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这等时候,贺云樱便觉得某人这喜怒不形于色的冷淡模样也有好处。
那就是不容易显得尴尬。
既然他惯常这样矜贵自持,此刻当然也就不能折节计较了。
“恭喜窦公子再夺魁首,也恭喜兄长名列三甲。”贺云樱粲然一笑,越发显得刚才的言语赤诚真挚。
萧熠果然声色不动,甚至还保持着刚才在聂言二位大儒跟前的文雅谦和:“窦公子确实高才。”
窦启明连连摆手:“萧兄再三过誉,小弟实不敢当。萧兄画作风骨胸怀,远超我辈同侪。贺姑娘的眼光见识,在下亦真心钦佩。只可惜今日没有机会见到姑娘墨宝,不然这诗会书画魁首,应当易主。”
“我哪有什么高明水平,”贺云樱也笑眯眯地摆了摆手,看似礼尚往来的客套之间,也给自己夹带了些私话,“不过是跟着义母读书几年长了些见识,似是而非地懂一些,自己提笔可就差了。”
这是刚才与孟欣然闲游之时她又想起来的,自己前世在蘅园那十年,不管读书写字作画,眼光笔力皆精进了不少。
若是在笔迹上被萧熠拿住了旧日痕迹,那都不需再如何试探,也会揭穿自己同是重生之人。
对此她并不畏惧,但终究觉得麻烦。
毕竟重生一回,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两不相干,各自欢喜不好么?
她又将左手向前一伸,略略拉开袖口两寸:“喏,这一枝呆呆笨笨花,就是我的‘墨宝’。万幸不用叫人评鉴,不然定会笑掉大牙,窦公子就不要再谬赞啦。”
肌肤白腻光洁如羊脂玉,花团嫣红娇艳似朱砂痣。
而那黛青墨线枝干收尾一划,不知是墨质缘故,还是因为到底位置靠上些许被衣袖缝线挂了,比起贺云樱刚落笔时,似乎延长了半寸许,且尾端颜色渐淡,便似是要延伸至衣袖深处一样。
所谓知好色则慕少艾,世人皆难免。
这样白皙优美的手腕上无意中添了如此一笔,叫人不免便容易生出几分顺着向上想象的念头。
萧熠的手仍旧拢在袖中,冷峻的面孔仍旧没有显出神色变化。
但窦启明的脸却微微涨红了,心头发热的同时自觉失礼,便低头拱手:“姑娘构图精巧,还是忒谦了。”
“好啦,才子才女不要互相推来推去了。”孟欣然在家中见惯世家交际往来,深知这种互相吹捧是可以子子孙孙无穷尽的,直接笑着打断,“你们再谦虚,我这唯一的草包越发没地方站了。”
说着回手一指那高耸入云的七层灵霞塔:“既然诗会评鉴已毕,要不要到塔上看风景?”
窦启明眼睛一亮,但下一瞬竟有些迟疑:“塔上风景甚好,只是……只是,可否再等片刻?”
萧熠与贺云樱对游览的行程其实都是无可无不可的,但听他这样语气反倒有些诧异,便一齐向窦启明望去。
窦启明显然并不是真正长袖善舞的交际老手,此刻是真的有些不好意思:“刚才我的堂妹着人过来传话,说是仰慕——仰慕几位才学,想同游灵霞塔,估计再一刻钟她就到了。”
他措辞有些艰难,远不如写诗作画那样挥洒自如,但话里话外的意思,连孟欣然都听懂了。
窦氏是地方大族,窦启明的堂姐妹族姐妹不少,但这里当然是指窦婀娜。
几天前窦婀娜先下帖子邀请霍宁玉和贺云樱却被拒绝,大约郁卒之下以为萧熠并不会来,因而她也没来这诗会,或许去了其他地方游玩。
但现在应该是窦婀娜决定赶过来,只是还需一点时间,所以窦启明就不得不对萧熠挽留拖延片刻。
至于贺云樱和孟欣然,想来就跟那送给霍宁玉帖子上的附带一样都是添头,可有可无的。
“这却不巧了。”萧熠温和微笑,俊逸面容上带了三分礼貌歉意,“先前窦小姐下帖邀请家母,家母未能成行便是因着身体不适。今日我与妹妹虽出来松散半日,到底还是挂怀,也不便回去太晚。”
孝字当头,莫说窦启明不能说什么,就算聂老言老听闻,也只有称赞且让他赶紧回去陪伴侍奉母亲的。
至于贺云樱则顺理成章地从窦婀娜邀请的添头,变成了萧熠回去尽孝的添头。
当然她自己也是惦记着霍宁玉的。
毕竟前世霍宁玉就是五月过世的,虽然今生有季青原及时赶到救治,可也不能太过掉以轻心,早些回去也好。
于是这场灵霞寺诗会之行至此结束,窦婀娜最终赶到的时候,萧熠与贺云樱、孟欣然的马车刚好启程折返回孟府。
眼看几架马车绝尘而去,窦婀娜险些掉下泪来,只能埋怨站在山下相送的窦启明:“堂哥你怎么不再早些打发人去找我!”
窦启明素来脾气好,虽然并不太赞成伯父璋国公与堂妹窦婀娜先落井下石退婚,又见势不对挽回的阴阳手法,但看着窦婀娜确实难过,还是温言劝道:“缘分之事,勉强不来的。”
“你个书呆子,哪里知道什么叫缘分!”窦婀娜越想越委屈难过,啐了一声,顿足跑开了。
窦启明并没有去追窦婀娜,而是再次望向刚才贺云樱马车离去的方向,轻声自语:“从前确实不知……”
很快贺云樱等人回到了孟府东苑,霍宁玉精神果然并不太好,但季青原行针之间,神色还算笃定:“你们不用太过担心,姨母是先前底子损伤日久。但好好调养休息,不要太过劳神就不会有问题。”
萧熠和贺云樱这才松了口气,向季青原道声辛苦,便回房去盥洗更衣,等用了晚饭又去陪霍宁玉说话,随口择了几件诗会见闻,聊作闲谈。
次日萧熠去与安逸侯孟煦商议了一下,决定要在淮阳再多叨扰数日,一来是让霍宁玉再多休息几日再上路,二来是聂言二位先生在灵霞寺诗会之后会到淮阳豫章书院讲学十日。
萧熠既要好好拉拢两位大儒,当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安逸侯自是大方应承:“莫说数日,便是一年几年,尽管住。”
孟欣然也很高兴,立刻去找贺云樱:“樱樱,我们淮阳好玩的地方可多了,现在有时间,我一定带你好好玩个够!”
说着,还眨了眨眼。
贺云樱立时会意,她在诗会上押注魁首三甲赢来的银子,说好了是要请客孟欣然去吃花酒、看花魁的。
她也同样眨眼笑道:“那就有劳姐姐啦。”
两个丫头在那边眉来眼去笑成一团,霍宁玉与安逸侯看着也笑得开心:“这姐妹两个倒是合得来,当真有缘分。”
同样在旁吃茶的萧熠目光低垂,左手习惯地去捻那串金线菩提数珠,口中未曾吐出的“缘分”二字终究还是强压了下去。
什么是缘?什么是分?
他得到过,也失去过。
眼下死生之后重逢再相见,她还是她,又不像是她了。
缓缓的呼吸之间,心头一点一点炙烤着的火苗,他再次压了压。
但莫名而生的隐隐痛楚,已然渐渐向上蔓延。
转眼又是几日过去,到了五月十四,淮阳下了一场小雨,雨后的黄昏格外清爽,终于寻得了机会的孟欣然再次来找贺云樱:“樱樱,我带你去看河灯好不好?”
口中这样说,眼光却全是狡猾笑意。
贺云樱也立刻兴奋起来,刚好此时安逸侯与萧熠都出门在外,也不用跟两位兄长多说什么,只是被霍宁玉叮嘱了几句千万小心,便带了银子换了衣裳出门去了。
一上马车,孟欣然先跟贺云樱耳语:“我知道你哥的青鳞卫,还有我哥的侍卫都是跟着咱们的,咱们先去南市逛街,在那边偷偷换衣裳换车,然后我带你去秦月楼,那是淮阳最雅致的画楼,好些清倌人卖艺不卖身,弹琴跳舞唱曲儿,好看极了!”
贺云樱连连点头:“欣姐姐最好了,今日的开销我请客!”
紧接着二人便到了淮阳南夜市,果然花灯满街,商铺繁华,贺云樱跟着孟欣然,先去了一家绸缎庄,三绕五绕地便到了一间茶室,孟欣然已经提前让人预备好了男装,还有几盒黄粉与眉黛。
二人将原先衣裙脱下,让两个身量相似的丫鬟穿了,重新登上先前的马车。
她们二人则换了天青水绿的仕子道袍,束发戴冠,脸上涂了些许黄粉,又将眉毛加粗几分,虽然远不至于彻底改头换脸,但勉强也能像是俊俏至极的后生了。
一通轻车熟路的折腾完毕,孟欣然又领着贺云樱从绸缎庄后头穿出去,登上另一驾打着辛家字号的马车,前往淮阳湖畔的秦月楼。
到了便有锦衣小厮出来迎接,一见孟欣然就叫了一声辛公子,竟是熟客一般。
跟着一路往里走,眼看周围房舍婉转雅致,花木精美飘香,内里灯烛灿烂,丝竹袅袅,贺云樱又觉得新奇又有些好笑,但为了不在小厮面前“露怯”,便一直忍着没说话,只是摇着折扇,不动声色地东看西看。
“二位今日来的正是时候,湖心阁的七位姐姐今日正有新曲新舞。只可惜正中的望月轩让人包了,您二位到东厢的怜月轩可好?”小厮一路走,一路介绍。
湖心阁是秦月楼连排水榭之中环绕的一个戏台似的所在,后头有三层楼阁垂纱布景,两侧设有丝竹乐师,正中是丈二见方的方台,此时已有身披轻纱的曼妙女子在上跳舞。
至于望月轩怜月轩,便是环绕在湖心阁的几座水榭,水榭四周的珠帘纱幕可垂可收,水榭中的客人都可欣赏湖心歌舞。
望月轩正对湖心阁,也是最大最华丽的水榭,余下的东西厢并次厢便视野差一些,也小一些。
孟欣然与贺云樱刚在怜月轩坐下喝了一口茶,忽然听到望月轩方向一声大笑:“好了好了,大哥我知道了,都是我的错。”
竟似是魏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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