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都觉得, 开皇四年, 是风起云涌的一年。
正月还未过, 就发生了接二连三的变故。
秦|王府夜宴之变, 大兴善寺之变, 已让众人应接不暇, 乃至后来查抄窟合真的七王子府, 对乐平公主严词训斥勒令其闭门自省的事情,已经激不起多少水花了。
所幸虽然波涛汹涌,但最后总算尘埃落定, 死伤者皆得到妥善安置,大兴善寺也暂时闭寺重修。
皇后病情大好,太子与晋王等人也无大碍, 崔不去更是从昏迷中醒来, 身体反倒有了起色,眼看就能下地走路, 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唯一美中不足的, 是凤二府主的头发。
这世上美人有千百种, 凤二府主无疑是其中佼佼者。
固然, 男人的容貌不能以美来形容, 否则流于阴柔。
凤霄的容貌非但不阴柔,反而应该称为英俊。
但, 英俊到了极致,岂非也是一种美。
而美人, 是无所谓发型的。
真正的美人, 无论光头长发,甚至头发像杂草一样,也还是美人。
凤二本来也觉得无所谓,他甚至穿起僧衣,当起假和尚来。
不认识他的人,还当是哪座寺庙出来云游的年轻僧人。
眼看春去夏来,他忽然发现,没有头发,似乎也不是那么方便。
首先,头上凉飕飕的,总觉得不舒坦。
其次,脑袋最丑的时候,不是没有头发,或头发很长,而是头发刚刚长出来,长不长短不短,像短须似的扎人,每回凤二习惯性地摸光头,都会不自觉被扎到手心。
再看镜中之人,凤二难得生出一种自我怀疑。
最近的崔不去,有些冷淡。
确切地说,是对凤二有些冷淡。
连带左月局对解剑府,都有那么一些不冷不热,公事公办的意味。
凤霄知道,崔不去嘴上不说,实际上对自己这张脸,有着异乎寻常的喜爱。
这种喜爱很少流露于颜色之上,但凤霄心知肚明,因为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世人都爱皮相,连得道高僧也未必能超凡脱俗,凤二不想去计较崔不去到底是喜欢他的脸,还是喜欢他的人,这种问题非常愚蠢,因为那都是属于他的一部分。
凤霄相信,就算有一个与他长了同样一张脸的人出现在崔不去面前,崔不去也不可能动心的。
因为那人没有像他这样举世无双的内在灵魂。
唯有两者结合,才是独一无二的凤霄。
但既然如此,崔不去忽然之间冷淡的缘由,就令人不大想得通了。
凤霄觉得自己亲自出马去问,似乎显得自己太在意了,便让秦妙语假作送节礼,顺道去转一圈。
从前将秦妙语收归麾下时,凤霄只看重对方调香辨香的本事,却未曾想到秦妙语人如其名,脑子活泛,人尤其机灵,他与崔不去的事情,整个解剑府,也就明月与她知道。明月为人厚道木讷,不善口舌,指望不上,但秦妙语却善于察言观色,很是帮了不少小忙。
凤霄知道她很想留在京城,于是也就顺水推舟,将她留下来,反正秦妙语这回在元宵变故中,也出力不少。
不过这一回,秦妙语也铩羽而归了。
她的脸色有点微妙,看着凤霄,欲言又止。
凤霄不耐烦:“有话直说!”
秦妙语:“属下没见到崔尊使,左月局好像新接了一桩案子,是刑部那边转过来的,他老人家没空见我。”
凤霄一脸“你真没用”的表情。
秦妙语委屈道:“但属下也打听到一个消息,也许您想知道,便先行回来了。听说崔尊使前两日入宫,独孤皇后想要为您与兰陵公主赐婚,让他先问问您的意思。”
古来天子赐婚,自然是莫大荣耀,尤其对于臣子而言,除了后代身份能提升一大截之外,自身无论官职权力,都能更进一步。
但帝后知道,这情况在五姓七家,乃至凤霄或崔不去身上,却不管用。
此二人并非愿意为了权势富贵折腰低眉之人,若将赐婚强加于他们身上,后果很可能会将人逼走。
独孤皇后很欣赏凤霄,但欣赏与想要他当女婿是两回事,她是个明白人,知道凤霄这样的性格,恐怕不会甘于人下,公主婚后未必幸福,奈何抵不过女儿的恳求,只好出此下策,让崔不去帮忙设法游说凤霄。
这几天,崔不去非但没有见凤霄,他甚至连左月局的大门都没有迈出一步。
凤霄觉着,崔不去这态度,必然是吃味了,只是以崔尊使的内敛闷骚,很难让他直接说出这样的话。
他认为自己应该纡尊降贵,过去问候一声,以免崔尊使生闷气把自己给气坏了,好不容易有点起色的身体又要变成病秧子。
想及此,凤二府主理了理衣裳,摸摸有点凉有点扎手的头皮,施施然朝左月局而去。
此时的左月局,一位芳客不期而至。
崔不去素来不耐烦这些应酬,这回却罕见好脾气地端坐一方,与客人轻声细语说话,耐心内敛,细水流长。
佳客微微垂首,似有些害羞,说两句便停顿片刻,崔不去竟也未曾催促。
凤霄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这位女客,凤霄也熟悉得很。
复姓宇文,闺名娥英,正是天子外孙女,乐平公主之女。
宇文宜欢能隐瞒身份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不乏乐平公主暗中帮忙的缘故,但若不是公主幡然悔悟悬崖勒马,独孤皇后可能现在还卧病宫中。
母女连心,皇后也不忍将公主久囚府中,据说前两日宇文娥英得皇后首肯入宫拜见请安,外祖母与孙女相拥痛哭一场,前嫌尽释,公主府的足禁也就解了。
凤霄是知晓此事的,但他不知道为何宇文娥英会出现在这里,还一副与崔不去相谈甚欢的样子。
见两人都没抬起头,他咳嗽两声,昭示自己的存在感。
崔不去和宇文娥英这才望向他,前者还露出惊讶表情。
“凤府主怎么大驾光临,也不令人通报一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凤霄:……他这么大一个人杵在门口半天,就不信崔不去真没看见。
凤二府主笑眯眯道:“崔尊使这就见外了,我三天两头都来,也没见您出门远迎啊,要不我这就退到门外去,您重新迎一回?”
崔不去皮笑肉不笑,伸手一引:“请。”
宇文娥英看着这二人,只觉说不出的古怪。
若说他们关系好,可分明句句针锋相对。
若说关系不好,这又不像反面成仇。
“崔尊使?”宇文娥英插口道。
崔不去和凤霄同时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宇文娥英怯生生:“我今夜,能在左月局歇下么?”
“可以。”
“不行!”
崔不去与凤霄不约而同出声,又看了对方一眼。
宇文娥英面露无措。
凤霄挑眉。
崔不去对宇文娥英缓声道:“宇文县主只管住下来便是,再遣人与公主禀告一声,多住几日再走,也无妨。”
宇文娥英竟也没有客气推辞,当即答应下来,还感激道:“那就多谢崔尊使了!”
崔不去让人领她去安顿,再似笑非笑睇凤霄一眼。
“凤府主此来,有何贵干?”
凤霄当然不会说我怕你跟妖精跑了,他也跟着施施然坐下。
“这不是,过来瞧瞧,崔尊使死了没有。若死了,我也好过来吊唁收个尸,给个帛金什么的。”
崔不去缓缓道:“原来凤府主竟是如此盼我早死,先时我昏睡不醒时,在我床边说的那些话,想必也是情不由衷了?”
凤霄冷哼:“哪些话?本座忘了!”
崔不去点点头:“俗话说,人生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看来凤府主很快就要双喜临门了。那我先说一声恭喜,祝您步步高升,百年好合!”
凤霄冷笑:“你少给我说这些怪话,我问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说话说到一半被核桃噎住,瞪了崔不去片刻。
“你方才说什么?”
崔不去:“步步高升,百年好合。”
凤霄:“不对,前面那句!”
崔不去:“兰陵公主下嫁,凤府主更进一层,不是双喜临门吗?”
凤霄目光灼灼,几乎要将上半身探过去,如猛禽盯住猎物。
“我说的是第一句,升官发财死老婆!”
崔不去故作惊讶:“凤府主竟诅咒兰陵公主?”
“少给我装蒜!”凤霄骂了句娘,气得牙痒痒,他就知道对这人决不能掉以轻心,难得听见一句真心话,怎容对方打马虎眼。
行动比言语更加有力,他直接伸出手捏住对方下巴,将几欲逃离的人又抓回来,以深吻封缄其口。
就在崔不去差点以为会连骨带皮被吞下去时,对方才恶狠狠松开嘴。
“再给你一次机会,将那句话好好说一遍。”
崔不去若会因威胁而软化,那他就不叫崔不去了。
“哪一句?皇后要给你和兰陵公主赐婚?”
凤霄嗤的一声笑:“吃味你就明说,何必拐着弯地打听?”
崔不去挑眉:“你敢说你方才看见我与宇文县主,没有在意?”
凤霄没好气:“你会说真心话吗?”
崔不去笑了一下:“云海十三楼的余党还在外面流窜,因萧履与宇文宜欢之死,有的人迁怒乐平公主母女,尤其是宇文娥英,先时公主府出了个投毒案,乐平公主现在已经入宫暂住了,宇文县主则会留在左月局,顺带协助调查清楚。这下你满意了吧?”
凤霄口是心非,满不在乎:“什么叫这下我满意了?本座从来就没在意过,方才不过是调戏你一二罢了!我本就无意迎娶兰陵公主,原打算明日入宫向皇后说个明白的,谁知你如此心急火燎,面上说不在意,背地里却咬牙切齿,本座少不得过来安抚一二,否则下次,你因私废公,不肯与解剑府合作,岂非影响大局?”
此人颠倒黑白,简直闻所未闻,崔不去气笑了,二话不说,直接凑上去,将他的嘴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