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昇一路追到了大同, 但肃王府培养出来的死士行事太过隐秘了, 竟一路上都没有任何踪迹, 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他看着依旧繁华的街巷里却没有顾明妧的身影, 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是真的把顾明妧给弄丢了……他那么喜欢她!那么那么想要保护她!但最后却还是没有能留住她!
“王爷, 太子既然点名想要王妃进京, 必定会善待于她, 王妃不会有危险的。”荀先生一路跟着李昇过来,心中隐隐有些歉意。
“那又如何?以妧妧的性子,一旦知道母妃安然无恙, 说不定就……”他是真的怕有这样一天,顾明妧虽然看上去温婉,可内里的性子, 却比舒太妃刚烈太多。
“臣嘱咐过王妃, 一定要想办法保住性命,等太妃娘娘安全之后, 我们再想办法营救王妃。”
“要怎么救?”李昇转过头, 幽黑的眸子透出一道厉色, 就像那暗夜中闪过的雷电。
荀有道觉得, 也许这个契机很快就要到了。
……
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两淮, 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了。周氏正亲手端着一份知府送来的新鲜菱角送到顾翰清的书房。
两淮地处大魏中部,水路丰富, 这时节正是菱角收获的季节。顾翰清在朝中一向颇有清名,且外埠官员对京中的形势也不甚明了, 只知道他如今虽被贬谪, 但终究是太子和肃王的丈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因此,顾翰清和周氏在这里的日子,反倒比在京中过的更为惬意安然。
“老爷,这是陈大人派人送来的菱角。”周氏让厨房挑了最鲜嫩的,亲手剥了一颗递给顾翰清,缓缓道:“一向不曾听闻皇上的身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说驾崩就驾崩了呢?”
顾翰清拿着京城送来的讣告,心里却是十分的不理解。皇帝分明已经有了易储李昇的念头,将他贬黜出京,就是想让他避开将来很可能发生的一场动乱,所以皇帝这时候驾崩,实在让人觉得蹊跷。
况且皇帝驾崩,按祖制九日之后新帝就要登基,这么算来,那三天之后,就是新帝登基的时候了。
但如今这个新帝,那便是太子李睿无疑。
到底是皇帝慢了一步,还是太子快了一步呢?顾翰清眉梢渐渐拧了起来,抬头问周氏道:“我书房里的书,你带了多少过来?”
周氏只拧眉道:“老爷不是说书籍太重,都留给明远吗?”周氏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老爷最近常看的那一套《大庸宫志》妾身倒是命人带了过来的。”
“你把《大庸宫志》带过来了吗?”顾翰清大喜,站起来道:“夫人你真是在世诸葛,请受为夫一拜。”
周氏哪里知道顾翰清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是笑着道:“老爷你可折杀我了,我哪是什么在世诸葛,老爷还是先吃几个我亲手剥的菱角吧,清热止渴的。”
顾翰清就这周氏的手指吃了一粒菱角,只觉得唇齿留香。等周氏走后,他翻了翻放在书房里的箱笼,果然翻到了那一套《大庸宫志》,顾翰清从里面拿出那第三册来,摊开信纸,给凉州肃王府的府臣荀有道写信。
……
护送顾明妧的人马在路上急行了十来天,到达京师的时候却正逢京城戒严。大行皇帝的棺椁放在乾清宫举哀,后天就是太子李睿登基为新帝的日子。
十五挽起帘子看了一眼,城门口围着穿甲胄的官兵,进出城门的队伍排得冗长,缓缓的向城内去。
“王妃……我们到了。”十五看着面色苍白的顾明妧,心里有些担忧,她看上去太娇弱了,每日只能吃一些流食,若再不到京城,有个地方安顿下来,只怕腹中的胎儿很难保住。
可就算他们拼劲了力气要保住了这个孩子,又有什么用呢?新帝登基,她是要成为新帝的女人的,那人怎么可能让她生下肃王的孩子呢……
“嗯。”顾明妧缓缓睁开眸子,勉强提起一些精神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太妃……”她顿了顿,继续道:“等见到了太妃,你们马上护送她回凉州。”
“王妃……那你呢?”十五的眸子都红了,她是荀先生训练有素的死士,向来被灌输冷血狠戾的思想,可面对这样温婉善良的顾明妧,她如何能狠下心来呢?
“我没事,太子……他不会对我怎样的。”顾明妧想起太子邪魅的眸色,却还是吓得颤起了身子。
他们一行人终于到了城门口,为首的死士跳下马车,向城门领呈上了肃王府的令牌,朗声道:“凉州肃王派王妃进京吊唁。”
其实明眼人只要一细想,就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藩王进京吊唁,就算是最近的封地,也不可能来的这样快,况且藩王入京,排场如何宏大,怎么会是只有一辆马车,几个守卫。
但这些守卫看上去却个个训练有素,表情肃然,让人不敢小觑。
为首的城门领早就收到了太子的命令,听说是肃王妃进京,急忙派人去宫内传话。
马车缓行至城内,顾明妧挽起帘子,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大街小巷,一时间有些失神。
……
舒太妃被软禁在了储秀宫,昔年她做舒贵妃的时候,就是住在了这里。后来皇帝登基,这里就被空了出来,十几年从来没有人住过。
如今这房里的每一样摆设,却还和当初一模一样。就连碧纱橱上的帘子,还是她原先最喜欢的丁香色。
她已经被关在这里好几天了,隔着高耸林立的宫墙,她隐约还能到从乾清宫传来的哀乐声。
皇帝真的死了吗?他不是说了……要把皇位传给李昇的吗?
舒太妃阖上眸子,眼泪忍不住从眼眶落了下来,她从来没有奢望过皇位,这天下不管怎样,都是他们李家的,但为什么每次都要连累无辜的人?
“走吧,你儿子拿他媳妇来换你了。”
忽然有一个声音从帘子外传进来,舒太妃愣了一下,抬头看见太子李睿从殿外缓缓走进来,他看着她,脸上露出几分讥笑,慢慢道:“皇叔果然没有让孤失望,他和先帝是一样的,就喜欢把自己的女人献给别人。”
“你这大逆不道……”舒太妃看着他,眸中露出怒意,却是被李睿身后的两个太监按住的肩膀,将一团布条塞在了口中,她挣扎着扭动身子,死死的盯着李睿,被推出了殿门。
……
顾明妧从马车上下来,几乎就要站不住,一旁的十五扶住了她。她轻轻的挪了挪步子,看见不远处站在台阶上的李睿。
舒太妃被人按着,就站在他的身侧,那人远远的看着她,略略勾起唇角,眉宇中带着上位者的自豪。
“王妃小心。”顾明妧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她稍稍顿了顿脚步,将自己身上的衣裙抚平,一步步的走上台阶。
六月的阳光如烈火般炽热,她艰难的一步步的走上去,终于来到了太子李睿的面前。
“你的脸色真难看,他们没有照顾好你吗?”李睿勾起顾明妧的下颌,看着这长相惊世绝艳的美人,缓缓开口道:“从今以后,孤会好好对你的。”
顾明妧阖上眸子,任由他的指腹在自己苍白的脸颊上游走着,忽然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恶心,侧过身子,不停的干呕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舒太妃震惊的看着这一幕,顾明妧有了身孕!
李昇竟然将有了身孕的顾明妧送到了京城!她几乎不能相信这样的事情,她恨不得马上一头撞死,也不能让顾明妧留下。
但顾明妧很快就停止了呕吐,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抬起头来对李睿道:“希望太子殿下说话算话,能把太妃娘娘放了。”她转头看着舒太妃,清澈的眸中带着点点泪光,却又饱含着笑意,朝她福了福身子道:“母亲,烦请告诉王爷,妧妧是一个爱慕虚荣之人,承蒙太子抬爱,就请王爷放过小女。”
舒太妃被人压着往前去,一路上忍不住回头看着顾明妧,不停的摇头。她看见顾明妧眼底的绝望,一如当年她被皇帝送到先皇的龙榻上。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男人之间的恩怨,要让她们这些弱女子来承担呢?
舒太妃越走越远,偌大的广场上只剩下那一行人渺小的身影。她看着那道宫门缓缓的关上,门外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顾明妧觉得自己有些站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忽然间却有人一把扶住了她的肩头,低头在她耳边道:“妧妧,紫禁城可是比凉州的肃王府巍峨雄壮?”
李昇还是晚了一步!
先锋营在城外落脚的时候,就听说了肃王妃进城吊唁的消息。
荀先生很快就收到了死士的传来的密信,已经安然将舒太妃带到了城外。
肃王府在京郊安置的四合院外,舒太妃从马车上下来,她看见李昇穿着佛头青的大氅站在台阶上,身后的大厅里灯火通明,可他的脸色却黑的吓人。
舒太妃几乎是飞奔着跑到李昇的面前,咬牙狠狠的一掌刮在他脸上。李昇被打得偏过头去,他目光幽深的看着地上长着青苔的青石板砖,只是蹙了蹙眉心。
“你这个逆子!你枉为人夫,你知道我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你这种人!你简直……”舒太妃抓住李昇的衣襟,疯狂摇动他的肩膀,哭着道:“你不要你的女人,你连你的孩子都不要了吗?你……”
李昇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的跳了起来。
孩子……她什么时候有了孩子?李昇的神色有些茫然,抚额会想起顾明妧这两个月的月事,好像真的……怎么可能?她有了自己的孩子……?
“母妃,是儿子不孝,儿子这就去救妧妧出来。”李昇握拳,摩挲着腰间的佩刀,抬腿就要出门。
外面忽然有侍卫冲进来道:“王爷,外面有追兵,应该是跟着太妃他们的车马来的!”
太子李睿怎会那么容易放过他们,他就不信李昇不会跟着进京,果然还安排了后招。
荀先生从门口进来道:“王爷,既然太妃娘娘已经平安,事不宜迟,先回凉州,在做打算。”
……
顾明妧醒过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经亮了,她迷迷糊糊中仿佛看见有人坐在她的床前,等她睁开眸子的时候,才发现这并不是错觉,顾明烟正端然而坐,眼神怔怔的看着自己。
“你做什么?”即便是家中的亲姐妹,顾明妧对顾明烟还是有些警觉,她有些虚弱的开口说了一句,看见十五就侯在门口,稍稍松了一口气。
十五必定是不知道她们姐妹之间的关系的,听说顾明烟是自己的亲姐姐,所以就放了她进来了。
“三妹妹,我是来看你的。”顾明烟脸上忽然多了一丝笑意,可顾明妧却觉得她笑起来很难看,但她以前明明是一个笑容很明媚的少女,为什么才几个月没有见,她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呢?
“二姐姐,你在东宫过的好吗?”
顾明妧坐了起来,她和顾明烟之间说起来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她们之间的仇恨,如今和这些国仇家恨比起来,却又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你觉得呢?”顾明烟朝她笑了笑,站起来在她面前转动了一圈,她今日穿着一套水红色绣芙蓉花对襟褙子,头上戴着赤金嵌七彩碧玺头面,看上去高贵优雅,还带着几分成熟美艳,但身形却比以前在家做姑娘的时候还纤瘦,脸上的笑容更是有些僵硬,眼神空洞的没有一丝的神采。
“既来之、则安之,二姐姐应该看开点。”顾明妧看着她,缓缓道:“太子以后就是皇帝了,你是他明媒正娶的侧妃,到时候必定能位列四妃,日子总不至于过的太过苦楚。”
“我用不着你教我!”顾明烟忽然恼怒了起来,她低头看着顾明妧,却是开口道:“听太医说你有了身孕,你又回来做什么?我只要不看见你,我就能过的很好……我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你的出现!”
顾明烟欺身走到顾明妧的面前,正想弯腰同她对峙,却是被人从身后一掌按住了甩出去,险些撞到了后面的碧纱橱。
她尖叫了一声,抬起头看着那表情凶悍的婢女,吓得脸色苍白,过了好一阵子,她才稍稍稳住的心神,咬着唇瓣道:“明天太子登基,我有办法送你出宫。”她顿了顿,继续道:“但太子派了神机营的人追杀肃王,你出宫之后,只有大哥哥来接应你。”
顾明烟说完,转身看着顾明妧苍白的脸色,她恨不得她死呢!只是她要是死了,以李睿的脾气,自己也是死路一条,她才不想和顾明妧共事一夫,尽管那个男人并没有要她,但那又怎样,她依旧是他名义上的侧妃。
她看见顾明妧表情有些疑惑的看着自己,只是冷笑了一声,恨恨道:“你用不着感激我,因为……我见不得你在这里,你走的越远越好,永远再不要回来。”
……
马车再暗夜中疾驰。
车厢里挂着一盏羊角灯,将舒太妃的脸颊照的有些昏暗,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李昇,想要骂他,却又有些说不出口。
他们已经甩掉了神机营的追杀,正一路往凉州飞奔。太子李睿诛杀藩王的行为是有违祖制的,在京城之外的地方,他们暂时还是安全的。
舒太妃阖了阖眸子,缓缓开口道:“你让马车停一下,我有一句话,要和荀先生说。”
李昇挽了帘子下令车队停下,荀有道很快到了马车跟前。舒太妃让李昇下车,她坐在马车里,缓缓的从袖中取出了那一份明黄色的诏书。
皇帝告诉她实情的当晚,她就已经把这份诏书藏了起来,当日太子带人烧毁的那一份,是假的。
“先生,这个东西如今还有用吗?”
舒太妃看着荀有道,有种身心俱疲的感觉,“那个孩子有了身孕,你们不知道吗?”她咬着牙质问他,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做不出那样无情的事情,她知道那些跟随在肃王身侧的府臣,其实个个并非是池中物。
“太妃娘娘……这……”
“这是大行皇帝给我的,他说他打算传位给王爷,只可惜……事情还没部署好,他就驾崩了。”舒太妃捂着胸口恸哭道:“他虽然做了那么多对不起我的事情,可我已经不怪他了,但这东西一旦公布于天下,那他的帝王英明就毁于一旦了。”
这份遗诏无疑明确的指出了大行皇帝篡位的事实,只有肃王,才是先帝钦定的皇位继承人。
“太妃既然肯将这个东西给在下,不就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了吗?”荀有道明亮的眼眸中透出几道锐利的光芒,缓缓道:“王爷会是一个好皇帝的。”
……
嘹亮的鼓号声从远处隐隐传来,李睿在奉先殿祭祖登基。
巳时的时候,顾明烟过来看她,将她身边的宫女打晕了捆在殿中,顾明妧便穿着宫女的衣服,跟着她出了储秀宫。
宫道上并没有多少人,大家都去观礼新帝的登基,鲜少有人在宫里走动,有一辆泔水车在宫道的尽头等着她们。
“泔水车会送到城内的一家养猪场,大哥哥会在那里等你。”
顾明烟看着顾明妧,眼眸中的情绪忽然变得很复杂,她对她既羡慕又嫉妒、既憎恨又愧疚,可在这样无助又绝望的环境中,她却是她唯一的亲人。
“你走吧!走了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顾明烟咬牙道:“我不信你说的话,我不信这世上这样不公,我想要的东西,难道永远都得不到了吗?只要你走了!他总有一天会看见我的!”
顾明烟说完,退后了几步,转身离去。
……
她终于还是把她送走了。
顾明烟心里眼里满是欢喜,本来她就是李昇的女人,凭什么又要进宫来?为什么她喜欢过的男人,最后都只喜欢上顾明妧了呢?
顾明烟实在想不明白,可她很快却没有了继续思考的机会,因为她看见李睿正端坐在她的房中。
今日是他的登基大典,他穿上了明黄色九龙戏珠黄袍,头戴赤金毓冕,越发显得他五官深邃,容貌俊逸。
但顾明烟看见他那双阴郁的眸子,却吓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她勉强让自己保持着镇定,缓缓开口道:“今日是皇上的大喜日子,怎么到臣妾这里来了?”
李睿看着她,神色似笑非笑,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问她:“那爱妃又去了哪里呢?”
“臣妾……臣妾去看望了三妹妹。”顾明烟咬了咬唇,如实回答,反正顾明妧已经走了,她要做的事情已经做了,她看着李睿,眉眼中带着几分期翼,柔声道:“皇上何必执迷于她,她都已经有了别人的孩子,早已经不是完璧……”
顾明烟的话还没说完,下颌却被李睿紧紧的掐住了,她挣扎着扭动着身子,用手狠狠的去掰开他的指节,可是那人却是纹丝不动,掌中的力气竟还更大了一些。
顾明烟挥舞着拳头、张牙舞爪的挣扎着,想要说一句饶命的话都说不出来,她那双闪烁的眸子最后终于黯淡了下来,视线僵直的看着李睿。
“你不是想要荣耀吗?从今以后,所有的荣耀,都可以给你。”李睿松缓缓开了顾明烟,看着她的身体直挺挺的倒下,眸中露出冷厉的笑意,走到门外吩咐道:“传令下去,太子侧妃顾氏走失,全城戒严、封城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