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斐然在茶馆里坐了一阵,就把目前的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
不恃阁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大宗门,以器修为主,每十年开门收徒,最近一次正是下个月。众多年轻人慕名前来,希望能够一跃成为宗门弟子,最好再得某位长老青眼,既而平步青云。这导致附近物价飞涨,却依然人满为患。店家们赚得盆满钵满,连跑腿的小二们都动作轻快。
动作轻快的小二第三次来到苏斐然面前,脸上已经没有笑意:“请问您吃点什么?”
苏斐然现在吃不起住不起,直接走人。
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脑袋里想着方才得到的信息。
不恃阁的名字取自“为而弗恃”,下一句是“功成而不居”,而那位魔修留下的名牌上,正刻着“功成不居”四字,再联系他的金火双灵根,苏斐然可以断定,那名牌是魔修的,而魔修是不恃阁的弟子。
换句话说,她以为她杀死魔修,算得上除魔卫道,事实上,她却和名门正派不恃阁结下了梁子,按卫临棹的说法,不恃阁的人正对照着神识标记找她报仇呢,偏偏那张三百里传送符好巧不巧,把她送到了人家眼皮子底下。
当真是:人固有一死,或死于儒,或死于道。
神识探入手镯,苏斐然一遍又一遍清点家产,不管怎么精打细算都不够打一架。正摸索时,手指碰到了灵石。
心有所感,她回头。
白团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对上她眼神,两条后腿立刻蓄势待发,下一瞬,一蹦三丈高,像炮仗一样蹿上了天。身体却骤然失衡,落下时四条腿乱蹬,狗刨式游泳,一路跌落,正冲苏斐然的仰起的脸。
苏斐然加速迈进一步。
“吧唧”一下,白团子在她脚后摔成了一张皮,伴随有气无力的一声:“麻麻。”
苏斐然继续向前走。
毛茸茸的一层皮像注水一样涨起来,撑回了白团子的模样,继续亦步亦趋跟在苏斐然身后。
谁能想到,就是这个看起来软软的小东西,曾经追在苏斐然屁股后面跑,张嘴时露出的牙齿泛着寒光,险些咬开她的屁股。
那次苏斐然跑了很久才把它甩掉,停下来缓气的时候,发现所有食物都不见了,当时她以为是跑丢了,再次见到白团子后,才断定是被它吃了。
当时她正聚精会神对付儒修,只看到一个白影,并未留心,直到传送过来,才发现怀里多了个东西。
甩手就把它扔了。
可它却不离不弃。
又走了一路,苏斐然停下脚步。
白团子一头撞上她,又弹出一个屁墩儿。
苏斐然弯腰,伸出双手。
“麻麻。”白团子眼中映着她的身影,不过一尺之遥。
“赶紧走!”旁边传来一声怒喝。
白团子受惊,白毛炸成针球,它龇牙,一口咬上苏斐然的手指。
几乎同时,苏斐然揪住它后颈皮把它拎起来,又丢出去。低头看手,黑漆漆的焦痕上又多出一丝血红。
擦掉血丝,苏斐然向一旁看去,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另一家客栈门口。
“都说过没房间了!”伙计不耐烦地赶人。
那女子站在苏斐然身边,眼睁睁看着伙计关上店门。
两个人并肩站了一会儿。
女子突然扭头,冲苏斐然粲然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好巧。”
粉扑簌簌地往下落。
苏斐然转身就走:“不巧。”
对方自来熟地凑上来:“我猜你也没地方住……啊!”
女子踩住裙角,一个趔趄向苏斐然抢去。
苏斐然向旁边让出一步。
女子摔得舒舒服服。半晌才爬起来,埋怨道:“你都不扶一下吗?”
苏斐然头也不回:“你不如换身衣服。”
女子的装束可谓奇葩,脸上像打翻了各色粉盘,粉的红的白的晕成一团,偏眼圈周围画得黑浓,就连身上的颜色都像取下了天上彩虹,一层套一层,一色套一色,垂下的裙裾拖出一尺,走一步踉跄一下。
为苏斐然平生仅见。
女子却不服,展开双臂转了个圈,七色裙摆荡成彩缎,问:“这衣服不好吗?”
“不好。”
女子凑到面前:“可你都没有瞧我,怎么知道不好呢?”
苏斐然止步,当真回首看她。
只一眼,便愣住。
女子在笑。她笑的时候,旁人再看不到五颜六色的妆容,只看到她眸光潋滟,笑意盈掬。
她眨眨眼:“够丑吗?”
“嗯,够丑。”苏斐然回头继续走。
“啊。”女子长舒一口气:“真好。”
身后多了个尾巴,并没有影响苏斐然的行动,她走尽长街,没找到合适的客栈,便向小镇外去,找了棵树爬上去。
“你就睡这儿?”女子跃上另一棵树,捧着树干看过来。
“嗯。”苏斐然吃下丹药,再运功将药力送到四肢百骸,身体逐渐发热,烧焦的部位慢慢痒起来,苏斐然盯着自己的手臂,上面黑痂被顶起脱落,露出底下新生的肌肤,完好如初。
丹药是谷先生留下的,她于是联想到谷先生的伤,同样是手上、烧伤,却不知什么缘故,十年都没有恢复的迹象。
无为曾经问她:“为什么我们的手和先生长得不一样?”
苏斐然回答她:“所有人的手长得都不一样。”
小孩子的话总是很多,可她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对无为的各种“为什么”不胜其烦,往往敷衍了事,慢慢的无为不找她说话了,谷先生也总是沉默地看天,她便有了独立的空间。
所以,谷先生送她们离开的时候,无为哭得稀里哗啦,抱着她的胳膊要一起走,她却搬出谷先生的话敷衍:“你往东,我往西,我们再也不见。”
无为向来听话,果真便向谷先生指定的东方磨蹭,一步一回头,没走出几步,便是撕心裂肺的一声喊:“无名——”
苏斐然没有回头。
她对这分别的场景再了解不过,那么多痛彻心扉,到最后都化作相逢陌路,倒不如以利益相交,最干净明了。
就像身边突然凑过来的女子。
这人自称秦妫,跟了她一路,也透露了许多信息。
不恃阁因为是炼器大宗,招收弟子以金、火灵根为主,对悟性要求高,对修炼天分要求较低。所以,凡是灵根中有金或水的,哪怕是五灵根,都有可能入选。反之,哪怕是单灵根,若非金非火,想进不恃阁都难。
苏斐然问:“那若想成为嫡传弟子,需要怎样的天分?”
“嫡传弟子?”女子笑起来,牙齿白得晃眼:“那要求可高了,总得炼器功夫到家,修炼能力也不差吧。”她凑近来:“小妹妹,你野心还不小呐。”
“不过——”她语气一转:“不过我的野心更大些。”
她敞开嗓子大喊:“我要去合!欢!宗!”
苏斐然想堵上她的嘴巴。去合欢宗这种事情也是能大声喊出来的?
喊出来也就算了,还得意洋洋地问:“怎么样?”
苏斐然只想答:抱歉,我不懂。
可想到卫临棹,徘徊心底的那个问题又冒出来,不自觉说出口:“合欢宗很受欢迎?”
秦妫看她的眼神像看世外高人:“你不知道?合欢宗可是天下第一大宗。在它面前,不恃阁算个屁!”
苏斐然沉默良久,吐出一句:“食色,性也。”
“呵。”秦妫神色一敛:“你这般小的年纪,怎么也学着那些儒修,满脑子净是迂腐念头?虽天地不仁,却万物有情,母生父养结成亲,知己相交为姊妹,男女共情则成欢。偏这亲情、友情、爱情,在你脑中便只剩了幅大被同眠图,再叹一句‘食色性也’。我反而不清楚,到底是合欢宗的人龌龊,还是你龌龊。”
苏斐然惊住。
秦妫却向前一步:“便是大被同眠,又有何不可?万物负阴而抱阳,男女交欢,天道自然。”
她慢声说道:“再或者,抛了众生有情,抛了天道自然,便只为求道长生。你却看不见‘天下第一宗’,只看到‘男盗女娼’,这又是什么道理?”
苏斐然怔然不能言语。
合欢,合欢,合而成欢。为何她见到这两字,便抛却了亲情、友情,忘记众生相处时多少种欢欣愉悦,却只想到男女之情?又为何念及男女之情,却想不到情生自然、水到渠成,便只有满眼苟且?
扪心自问,既然求强,又为何见到“天下第一宗”的名号,目光却只停留在“合欢”二字之上?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有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