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经年,帝君别来无恙否?”
伴随着这一道声音,朵朵华莲如水,自外间蔓延而来。
原本在岳轻耳边响起的梵唱远去,成为天边渺渺的一缕音,说话的声音却又自远而近,取代了梵唱,响在岳轻耳际。
声音落下的那一时刻,自外头而来的菩萨也转身入内。
地面的莲花蔓延到宝光闪闪的袈裟之上,地藏王菩萨一手持禅杖,一手持宝珠,自书房之外缓步行来,面如满月,宝相庄严,双眸开阖之间,倒映日月星辰,四时五序。
岳轻沉稳笑道:“好说,菩萨看我端端正正坐在这里,就知道我是有恙还是无恙了。”
地藏菩萨也笑道:“既然帝君无恙,那帝君此番下界,想必是为了履行过去誓言而来?”
岳轻:“……”
得了,还是个老相识!
他淡定转了口风:“虽然我看上去无恙,但过去撞到脑袋,不小心失忆了。”
地藏菩萨哑然失笑:“多年未见,就算再次失忆,帝君也依旧如此亲切,诚与过去一模一样。料想这冥冥中的劫数,帝君也是一一算到了。”
岳轻眉头一挑:“‘再次失忆’?原来我还不止失忆过一次吗?”
地藏菩萨笑而不语。
岳轻曲线救国,换了个问题:“那菩萨你来说说,我之前答应你什么事情?”
地藏菩萨道:“当然帝君强行破开世界之壁,引得天地灵气失序,帝君曾答应小僧,来日必会再扶此界一把,不让此界灵气真正流失殆尽。其实小僧虽身处地底,耳目不灵,也感觉这短短时间以来,本一直流逝的灵气有了回笼之势,想必帝君已正式着手此事。”
岳轻心道这要求和天上神仙的要求简直一模一样嘛。
他不动声色,继续和地藏菩萨聊天套话:“我不过来这个世界找个人而已,你们一个两个都把世界灵气的存续推到我身上,真的没有问题?就算我能出十分力,你们难道不要出个一两分力道,意思意思?”
地藏菩萨笑道:“小僧与其他道友,可不敢掺合入帝君的劫数之中。天人三消,消神魂体魄,功德业果,这劫数来势汹汹,帝君身份何等尊崇,一旦应劫尚且一波三折,若我等掺合入内,只怕擦着一点儿边便要灰飞烟灭了。”
岳轻:“……”
又冒出了一个劫数,这菩萨知道得比我自己还多啊!
岳轻有点儿心塞,正想着究竟要怎么从菩萨嘴里把所有有关自己的事情给套出来,就听地藏王菩萨说:“看来帝君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怪道上一次下来的时候,帝君特意将一样宝贝交给小僧保管,嘱咐小僧在恰当的时机拿出来与帝君。”
说罢,地藏菩萨将手一晃,手中原本熠熠生辉的宝珠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尊小巧佛像。
那佛像侧身斜躺,一手支颔,一手平伸,睡态安详,正是释迦摩尼现在佛!
佛像一出,便有一股浓郁的由化作白雾的灵气自地藏菩萨处弥漫开来,很快扑向岳轻所在之处,岳轻一晃眼被灵气包围,只觉自身轻飘飘向上,视线中的一切开始扭曲,正是将要回到过去的预兆。
岳轻来到地府之下的事情可还没有做完呢,他急忙抓紧最后的时间,对地藏菩萨说:“等等,我要找的名字还没有勾销,叫陈硕的那个魂魄阳寿未尽——”
一声未落,白雾猛地收合,包括其中的人已经消失在了地府之中。
地藏菩萨方才施施然来到死簿之前,将岳轻找出的陈硕二字一笔勾销。
同一时间,就在地底阴河之下,正守在岳轻身旁,注视着阴河的谢开颜突然闪电将手掌按在岳轻的脖颈之上。
他的目光随之落在岳轻脸上,双目之中寒意凛冽:“你是哪来的孤魂野鬼?”
躺在地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眸中同样闪烁着睿智的色彩,他的脸上同样带着微笑,眼中的色彩,嘴角的笑容却与岳轻惯常的玩世不恭有些不同。
明明是一样的面孔,类似的灵魂,当真正表现在外的时候,却总有属于自己的特性,以至于变成了另外一个类似而不同的人。
他镇定说:“岳轻恐怕没有和你说过我,我是太微的一缕记忆分魂。”
谢开颜眉间闪过一丝疑惑,当然不是因为相信了这个突然在岳轻身体内醒来的东西的话,而是因为,他方才细细感觉之后,确实感觉到现在存在于岳轻体内的灵魂和岳轻有许多相似之处。
太微继续说:“我这次醒来没有什么别的意图,就是想问问你们……这里是鬼门入口之一没错,但阴间惯常入口多出口少,否则岂非天下大乱?在这入口之处,既然岳轻已经下去了,你还等在这里干什么?不赶紧去往出口之处好迎接他吗?”
谢开颜:“……”
他对于这些事情也不是一无所知,知道太微说得确实是正确的。
但一来他们来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找到出口所在;二来天下之大,要准确定位阴间出口谈何容易?岳轻之前就和他谈论过这个,表示与其各自寻找两头交错,不如就停留在入口之处,等魂魄从地下出来之后再见机行事。
当时谢开颜以为下去的是自己,也觉得这个法子挺好,便没有多谈。
万万没想到——
太微特意在岳轻身体里头醒来就是想说这个,他继续说:“阴间的出口你或许不熟,岳轻绝对知道。因为那就是在——少首山下。”
说完这句话,他也干脆,两眼一闭,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空间之中。
剩下谢开颜看了岳轻再次躺下去人事不知的身体,陷入了深深的犹豫之中。
片刻之后,他果断闭眼,神识延伸开来,往太微所说的少首山上探去——
白雾一卷而散,当前方视野清晰之后,岳轻发现自己又来到了神界之中。
对于这样的情况,他已经见怪不怪,当下很镇定的原本怎么样现在就怎么样,继续坐在宝座之上,看着身下的人,然后他发现,这一次事情确实有些不一样。
因为此时此刻,他心中正满溢着怒气,怒气直冲着站在他面前的人而去。
而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正是谢开颜!
他张目看去,只见站在台阶之下的谢开颜穿着一身狰狞冷铠,冷铠之上纵横交错,布满了不知名的伤痕;一头本来漂亮地长发被乱糟糟束起,发尾一缕一缕地被血粘黏在一起,结了硬块,看上去脏兮兮一团,就连站在那里的谢开颜脸颊之上,也被一两滴鲜血给溅个正着,因为没有及时地拭去,此时犹如暗红的斑点一样生长在谢开颜脸颊之上。
但岳轻意识到自己身体的绝大多数注意力,并不放在谢开颜本人身上,而是放在谢开颜右手倒替的那件武器身上。
岳轻顺势看了过去,便见一把狰狞巨斧正被谢开颜握在掌心之中,斧刃一滴滴向下落着血,血并不是从哪里沾染来的,而是斧头本身滴下来的,它好像有滴不完的鲜血,鲜血很快在大殿之上汇聚成一条小小的溪流,散发着浓郁的腥臭;斧身之上,数不清的神鬼兽类的魂魄纠结成一团,身体与身体相互消融,成为巨大的一个怪异肉球,肉球之上,又互相用嘴撕咬彼此,每一个眨眼,都有许多魂魄在这巨大的肉团之中消失,而余下的那些就变得更为庞大,更为怪异,更为可怕。
乍看之下,岳轻立刻认出了这是十方开天斧。
十方开天斧居然有这么恶心的时候?
岳轻暗暗诧异,难怪自己每次看它都看不顺眼啊!
他正自思绪起伏,就感觉自己的身躯猛然一扬手,一样东西被砸了下去!
岳轻定睛一看,那是一柄黑鞘白刃的长剑,砸到地面的时候,剑柄与剑鞘分离,露出了其中宛若秋水一样剑刃。
这柄长剑虽然看上去不如斧头那样恶心得醒目,但其中正平和,就算被岳轻弃置于地,也有一种不容错认的堂皇大气。
岳轻只听身体说:“这柄噬神斧究竟有什么好?让你宁愿弃了我给你的武器,也要选择这个东西?像这种邪魔外道之物,长久使用,必然反噬其主!”
岳轻:原来这个斧头不叫十方开天斧,叫做噬神斧……我当初就纳闷那名字怎么和八极渡厄盘这么匹配,原来是太微随意乱取的!
他暗暗想着,不妨站在地上一直沉默的谢开颜突然抬起脸来,开口说话:“……这不是您一直想要我做的吗?”
岳轻:“……”
岳轻顿感讶异:这倒打一耙的功力深得我的真传啊!
他自从和谢开颜确定关系之后,对于小猫的容忍力大大提高,一向把生活中的各种摩擦视为情趣;但现在两人好像还没有进展到这一阶段,因为岳轻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对方的回答之后是真的被气得心塞,差点都将坐下椅子的扶手给拗断了。
他顺势瞟了一眼自己手中缠绕在椅子上的神龙,只见神龙被自己捏得都不得不抻长脖子努力吸气,就怕什么时候什么不能呼吸了。
地面上的谢开颜还在说话,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淡:“我喜欢你,你不允许;我靠近你,你不允许;我只想站在远处看着你,你还是不允许。那我丢下帝君所给的一切,帝君应该欣喜莫名,又何必恼怒呢?”
说罢,谢开颜再说:“如同帝君没有其他的事情,就请恕小仙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话音落下,谢开颜目不斜视,转身大步离去,本想从地上的长剑上踩过,但脚要落下的时候,他微一咬牙,硬生生跨前了一大步,走了。
岳轻的目光随之下落。
他莫名心塞,这时候意识和身体倒是合而为一,想法十分统一:这小猫崽子,当日是谁百般痴缠让我把自己幼年时候用过的剑给他的!
他下了宝座,拣起地上的长剑,慢慢踱步到大殿之外。
到了大殿之外,岳轻见了满园奇花异草,顿时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入过去,与还是小孩子的谢开颜一起在花圃中的玩闹的种种情状,他刚刚负手而立,打算整理一下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前方奇花异草一阵簌簌而动,岳轻很清楚地听见无数细语在自己耳边响起:
“帝君和颜大人又闹矛盾了啊。”
“没错没错,颜大人去新界回来之后本来以为两人能够和好了,没想到和好之后帝君又忽然冷脸,再把颜大人赶走。”
“颜大人走了走了,果然就走远了吧。”
“走远了就不回来啦!”
然后是一阵细小的嬉笑,再等方才吹来的那一阵风过去,花圃也重新安宁下来,好像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岳轻:“……”
短短时间之内,他已经差不多明白了所有,于是依从身体的动作,转身又进了房间。
这一回他进入的是自己的卧室,一层层白纱自天顶垂下,岳轻抬手抚开挡在面前的纱帐,就见纱帐之后,矮脚桌案之上散落了一桌子的算筹。他走上前去,看了一眼。
属于他与谢开颜的命数尽皆在此。
分则两安,合则一断。
断的,乃是代表谢开颜的那条命数。
他听见自己长叹一声,挥袖抚乱了这一桌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