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倏地,我听到屋外传来了呼啸之声,马蹄踏在地面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混着衣袂擦过树枝使树枝折断的噼啪声、皮鞭打在马的皮肉上的声音,使得整座客栈震动起来。原木之上的灰尘簌簌而落,厨房里挂在梁间的铁勺锅铲乒乒乓乓地响……
  店老板手里的百合花一下子跌在了桌上,那眉目清秀的店小二惊慌上前:“是不是官兵来了?”
  话音未落,在门外守着的打杂工急速跑了进来,低声道:“来了一队人马,大约百来人之多,听马蹄声全是强弩营的大宛良马。”
  店内之人每人脸上都露出震惊之色,他们原本是百历战场的副将,自然知道强弩营是什么样的队伍。
  无论武功多高,强弩营的箭矢一出,都能把这里射成马蜂窝,把每个人都射成马蜂窝。
  这是谁的大手笔?
  是白幂的,还是白问鼎的?
  我从左至右把他们两人轮流打量,白幂还是僵直坐在椅上,一声不出,白问鼎则拿了那印章在手里把玩。我感觉他们两人的表情都是那么的高深莫测。
  “走,快离开。”店老板道。
  店里十人急速往后门冲了过去,我只听见后面木门关合的哐当、哐当声。倏忽之间,店里面只剩下了我们五人。
  夏寄与夏菡这时才醒悟过来,不敢置信道:“他们走了?”
  正说话间,马蹄声来到了店门前,有人大声吩咐:“猎场离这里还有五十多里,今夜就先在这里打尖!”
  其余人等齐声喝了一声“好!”
  这声音我听起来怎么也不像有百人之众啊?
  正疑惑间,铠甲与兵器相撞声离门边越来越近,客栈大门一下子被打开了,当头那人道:“店老板,和往日一样,准备些牛肉酒食便行了。”
  当然没有人回答,夏寄和夏菡原本是最多话的,此时显然有些懵钝,他们也没开口。
  我还没来得极想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人已经玉山倾倒般地跪在了白问鼎和白幂前面:“太子?王爷?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能在这里见到两位,真是我刘忠的荣幸啊!”
  没有人回答。
  此时夏寄终于说了件有意义的事:“太子殿下不是被人点了哑穴了吧?那店老板手脚可真快,我们都没有发觉。”
  那刘忠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走上前,手指连点,解开了白问鼎的穴道。
  此时,白问鼎忽暴发出一声怒吼:“还不快去追那群人,他们拿走了印章!”
  刘忠迷惑:“太子殿下说的是什么人?”
  “店老板!”白问鼎道。
  刘忠是一个五大三粗的行伍之人,对白问鼎和白幂有着天然的崇拜。此时他终于感觉到白问鼎与白幂的不妥了,可还是傻乎乎地问道:“太子殿下,你站不起来了?”
  如果他能站起来,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刘忠终于明白了我们这一厅堂的人都中了毒的事实之后,却还是将忠心摆在了第一位,将皇室血脉的安危放在了前头。他忙派人去最近的州府请大夫来给我们瞧病,忙乱了大半天之后,不等那大夫来到,我们的手脚忽然行动如常了,就仿佛没有中过毒一样。
  白幂和白问鼎恢复的时间略长一点,不过到了午间,他们也行动如常了。
  既然刘忠挂心于我们的身体健康,自然没有人去关心那店老板的行踪,等到白问鼎急速调动人马前去追踪,他们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白问鼎的近身侍卫向他禀报的消息:无影无踪。
  白问鼎的近身侍卫都是从江湖上挑选的首一首二的高手,据闻江湖人脉广泛,连他们都这么说,说明这南大将军的十大副将的确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了。
  自经历了这次的事件之后,我们唯一地的收获,就夏寄和夏菡近几日沉默了许多,。他们可有好几日没冷不防地来到我的房间来烦我了,,依我看,他们只怕在思考生命的无常,以及跟随着白幂值不值得的问题。
  “这两兄弟真是走到哪里,灾祸就跟到哪里。”夏寄终于开口道。
  “是啊,玉宇琼楼,看来真是由人的血肉堆成。”夏菡感叹。
  “每个成功的人背后,总有一大帮被牺牲的小卒子!”夏寄接着道。
  “为了不成为那被牺牲的小卒子,阿淡,我们还是走吧。”夏菡道,“其实在小山村里吃咸菜,啃烙饼子,也不错。”
  两人一左一右将我夹在中间,一人拉了我一只手臂,语气诚恳,眼有泪光,异口同声道:“阿淡,生命的意义在于什么?不就在于三餐都是安乐茶饭?”
  我挥手打开了两人握着的手,道:“夏寄,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得老老实实地回答!”
  “行,什么问题?刚刚说的话绝对是真心的。其实我们也拿了不少了,也应该功成身退了。”他把手里的包袱打开来给我看,“珠宝首饰,我们可都随时带着。”
  包袱里珠光灿烂,是我进入王府之后各处给的赏赐。
  他重把包袱系好扎牢,放在胸口,拍了拍道:“我们三人回村做个小生意足够了。”
  夏菡从背后拿出一个大包袱,蔑然道:“瞧你那点儿出息!”
  包袱打开,里面有玉马、玉石等等,全是王府各处精美的摆设。
  看来这两人在出府之时,把王府搜刮得差不多了。
  我拍了拍两人的手,示意他们收好,道:“你们真是我的知已。”
  两人点头连连。
  “不过这么些小物件,就让你们迷糊了?”我淡淡地道。
  两人同时大喜:“阿淡,你还拿了什么?难道把白幂的官印给顺了?那东西值钱是值钱,可不好出手!”
  夏菡感叹:“阿淡就是阿淡,不会被那郡主的表面风光给迷惑,不会被兄妹感情给系绊,懂得该收手时就收手。知道这两兄弟看起来似好人,其实是不是好人还很难说,,我看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的几率大得多。,所以,实际利益是最重要的。”
  每次夏菡这么说的时候,我总是感叹造物主的神奇,此人居然曾是名门闺秀,而且还是大将军之后?
  我转头望着夏寄一眼,盯了他半晌。在我的目光之下,他有些发毛,道:“阿淡,什么事?怪我拿得不够多?搜得不够仔细?”
  我摇了摇头,问他:“不是,夏寄,只是有个问题我一直弄不明白……”
  他紧张地问:“什么问题?”
  我沉思道:“你剥人家店小二裤子的时候,真的就那么难除下?”
  他脸上露了惭色:“是啊!阿淡,你是知道的,我不是那种手脚不利落的人。过年的时候,村头张屠夫叫我帮手杀猪,不过一上午的功夫,我就剥了十头猪的皮。可这一次不知道怎么了……”他唠叨半天才道,“阿淡,你什么意思?”
  我深思道:“其实自从这百合花之事发生之后,你们有没有感觉这一切都透着古怪?”
  夏寄道:“没有啊,不古怪啊?,不过经你一提醒,我也感觉有些古怪了。我记得那一日,店小二很顺利地昏了,我也很顺利地把他弄进仓库了。可自从开始剥衣服就不顺利了,原本应该是我最拿手的。他的衣服也恁难剥了,腰带就系了好几层,打的结我从来没见过…!!在店老板拿着杀猪刀满仓库地追杀我的时候,我才刚刚解开了腰带上的第一个结而已。”复又满脸怆然,“就为腰带上的一个结,至于拿了老大的杀猪刀追杀我吗?”
  我笑了笑:“夏寄,难道到了现在,你还没想到什么?”
  夏寄茫然道:“没。”
  夏菡开始深思,过了半晌才道:“我倒想到了一个人……”复又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道:“最不可能的事,反而最有可能是真相,说不定你心底那不可能的人正在我们周围盯着我们呢?”
  此时,我们三人正齐排排坐在客栈旁一棵横倒的树干上,周围无人,寂静无声,只有我们三个。
  离白幂和白问鼎以及亲兵甚远。
  树林中忽然刮来一阵冷风,让夏寄打了个冷战。他周围望了望,道:“阿淡,你别吓我!”
  我站起身来,扬声道:“日暮君何往?天明我不留。你们还不出来,我们真的不留了!”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在吟唱声中,老爹摇着扇子从树后闪了出来,当然和他一起的,还有娘亲和亦玉。
  阳光明媚,从林间的树叶间撒下斑斑光影,照在爹娘身上,也照在杏衫玉颜的亦玉身上。
  直至他们三人走到我们身边,夏寄这才反应了过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大娘好,大叔好……亦玉,你也好。”
  亦玉眉头微皱,瞪了他一眼。
  夏寄在亦玉面前一向是扮了斯文、扮侠士,自视甚高,所以,亦玉那一眼让他的心灵很是受伤。
  他默默地退回夏菡身后,偷偷问我:“阿淡,你姐姐对我的印象是不是突然不太好了啊?”
  我瞪了他一眼,道:“你心底一向不是想着娶我的吗?为什么她对你的印象好不好这么重要?”
  他摸了摸头道:“娶你,是没有办法之后的办法……如果有更好的办法,我当然不想闹到如此没有办法的地步!”
  我瞪着他道:“谁叫你刚刚冒犯了她!所以,到了最后,可能咱们还是得用这没有办法之后的办法!”
  “冒犯”这个词让他很是敏感,他垂头急迫地低声道:“她在我心目中,就如天上的女神、水里的洁白莲花,我怎么可能冒犯!”
  看来他还是没弄明白。
  此时,夏菡也上前见礼问好,忽然一声大叫:“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那个人是谁了!能打那么繁复绳结的人是谁了……”她停了停声音低了下来,回过头望了夏寄一眼,“也明白你剥的是谁的衣裳了!夏寄,那个时候,你就没觉得手感略有不同?”
  她的话音刚落,亦玉又狠狠地瞪了夏寄一眼。夏寄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棵柳树前,开始撞头,嘴里喃喃自语:“我该死,我该死,我有眼不识泰山。”
  在树干与额头的撞击声中,老爹笑吟吟地道:“没啥,没啥,只不过一个结而已。老夫就原谅你这一回!”
  夏寄这才停止了撞树,复回头望了老爹一眼,又开始撞树:“卫老伯,您还原谅我这一回?您那老大一把杀猪刀好几次差点砍到我的头上,而且您没事把那杀猪刀磨那么锋利干什么?简直可以吹毛断发啊!您瞅瞅我鬓角这边,刮得干净吧,只差一点就连头皮一起刮下来了。”
  我们同时往他鬓边看了过去,齐声道:“没什么不一样啊!”
  夏寄哭丧着脸道:“你们看着当然没什么不一样,那被刮得干净的地方我用锅灰染黑了……保持容貌容易吗我?”
  我们再仔细一看,果然,那鬓角虽然一团漆黑,完全没有毛发的痕迹。
  老爹深思道:“原来如此,虽然拿了把杀猪刀,分量很重,但我的感觉没错啊!明明记得帮你修了修毛发的,怎么你一出来又什么事都没有?”复又拍了拍夏寄的肩膀道,“不演得逼真一点,又怎么能骗得过那两兄弟?”
  夏寄听了,收了收眼泪,眼睛斜睨着亦玉道:“卫老伯,我立了这么大的功,您拿什么来补偿我?我和亦玉姐姐都那样了,您看看……”
  老爹挥起一拳:“你想得美,一个结而已。我们江湖儿女还计较那些小节?”
  夏寄痛心疾首:“当初怎么就忘记拿把刀子呢!”
  我道:“夏寄,你就别想着占我姐的便宜了!你想想我爹那演技,把南大将军的副将们演得慷慨激昂,但遇现实问题又有点儿贪,高傲之中带着一点贱。这才是高超演技,所以连白幂白问鼎这两位人精都上了当。爹,你那些副将们呢?”
  他摇了摇羽扇道:“江湖朋友,该来的时候就来,该走的时候就走,哪那么多废话?”
  我越来越感觉我这爹真是高深莫测至极。
  难怪这老头儿有智狐之称。
  此时,娘亲一声冷笑:“老头子,你还准不准备走啊!还有,别老拿那破扇子乱摇,一股鸡屎味儿。昨晚上打的锦鸡的鸡尾毛本来准备做个鸡毛掸子的,他非来拿来做羽扇,还非学人家诸葛亮!”
  老爹把那扇子放在了背后,哼了一声道:“妇人之见。”
  我奇道:“娘,您扮的什么呢?”
  娘亲得意起来:“听到外面的马蹄声,进门报信的人就是我了。”
  我叹道:“真叫人不得不佩服,娘亲,你那惊慌的表情,想要坚持到底又想拔脚开溜的神态,简直是入木三分啊!”
  娘亲笑眯眯地拱手道:“好说,好说。” 和智狐待在一起久了,她也变成了一个母智狐了。
  “淡儿,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破绽的?”老爹问,“老爹自问整个布局全无破绽,如果连你都发现了,只怕白幂……”
  我道:“那倒不一定,你的计划周密详细,依我看,他们只怕要等几日才能明白,即使想通了也不一定弄得清楚是何人所做。我之所以知道其中缘故,其中之一就是因为所有一切太过巧合,再仔细想想其中细节,加上平日里我对您的了解才明白的。”
  老爹舒了一口气道:“这就好,这就好,我还以为我这个智狐连小孩子都骗不过了呢。那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客栈里的人已不是原来的人了呢?”
  我想了一想道:“就在我们骑着马下马,看见门口挂着的那个灯笼开始。”
  “什么?不可能!”老爹跳起来大叫,鸡毛扇子上鸡毛乱飞,“你骗我,你一定在骗我!”
  “爹,你布这个局,为求真实,找的江湖人肯定都是原来就做惯客栈的熟手之人,从衣裳、谈吐到布菜、上汤,全无破绽。但一个人如是演戏,投入太深了,就会对外界之事反应不过来。我一看见那灯笼上的题字,就认出了是您所题,可那小二告诉我此事之时,嘴里惊叹连连,眼里却理所当然。您还记得吗?临入客栈的时候,我把一个碗摔在了地上,居然没有人望我一眼,没有一般人的惊讶反应,每个人还是各司其职。”我笑了笑。
  “可这也不能让你认定是我啊?”老爹气呼呼地道。
  “店里来了两位贵人,店老板避而不见,想必是还是有点儿怕人认出来?我们几人之中相熟的,除了爹您,还有谁有胆这么做?”我道。
  老爹叹道:“是啊,是啊,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想出来见一见,但当时一闪念,如果被你这个小机灵鬼认出来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老爹在每个人都惴惴不安的时候才敢出来,这个时候,才不会有人仔细研究您这位店老板。”
  娘亲叹道:“亏老头子还夸自己夸了半天,说这个布局无人能破。我早就告诉过你,防火防盗防阿淡,这句话是对的!”
  亦玉嘟着嘴道:“阿淡,你既然知道了,也不阻止夏寄?”
  夏寄一听此言,双眼立即发出光来:“亦玉,你放心,我会负责的!”
  当然,话未说完,又被老爹敲了一个暴栗子。
  我道:“我又不是神仙,我只知道老爹在店里,但到底你们谁是谁,我可弄不清楚,谁叫你扮成反差这么大的角色?”
  老爹把布这个局的前因后果告诉了我们。原来,他倒真是为了安煜帝死前留下的一批皇室珍宝。据他讲,那批珍宝是他倾全国之力为我留下的最后保障,所以,珍宝的藏处,就在我的那个金册之上,这枚印章,就是打开宝藏的钥匙。
  这个故事一点也不特别,以往村里头造假的人想要卖给外乡人某样前朝名家珍奇一样,总有一个没落的皇族,一个被埋藏的珍宝。所以我们听得索然无味,很是怀疑老爹正找借口忽悠我们。
  老爹为了增强谈话效果,将话讲得抑扬顿挫,很有节奏,也很能催人入眠。渐渐地,我感觉他的声音越来越缥缈,如丝如缕……紧接着,天际传来一声大雷,天上飘下了无数的玫瑰糖,有天神道:今日天降甘露!这甘露真好,咦……那天神的面孔怎么那么熟悉?白幂?你扮天神干什么?接着,又是一声巨雷,天神消失了,玫瑰糖也消失了,我的耳朵一阵阵发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