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猜好的东西从来猜不中,猜不好的,一猜就中。不过还好,我早已经习惯了生活带给我的失望。
他要找谁?我怀疑地转脸朝老爹望了过去,老爹却是很坦荡地望着我……通常他表现得越坦荡,代表他心中越有鬼。
所以我没问他,大声地朝院子里道:“还有一个儿子,怎么着?”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叶南正站在我身后,无所事事,事不关己,听了这话,怔了一怔。
夏寄有些尴尬:“阿淡,我还没……准备好……”
我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心想这人要准备什么。我指着叶南,再大声地道:“儿子在这儿呢!不是招兵役吗?身强体壮,保证能扛打。”
院子里的人闻声朝院门外望了出来,我彻底地看清了那红衣男子,镶了金边的红衣将他的面容衬得如霞云流彩,生气勃勃,一双眼睛却如千里烟波,暮霭沉沉,使人只觉得阴冷凉薄。我从未见过面容与眼神相差得如此远的人,就如雨后的林子里长满了的艳丽的蘑菇,在阳光反射下流光溢彩,可谁都明白,它们是最毒的。
这时,叶南才无可奈何虚弱地道:“谁是你家儿子?”
我看清他攒眉的样子,不由得心情大好,皱眉道:“委屈你了,一来到我家,就要去服兵役……”
眼看那红衣男子一挥手,便率了几人往院门处走了过来,老爹却是急急地道:“快跑,把他们往桃花径带。”
“为什么要跑?”我还没来得及问老爹,便被人拉了手往小路深处跑去。
转过头一看,却原来是叶南,他没有说其他的,却只道:“桃花径是什么地方?”
我想挣开他,可他的手指像铁铸一般将我握得牢牢的,我只得一边将去桃花径的路告诉他,一边奋力挣扎。
他不为所动,反使我感觉自己就如他拉扯着的风筝一般。
渐渐地,我看清了绿树之间偶露出的几点烂漫娇红,耳边听见身后传来的吆呵斥骂之声,只感觉叶南一下子停下了脚步。他指着那灿烂花开之处,将我欲甩开他的手握得更牢,笑吟吟地道:“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咸淡,既有如此良境,你我得把臂同游才行……”
看来这人的确不傻,知道我摆脱与陷害他的心思从来都没有止歇过,所以把我牢牢地捆绑于他的身边。
现如今的情形,看来不能将他与那帮官府走狗一窝端了,我一向想得开,今天端不了他,那先端了那帮人先说,于是道:“桃花径是我偶尔发现的一处桃林,风景尤其好,碧潭逐水流,烟柳掩映别有一番天地……”
“那么如此说来,这碧潭之中肯定有物,这烟柳遮掩之处也肯定有东西会冷不丁地当头撞来喽?”
我暗暗吃惊,他不经意间指出原应一点痕迹都没有的捕兽机关,看来这人身手当真不错,也心细如发。我略有些羞愧地对他道:“被人一眼能看得出的机关看来不是好机关,但没有办法了,后面的人追得急,只有一个跑得快的人做饵,才能引得他们入陷阱,叶大哥……”
我的声音实在娇媚,引得桃枝上的几瓣桃花飘落,也引得他不动声色地抖了抖,良久才道:“不打紧,你去引吧,我在桃林后面等着……”
我有气无力,只得挑明:“叶南,是你腿长还是我腿长啊,你就没有半点英雄救美的概念?”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眼,眼里的内容很丰富,我读得懂,我当然不会说……他这才道:“好吧,我这次……就英雄救一下‘美’?”
看清了他那眼神,我原先决定不陷害他了的,现在决定继续陷害下去,剩下的他没看出来的机关我不准备告诉他了。
所以说,有时候的内讧,在不经意之间便发生了。
呼喝之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有人落水的声音,他忽地道:“小丫头,你自己可得小心点儿。”
广袖拂落残红,花瓣从他黑色绸制的袖角滚落,冰红黯黑,发如漆,颜如雪,他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有些后悔,应不应该带着这别样后悔的心情独自溜了呢?
桃花径的机关可是集我们村捕兽之大成,那偶尔闯进来的猛兽没有一个逃得出去的。
虽说这人也满身神秘,属于我心目中不得不陷害的类型,但是,自始至终,他可没惹我,除了口头和眼神之外。
我转了几圈,潜进桃林深处,眼看外出的小径就在眼前,却犹豫了起来。听到身后的喊杀与兵刃相接之声,伴随着几声凄厉惨叫,我终忍不住跺了跺脚,回转了头。
转过柳枝疏条,那喊杀之声却是渐渐止歇。待我走到碧潭之处,却是波面如镜,全看不到半点厮杀过的影子。地上没有刀刃,水里的捕兽器静静蛰伏,柳树上的撞物猎网没有半点被启动的动静。我不由得心有些慌,忙向桃林深处寻了过去……那桃林深处,暗藏了好几处的猎网。
可那里,却也是静悄悄的,只余碧草残花,铺了满地。
难道他被那人缉拿了?又或是杀了?就地掩埋了?
终于,我看清了柳树上垂落的捕猎网,却是空无一物,网底破损,显然被人用利刃割开了。
“叶南?叶南?你还在吗?你死了没?你别吓我,我可从来没有杀过人……”有微风刮来,拂起满树落花,我只觉阴风阵阵,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
“恐怕不能如你所愿……”
我回过头来,循发声之处望过去,只见斑斓春色中,他从狂花柳絮之中走了出来,灿漫红花衬着黑衣漆发,眉目画景清和,使我感觉醉人熏风迎面扑来。
我感觉我真结巴了:“你你你,我我我……没死就好,没死咱回去吧……”
还没等我们走出桃花径,便遇见了老爹三人。原来我们逃后,那些人并没有为难他们,他们便乘机躲进了山林,这时才来寻找我们。
亦玉早换下了刚刚撕破的衣衫,见我望她,脸上却是清清冷冷的,摆明了不想和我说话的架势。她一向如此,可我该问的还是得问:“姐姐,他们没有为难你吗?”
她哼了一声:“怎么会?”
娘亲道:“他们见你们逃了,光顾着追你们了,倒没怎么为难我们,说也奇怪,他们为什么找上了我们?看那位公子的穿戴,属于京城富贵人家,看样子不是因兵役而来的……”
只有老爹,早年和京城富贵之家有过来往,见我们一起将视线转向了他,他眼神闪躲,吞吞吐吐道:“我们居于此地已多年,恐怕是找错了人吧?”
我笑了笑:“这可是奇了,那个红公鸡谁都不找,偏偏找了姐姐,还撕了她半边衣袖。依我看,姐姐长得虽美,但还不至于让他有当场撕衣的冲动吧?”
亦玉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指着我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可在人前她却要装淑女,有叶南在这儿,她最多也不过颤抖了两下、跺两脚而已。所以说,装淑女是多么没有必要啊!
大家自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这红公鸡指的谁,只叶南多嘴问了一句:“红公鸡?”
老爹皱眉一望他,我便道:“老爹,这人不相关的,您不方便说,不如先让这黑乌鸦出去飞一圈再回来?”
这下子,他终于明白红公鸡是什么意思了。
老爹望了他一眼,笑了笑道:“不必了,他既是来了,这件事告诉了他,也没有多大关系。”
那一瞬间,老爹轻拂三尺长须,眼神如电,竟如乌云之中倏地耀出万千的闪电,夺人心魂,全不像平日里被娘亲揪了耳朵的中年阿叔。
凭我的直觉,一个非常好听的故事即将开讲,于是支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准备听。可当老爹从桃花径深处的某株桃花底下拿出那个瓷坛,再从里边拿出了一本只属于皇室的金册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没想到,此事竟是如此的惊天动地。
他没有对我,反而朝向叶南:“石公子既找到了这里,想必早已知晓,真正的十五公主是谁了吧?”
我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望了亦玉,公主啊,软绣红罗织金履,九仪列处广袖摆,难怪老爹从小便教她琴棋书画。
她亭亭玉立于桃花树下,翠衫粉裙,真是越看越像一位公主。如果她是公主了,不知道会不会时常记得我平日里为了使她改变淑女习惯,时常将只老鼠、蟑螂什么的放进她被子里的事?
想至此,我不禁有几分忧愁。
很后悔没有听老爹的话,做人要留三分余地……如果知道她的身份这么有潜力,当初放的时候就不放老鼠、蟑螂了,放条青菜虫就好了。
我忧郁地望着她,她感觉到了我的目光,眼眉斜挑,这动作真让我有几分胆战。
忙避了开去,不经意地,却听见叶南道:“不错,我早已知道,谁是十五公主了。”
倏地,那本明黄薄绢的册子被老爹举过了头顶,又听得扑通一声,我吓得倒退三步,老爹居然在我身前跪下了:“十五公主殿下,老奴十五载维护,总算功德圆满。”
看着他略有几根花白头发的头顶,看着他高高举着的金册,我脑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跪错了,他眼花了?他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了?
我今天没和亦玉穿一样的衣服啊?
我又转眼望了亦玉,她却是将脸别向一边,不再望我,我望向娘亲,她却向我点了点头。
他们都知道,唯一被瞒在鼓里的,只有我一个人?
可是,公主会是一个只会漫山遍野乱跑,到处设陷阱陷人的野丫头吗?
“老爹,莫非是那伙强人到了,你们为了保护亦玉,就把我当公主推了出去吧?我可是您亲生的……”
老爹愕然地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分辩,亦玉向我拂了一拂,冷冷地道:“十五公主弄错了,奴婢才是您口里说的那人。为了保护真正的公主,奴婢才有机会学习琴棋书画,奴婢要谢谢公主殿下才是。”
我张口结舌:“姐姐,你在怪我在你被子里放老鼠?”
她哼了一声转过了头。
我没感觉我张皇失措,真没有,只不过有点儿心慌,那遥远而未知的地位让我觉着人在半空之中,脚不能着地。
“十五公主,当年安煜帝献降之日,石凝天以公主性命做威胁,石公子为了救你,一箭射于你的胳膊之上。虽未至于要了性命,但却在你胳膊上留下了一个无法消除的疤痕,那道疤痕,公主想必早已见过?”
我抚了抚胳膊,心里倏地明白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生命真是充满了惊喜,前一刻还在为能不能捕捉到今天的晚餐担心,这一刻,已成了公主?
喜过之后,忽想起一个极大的问题,不由泄了气:“老爹,你年纪不大,记忆可不太好,依照你说的,按时间来算,我是那亡了的大周国的公主吧?”我伸手从他跪着举高的双手之中拿过那薄绢黄册,“这东西绣金染银的,好看是好看,可只怕没什么用场,上茅房只怕都太薄了……”
顿时空气凝固了。
隔了良久,叶南倏地暴发出一阵大笑。
老爹倏地从地上弹了起来,指着我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看来很是后悔刚来的那一下鬼使神差的下跪。
娘亲则老怀大慰:“我早说过,还记得那劳什子公主干什么?”
亦玉则瞥了瞥嘴,脸上也微露出些笑意。
老爹垂头丧气地道:“唉,让公子见笑了,相反教育太过了。”
我想起刚刚发生的事,又忧愁起来:“老爹,是不是这东西不但给我带来不了什么金银珠宝,还带了不少的灾祸?”
老爹与叶南对望了一眼,收了脸上的微笑,同时现了苦笑。看后我便知道,我这一生,猜好的东西从来猜不中,猜不好的,一猜就中。
就像猜陷阱中的猎物,如果猜的是野猪,那里边必定是兔子,猜的是兔子,必定是只松鼠。
不过还好,我早已经习惯了生活带给我的失望。
所以我笑道:“不是当今的定周朝,有人想找前大周的后裔,做着好看的傀儡吧?这我倒愿意……”
叶南的脸色没有变好看一点,我苦笑:“明白了,有人不想让大周的后裔再存于这世上?”
话音刚落,便有人答道:“未曾想已亡大周朝的十五公主,倒是一个聪明人。”
桃枝摇动之中,四面八方皆响起了脚步声及刀剑铁甲相击之声。不过瞬间工夫,便从桃花径深处涌现出许多带着刀剑的黑衣武士,擦得枝摇叶摆。桃花从枝头纷纷飘落,地上尽铺了残红。
那红衣男子从桃柳花枝之中走了出来,脸若银月,嘴角有笑,眼神却是寒冻如隆冬霜天。
“这,这……”老爹脸色忽地变得煞白,不敢置信地望向叶南,再望向那男子。
枝头上桃花瓣缓缓飘落,那红衣男子摊开掌心,接了从枝头飘落的桃花,粉红映白,他煦色韶光之中一笑:“二弟,要骗过当年以智狐闻名的卫云夜卫大人,还只有你才行。”
那一瞬间,我的脑中却是一片茫然,只反复地想,他在说什么?他要干什么?
老爹略有些苦意地回答却是传入我的耳里:“不错,有谁会想到当年为了一个小生命不惜和父亲翻脸的石黑子,如今却……”
我只觉脖颈咔咔作响,要拼却了全力才能将头转向他那边,只隐约看得清他依旧清俊优雅的侧脸。叶南──石黑子,那样的陷阱又怎么能陷得住他?
原来一切的浅眉调笑,只为了这最后的捕获……只不过,捕获的对象却是调转过来。
我想起他笑起来时连阳光都仿佛明媚了几分的样子,却原来,那样的明媚,到终了,到底全都是暗影。
“卫大人,对不住了,您虽为前朝元老,称得上大周最后一个贤臣,只可惜那安煜帝却是非不分,在紧要关头将您一贬到底。只不过,我倒佩服您的忠心,无论那昏君怎样侍你,你侍他始终如一,甚至牺牲自己的女儿保全所谓的十五公主。”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正如小女所说,这天下,既已是定周之地,她这位公主的金册,连上茅房用了都会嫌薄,你又何必再纠缠于过去?”
听了这话,那红衣男子道:“卫大人当真是独坐山居,却知天下之事,既是被你认出,本王不得不跟你说几句真心话……”
他漫不经心地任那朵浅红桃花在指尖打转,眼垂眉挑,却并不望过来,而轻慢之态尽显,使人见了,就忍不住想一拳揍了过去。
“你坑爹啊!”我忍不住道。
桃花终于从他的手指尖跌了下去,他有些愕然地抬起头,显然他对自己的扮相产生的这样的效果比较愕然,良久才道:“不愧为十五公主!”
“不是有真心话要说吗?快点儿,我们还等着听呢。”其实吧,我也没有他轻慢了,我就轻慢回去的意思。不过有蚊虫飞近了耳边,我不经意地掏了掏。他脸色也沉了,眼神也冰了……可不知怎的,他和叶南虽是兄弟,我总感觉叶南变脸起来更可怕一些……这太子殿下一眼看过去原就是个凉薄阴冷的人,再变也不可如此。怎么晓得他原是一个春风和悦的,却能忽然间变得隆冬腊月?
那样的阴冷恐怖,浸入骨内。
“十五公主即使已不是公主的身份了,可她到底是大周朝的公主,便总有一些人想尽了千方百计想要利用这一点。天下刚刚大定,百姓刚过了几天好日子,卫大人也不想未过几日,天下便又大乱吧?所以,本太子不得不先斩断这祸乱的根……”
看来今日情况危急,他有备而来,先打草惊蛇,再利用叶南降低老爹的防备之心,弄清了前情后果,再一网打尽。
他的每一步皆精密计算,步步为营,我一个前朝公主,是如蚁一般的人,能让他如此谨慎,如临大敌,看来,定周这国号当真开始不定了。
即使不看老爹的脸色,我也知道,老爹多年的苦心经营今日却是功亏一篑,一下子就被这两兄弟联手破了。
逐渐围拢了过来的武士人人手摸箭袋,看情形只要一声令下,我们这几人便会悄无声息地葬身这里了。
我暗自惊惶,心想为什么选桃花径这么偏僻的地方行埋葬之事呢?又怪自己在桃花径内布置的陷阱,没人会轻易发现,等发现的时候,恐怕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又想,难怪这位太子殿下在村子里不办事的,把我们吓出来之后,到了深山老林再办事,如此说来,他也怕被人知道?特别是官府中的人?
“阿淡,你也看出来了?”老爹凑近我的耳边道,“他怕被人知道,这些人,全不是官府中的。看来,我们今日难以幸免了。如果能逃,你便逃吧。”
我奇怪地望了他一眼,想起了许多前尘往事,比如说我设陷阱时他总在身边晃悠……于是说道:“老爹,你既是素有智狐之称,俗话说得好,狡兔也有三窟,你就没什么后着?”
他道:“所以才叫你等一下自己快跑啊。”
我这才瞧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袖袋里拿出了一个火折子。我倏地发现,我们站着的地方,居然是他埋我们的陪嫁──女儿红的地方。当年他亲手埋下的女儿红,我和我姐姐的,每人十八坛,沿这桃花径的桃花树一字排开,一棵桃树下一坛……听娘亲说了这些,我们是多么的感动啊!
看着他装模作样地假装昏倒,火折子不露生色地点在了树脚下,我忽然间明白为什么他每年都要来这里挖一坛子酒出来了,原来是为了检查那火药失效了没有。
爆炸声起,震得满树的桃花簌籁而落。落英缤纷之中,我看清那太子殿下朝我这边冲了过来,四周的武士按下了手里的袖箭,如蝗的飞箭,和着缓慢飘落的桃花。箭急花缓,淡淡的桃花香混着空气中浓烈的硫磺味儿,靡媚之中带了死亡的味道。
我们跟着老爹在桃林里穿梭,每每在刻不容缓时机避过箭雨诛杀。时有飞旋着的利刃削过桃花树的表皮,木屑子打在手臂之上,生疼生疼。我总以为,我们逃不过的,即使有老爹经营了多年的桃花径的桃树可以帮我们暂时抵挡暗器,可出了桃花径,又会怎么样呢?
残英缤纷之中,我看清那冷红艳色夹着利刃急冲过来之时,利刃森森,我看清了他眼里的凉薄冷笑,混着那妖红艳冷,夹着死亡的气息。可这时,黑色身影如闪电一般地迎了上去,拦截住他狂风暴雨一般的进攻,兵刃相击,一红一黑身影急速碰撞却又立刻分开。
菲薄的桃花瓣儿被气浪冲起,又缓缓飘落于他们的肩上。爆炸声一声接着一声,使他们衣角翩飞。漆发绕脸,可他们仍然是身形如岩,静静地望着对方,仿佛要择人而噬的野兽,寻找着对方的弱点。
“好二弟,我早有怀疑,你这次怎么会这么好心,原来在最后的关头等着我呢?”
“皇兄,放他们走吧……”叶南静静地道,“岭南驻守李大将军的近卫军马上就要到了,如果你不想让将此事落得尽人皆知,就放他们走吧!”
“好,好……好……”一连道了三声好,仰头大笑,“二弟,父皇说得不错,你果然处事圆滑。你说说,这一次,做兄长的,是不是要承你这次情呢?”
叶南淡淡地道:“皇兄,他们不会对你造成困扰的。”
箭雨止歇,一名武士伏地而听,急急地站起身来低声向太子殿下禀报。
他夹着面颊边一缕漆黑长发,抬起头来,眼眸却是森黑阴冷:“好,二弟,我今日便承你这份情……”
刀剑入鞘,武士拥着他急速退走,不过瞬间功夫,便只落得满地的残花断箭。
“卫大人,我们得快点离开。”叶南转过头来,“在下不得已用辑盗的名义禀告了官府,以免误会,还是快点离开的好。”
老爹苦笑:“只怕快不了了。”
我这才发现,他的大腿已被一枝利箭穿透。
再看看娘亲和姐姐,两人鬓发散乱,脸色苍白至极,如果不是互相扶着,想必已经是连步子都迈不开了。
远处传来了隆隆的马蹄之声,震得树上桃花颤颤而动,叶南皱眉望了他们一眼,脸上现了难色。
老爹道:“石公子,你带着阿淡走吧,至如我们,即使遇到了官兵,如实禀报,想来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亦玉却是惨白了脸色,苦笑道:“爹爹说的是,阿淡重要一点。”
娘亲无言地揽住了她。
我今日才知道,我不是他们的孩子,和他们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今日才明白,原来所有的爱,他们从来没想过要回报。
我被叶南拉着往桃树深处直奔过去,看着他们的身影越变越小,直至消失,近处绿叶飘飞,花落枝摇,细枝弹刮在脸上,生疼生疼。亦玉复杂的神色放大至我的眼眸前,头一次,我感觉自己对不起她。对她,我不是没有羡慕的,爹爹教她琴棋书画之时,对她总是耐心细致,而对于我,我稍露出一点不喜欢,他便挥挥手,叫我自己玩去。窃喜之后的失落不是没有的,但脸皮练啊练的,就练厚了。
当她倾尽了所有努力,到了最后,却发现不过是一场徒劳,不知道她会不会恨我?
“你在想什么?”
不知道何时,他已经停住了脚步,我一下子收势不住,撞到了他的前胸之上。只觉他身上芝兰的味道直钻进鼻孔,薄绸的紧身衣滑过我的面颊,可感觉到他肌肤下起伏的纹理,我的脸不由得有些热。
他扶住了我,道:“有没有受伤?中毒了?脸怎么红了?”
我恋恋不舍地摸了摸他身上穿的绸衣:“你这是双纹蜀绸吗?用了不少的好料子吧?”
“真是个小丫头。”
他的手伸了上来,捏了捏我的鼻子,微温的手指肚贴在冰凉的鼻子上,竟如温火灼烧。我一挣,避开他的手指,垂头望见了他脚上穿的青丝织履,想再说一句:当初怎么忘了替你除鞋了呢?
可话语却只在嘴里打转,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我只觉脸上如漫过水泽,渐渐濡湿成一片。
他却是无言地揽过了我,将我圈进他的怀里,低声道:“别怕,一切有我呢。”
我想着他身上的衣服原应属于我的,便把眼泪鼻涕往那上面揩,低声道:“他们不会有事吧?”
“没事……”他低声笑道,“你再‘水漫金山’,我的衣服可就有事了。”
我将整张脸在他身上蹭了一下,抬起头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他垂了头,看着那绸衫湿处,眉尖如清晨湖面拢了清雾,很有些忧郁,扯了扯嘴角道:“去我那儿。”
“你那儿?是哪里?”
“我家。”
作为一个以为家便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如要吃饭了,在院子中央喊上一句,南屋北屋的人应声而答,整个院子跑上百步基本就等于跑了通院了,我身边这石黑子肯定是富贵的,可也富贵不到哪里去……瞧他身上一块佩饰都没有,就知道了。
更何况,这人孤身一人的时候,除了长得好看些呢,着实没有其他特别的地方。
所以,当我和他深夜到了他家,沿着高高的石灰墙往正门前边走,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还没到正门的时候……我很怀疑,他家到底是什么地方?
是山寨啊还是寺院?
在我的印象之中,这两处地方是最占地方的。
所以,当佩有铜钮的朱红大门应声而开,两排提了琉璃灯笼的侍女袖笼轻纱从门内鱼贯而出,青口布鞋的小厮弯腰向我们行礼,他负手而立,漫不经心地一边点头吩咐,一边往里走的时候,我这才知道,这巍峨高大的朱红琉璃大屋下,才是他待的地方。
而我,只觉这重重朱瓦,滚滚而来,将我压得极低极低。
进府的门槛很高,袖笼轻纱的侍女侧手提了绣裙跨过那门槛,个个轻盈得仿佛仙女一般。话说凭我在乡里面陷兽织笼的身手,跨过那个门槛应是小菜一碟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看似容易,做起来却难。我身上的裙子并未拖地,可走过门槛的时候却不知道为什么,脚尖踩到了裙摆,身子一下子便往前面扑了过去,眼看着额头就要亲上门槛了,却被人拦腰一抱,提着便进了大门!隔了良久,我感觉自己还被人提着……
我挣了两挣,挣不脱,看着眼帘底下整齐的青石地板道:“您喜欢提东西吗?经常提东西吗?我被您提着挺舒服的……”
只感觉腰上一松,我的脸便向青石地板撞了过去,心里想着:“完了,完了,这下脸变成锅贴了……”可还没撞到呢,腰上有股力一旋一提,我便又好端端地站在了地上,耳边响起了他低低的笑声。
抬头望处,却看见前边的小琴丝竹底下,俏生生地站了一名葱黄衣裳的姑娘,正半张了嘴吃惊地望过来。
虽无花,却让我想起了村子里开得灿烂至极的桃花。
花光媚,春醉琼楼。
她的身形脸庞隐在竹摇叶动之中,却让人感觉如玉盏盛着的美酒,未入口,人已醉。
话说爹爹教的诗句终派上了用场。
“真美……”我低声叹道。
抬了头想看看身边的这人见到美女的反应。果然,果然,他忽地变成一位斯文人了,神态高贵儒雅,脸上有淡淡的疏离冷漠……正如爹爹所述,男人遇到了美女,必要的时候是要装的。
我感叹万分,正想收回了眼,却听他表情严肃,板着脸道:“阿淡,你想要流口水啊?拜托你以后好歹换了男装别再这么没出息好吗?”
月光如银,洒于他的身上,如给他镀上了一层波光,虽是未换衫,却也富贵端严……有谁能想得到他这时嘴里说的是这个呢?
我转了头,心想还是看美女姐姐好一些,身边这人太变幻莫测了。
“幂哥哥,您回来了?”她羞云怯雨般走近,笼纱轻扫,珠佩微响,声音却是带了三分娇意,三分玉脆,宛如天际奏响的琴瑟,听到耳内,无一处不柔和熨帖。
真是连石头都能被其软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