母已经在屋内等了一个多时辰,坐也坐不安稳,茶也喝不下去,只一心等着贾琏回来。
  二爷进门了,二爷去正院了,二爷二奶奶从正院出来了,二爷二奶奶到了……
  一条条消息递到贾母跟前儿,贾母忍不住扶着鸳鸯的手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不待贾琏王熙凤行完礼,就忙道:“快起来,琏儿,事儿办得怎么样?户部的官儿怎么说?”
  看着年已七十,头发已全白了,殷殷期盼的祖母,贾琏路上被王熙凤鼓起的劲儿又散了一大半儿。
  只是事儿干都干了,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更兼凤丫头还在旁边看着,等老太太催到第二声时,贾琏终于低头回道:“回老太太的话,孙子到了户部,说是荣国府贾琏并贾氏族人贾绵还欠银并捐园子,户部的堂官儿们都甚是高兴,并有人立时就往宫中去回报圣上了。”
  贾琏进来时,贾母看他神情行动便觉得不对,现再听了他这么一说,还如何不明白?
  贾母心头火起,才要出言斥责贾琏,话出口前,却不知为何看了凤丫头一眼。
  贾敬才没了,凤丫头穿着松绿的袄儿,外罩着石青银鼠披风,下面月白的裙子,头上挽着飞仙髻,斜簪一支五尾银凤,虽没穿红着绿,站在那里也气势非凡,面上带着笑,双眼亮盈盈的,闪着光彩。
  是了,是了,现在家里是凤丫头当家了,凤丫头一向是个有主意的……
  贾母立时就没什么想说的了。
  她慢慢转过身去,把手搭在鸳鸯手上,半个身子都靠在鸳鸯身上,身形伛偻着,慢慢走回到榻上坐下。
  然后勉强一笑,朝贾琏王熙凤挥手道:“琏儿辛苦了,凤丫头,你们管家事多,回去忙罢。”
  贾琏心还提着没放下,王熙凤却知道是她赢了。
  她面上表情不变,垂首对老太太行礼,笑道:“老太太好歇,孙媳先告退了。”
  贾琏王熙凤回房没到一个时辰,圣上嘉奖旨意便到。
  贾琏本来见了老太太这样,心下还有些愧疚难受,觉得对不起祖母,听得圣上嘉奖乃是许他名下多一个荫监名额,立时便觉得凤丫头说得再对不过。
  把功劳都给娘娘,再等娘娘恩泽他们家,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娘娘总得先顾着亲爹娘亲弟弟,才能顾得着他们家,哪儿有现在就拿在手里的荫监名额实在?
  只是他和凤丫头现今就芃哥儿一个儿子,两个名额也用不上……
  贾琏心内嘿嘿一笑,心道等过了孝,就和凤丫头再生个儿子,才不辜负皇上的恩德。
  得了皇上的恩赏,贾府上下人等都十分欢喜,虽碍着贾敬才没了,不敢大声欢笑,也人人都堆着一张笑脸,见人便口中说出吉祥话。
  从去年府上被削爵又被圣上斥责,到了今日整整一年多,中间又是珍大爷没了,好容易今年二姑娘婚事大定,三姑娘婚事也定下,算是两桩喜事,偏秋日里蓉哥儿被斩首,这两日敬大爷也没了,又是两桩丧事,把喜意也冲没了。
  如今府上终于重得了圣上的嘉奖,终于算是熬出头了!
  尤氏秦氏戴孝替贾绵接了旨意,也深谢贾琏王熙凤,知道是王熙凤的主意,心里对她又更亲近一层。
  独有贾母颤巍巍送走太监后,当晚便一晚上都没睡着,第二日难免精神不足,又不欲叫人看出来,虽没胃口,用饭时也勉强用了些,却年老身体弱,没消化积了食,又病倒在床,王熙凤忙请医熬药的给贾母看诊服侍不提。
  甘州城内,文皎已带着黛玉陆清回到总督府中五六日,在家里修整完毕,也在前衙见过从提督于巡抚并几位高位道员,替林海传了话安稳人心,便专心在总督府里做定海神针。
  林海虽说战场无事,得胜几乎是十拿九稳,但文皎却怎么也放不下心。
  但她就算心中不安,面上却一丝儿也不露,除了给家里上下人等都紧了弦儿外,总督府内还是照常行事,并不露一丝慌张。
  总督府便是甘州城内从官员到百姓行事的风向标,纵是总督不在,众人见总督夫人明知总督大人在前线,还行事一丝不乱,不见焦急慌张,心内便都安定了不少。
  更兼最近二十年间,瓦剌虽时常进犯,宁远军却未尝有过败绩,不管损伤多少将士,也没让瓦剌踏进过大燕一寸土地。
  再加上总督夫人都不慌不忙,百姓们便更不怕了,城内秩序一如以往。
  总督府内,英莲黛玉等也都跟着文皎行事,在外见人时,言语表情从不露出一丝担忧。
  但等到了屋内,黛玉青玉之父英莲伯父在肃州,陆清之母和两位兄长,并景岚景熙之母都在银卫前线,几个孩子怎能不担心挂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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