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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下的围观者们许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空气忽然安静。
  楚谣真是服气了, 她本以为他是要钱不要命, 原来不只不要命, 还不要脸。
  徐淼站稳之后, 干干一笑:“兄台真是幽默。”
  寇凛提着刀:“我说真的, 没开玩笑。”
  徐淼见他表情严肃, 真不像是开玩笑,众目睽睽之下,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接。
  前排坐着的陈七笑了一声, 上一次见寇凛,是在他和段冲拼命之时。她远远围观,见他眉宇间透着一股子不输段冲狠劲儿, 但招式却千变万化, 正统太极中,夹杂着各种下三滥, 就知他是个不按理出牌之人。
  骂这一句, 换成段冲根本不会在意, 反而出手更猛, 将他揍的更惨。
  但徐淼不一样, 这小子人后满腹坏水,人前惯爱装模作样。
  寇凛应也是看准了他的性格, 才会这么说。
  徐旻恼道:“既然不想打,你上什么擂台?”
  寇凛站在高处, 斜斜俯视他:“谁说我不想打了?刀不是已经提在手里了?这两句话的确是我所信奉的, 不过平时只放在心里,与人交手时默念罢了,是你儿子非得提出来,我才顺口一说而已。”
  “你……”若不是擂台有擂台的规矩,徐旻几乎要跳上去揍他。
  楚谣微微皱眉,她心知寇凛根本不想打,是在拖延时间等段冲来,但他说话太过,很有可能会激怒徐淼,适得其反。
  徐淼瞧着谦谦有礼,却绝非善男信女。徐旻勾结东瀛藩主,为他们假扮倭寇洗劫沿海提供掩护,从中抽成。还使用各种卑劣手段与麻风岛抢生意,都是徐淼的主意。
  而此时,徐淼脸上保持微笑,提剑的手青筋暴起。
  寇凛却笑起来:“不过,那是我行走江湖才说的,如今擂台一对一,自然不作数,徐兄听听便罢,别往心里去。”
  徐淼脸色才刚有所缓和,准备举剑,寇凛又道,“打擂台,我常常在心里默念的是这两句——‘单挑从来不会输,谁先动手谁是猪’。”
  旋即寇凛后知后觉的捂住了嘴:“哎呀,这心里默念的话,我怎么又说出口了?”
  围观众人一阵哄笑,毕竟多半都是麻风岛民,看到徐家吃瘪自然是开心的。
  他们不知寇凛的真实意图,只觉得他是在逗着徐淼玩儿。
  徐淼的脸再一次涨成猪肝色,攥着剑的手咯吱咯吱,真的快要忍不住了好吗!
  这是他父亲说的,敢和段冲硬碰硬的猛人?
  这他妈分明就是个贱人!
  徐旻同样怒不可遏,从椅子上“噌”的起身,指着徐淼道:“和他废什么话,打他!”
  但徐淼踟蹰着不动,他不想在言语上落了下风,这一群看热闹的人唯恐天下不乱,即使他赢了,也不会流传他战胜了麻风岛,只会流传这一段插曲。
  他在心里想着怎样转圜,忽地灵光一闪,笑道:“兄台既然如此说了,你且先动手就是。而咱们换个定输赢的规矩,你攻,我守。”
  寇凛挑眉:“你不还手?”
  徐淼依然是彬彬有礼:“不还手。听闻你能与段冲大哥过上百招,尔后以靴刀割伤了他。我也给你一百招,若是一百招内你有本事让我见血,就算你赢,若不能,则是我赢。”
  寇凛默不作声,似在思考。
  “这样吧,兵刃随你用,我不使剑。”徐淼道。
  “好。”寇凛终于点头答应,“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将手中宝剑收入鞘中,解下剑带扔下台,被手下接住。徐淼长身玉立,面带微笑,做出邀请的手势。
  立时就将局面逆转,围观众人的哄笑声变为了赞叹声。
  难怪被岸上的人称为“雁荡公子”,宠辱不惊,君子之风,单是这份气度他就赢了。
  徐旻坐在台下得意极了。
  楚谣不得不承认徐淼不但武功高强,应变能力也不遑多让,一看便知是个见惯风浪之人。不但将寇凛调侃奚落他的话全堵了回去,若寇凛一百招内伤不到他,等同说明他比段冲更强,实乃一举数得。
  只可惜,正合寇凛心意。
  也可以说,寇凛算准了他会如此提议,一步步逼着他跳进自己的坑里。
  楚谣心口憋的气总算是消了些,她承认有时和他怄气,是有矫情成分在内的,可这一次她是真气,伤势未愈,为了赚金鸩些钱非得上擂台,怎么劝都不听,她能不气么?
  “徐公子善剑,却扔了剑,我不能让徐公子太吃亏,也不用刀了。”寇凛提着刀走回兵器台,扔回去,眼睛瞄向兵器台上其他兵器,“我换一个兵器,徐公子不介意吧?”
  “兄台请便。”徐淼微微颔首。
  兵器台上摆着常用的十八般兵器,都是平时惯用的刀枪剑戟之类,寇凛从右一开始,拿起一杆银枪,掂了掂重量,又比划了下,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的研究。
  徐淼不解其意:“兄台?”
  寇凛继续研究:“这擂台是你们摆的,武器也是你们出的,谁知道其中有没有什么猫腻,万一打着打着,枪头脱落,枪就成了棍,我还如何将你打出血来?你们的如意算盘不要打的太精哟。”
  徐淼眼底一暗。
  台下徐旻气的直撸袖子:“这贱人……”
  陈七笑道:“可这小兄弟说的有道理啊。”
  台上寇凛继续道:“我输不要紧,给金爷丢脸就不好了,还要连累我那段冲大哥,让人以为他不如你。”
  围观众人似有所悟,纷纷窃窃私语。
  徐淼嘴角的笑容快要绷不住了,僵笑道:“那兄台仔细验吧,若查出有一样兵器被动了手脚,此战不必再打,我算你赢。”
  “放心,我会好好查的。”寇凛提着银枪背过身时,微微一笑。
  查完银枪,放回去,又拿起右二的金戈长矛。
  这下,他有充足的时间等着段冲到来。
  啧,赚大发了。
  *
  半山腰的靶场上,心腹将擂台上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曹山冷笑道:“义父,他这是替咱们解围么?怎么看都是在给咱们丢脸吧?”
  金鸩莞尔:“这里是麻风岛,而非江湖。江湖人懂规矩,会不耻寇凛的无赖,可岛上人都是些看热闹的,他们只在意热闹好不好看,精不精彩。谁被挤兑的说不出话,谁就成了众人的笑料,无妨的。”
  心腹垂着头道:“嘴仗这方面,寇指挥使一直是占据上风的。”
  金鸩抿唇:“看来,我真得给他备上一份大礼。”
  曹山不满道:“可他这样拖延时间能拖延到几时?上次是因为义父喊停了大哥,他才有机会出手伤了大哥,一百招之内让徐淼见血,可能吗?徐淼虽然爱装,但人家的确有底气装,毕竟武功摆在那里。”
  当年南七省武林大会剑挑群雄的成就,可不是吹出来的。
  金鸩点点头,他自然清楚徐淼的本事:“不过寇凛遇强则强,几乎摸不透他的底线和上限。倘若不曾受伤,与他有一拼之力。”
  “但他受伤了,赢面微乎其微。”
  “所以他根本没打算和徐淼动手,只是想从我这捞点儿钱,万一落败,我还会给他钱?”
  “拖延着就能赢了?拖到最后,不还是要打?”
  “他在等段冲。”金鸩朝后山地牢的方向望了一眼,此时,楚修宁应已在地牢里了,也不知他准备对段冲使用什么计策。
  原本金鸩并不认为楚修宁会成功。
  楚修宁是个人物,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他平时都是与朝臣勾心斗角,应是没和段冲这样的悍匪打过多少交道。
  如今寇凛敢上擂台,意味着他肯定楚修宁会成功。
  这令金鸩心中多少升起了些希望。
  *
  后山地牢。
  虞康安、虞清和楚箫,以及看守地牢的护卫首领冯南,都在关押段冲的牢房外站着,凝神屏息,认真听着里头的动静。
  楚修宁走近铁笼子,隔三尺左右停下:“虞公子。”
  外头楚箫倒抽一口冷气,觉得他爹是在找死。
  果不其然,再听到这声“虞公子”之后,段冲抬起了头,眼瞳里划过灼灼杀意。
  “看样子,你十分抵触‘虞’姓,你认为你此生所受之灾劫,皆起因于一个‘虞’字。”
  楚修宁再行一步,腰间玉坠随着他的动作小幅摆动,“百家姓,万家灯,你怎就偏偏姓虞呢,明明自己与虞家格格不入。”
  “楚尚书,一计不成,你还准备做什么?”段冲背靠着铁笼,伸直右腿,左腿则曲起,左臂搭在膝盖上,微微仰头,趁着昏暗的灯光盯着楚修宁。
  眸中杀意已退,他平静自若,“无论你有什么诡计,都是没用的,我不知错在何处,绝不会低头,而且我想,义父也不希望我违背本心的去道歉。”
  “我没打算将计谋用在你身上。”楚修宁摇了摇头,“再者,我要金老板与我合作,自然希望他真心实意,耍诈得来的合作关系是不会牢固的。而想要他真心实意,唯有令他心怀感恩,此‘恩’,便是解开你的心结,将你从歧途拉回正途。”
  段冲不懂了:“那你给徐旻递消息,让他去摆擂台,是想做什么?”
  楚修宁徐徐解释:“因为近来关于你父子二人失和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需要徐旻将事情闹大,再由你亲自出面,方可破除。此举是为帮金老板巩固他在东南海的地位,当然,亦是为了我与金老板稍后能够合作愉快。”
  “我真讨厌你们这些做官的人,满肚子的算计。”段冲嘲讽一句。
  “没关系,我们也不喜欢你。”楚修宁笑容温和。
  段冲微微一滞,楚修宁与他想象中的当朝权臣不太一样:“你既然不准备将计谋用在我身上,那为何足足过了七日才来见我?”
  楚修宁道:“我在思考怎么教导你。原本我来找金老板谈合作,开出的条件与你无关,因为听罢你的事迹,我只觉得你歹毒自私,无药可救。但初来岛上那一日,犬子随着虞总兵来见你,你说出了你的困惑……他便来找我,直言他也很困惑,我听了他的转述,开始觉得你只是稍有偏执,尚有得救,所以临时改了策略。”
  段冲稍作沉默:“你已经知道我错在了何处?”
  “你没有错。”楚修宁回的斩钉截铁。
  段冲一愣。
  外头听墙角的四人也都摸不着头脑。
  “世间本就没有是非对错,只是‘人’为了繁衍生存而制定出来的规则。就像律法一样,以强权维护,也会被强权推翻。待有一日,‘人’不敌某种更强大的新物种,被此物种所取代,人的是非观也将荡然无存。”
  段冲懵了懵:“你指的强大新物种,是我?”眉头紧紧一皱,语带怒意,“我并非不懂善恶是非,我知恩图报,敬爱义父,哪里不是人了?”
  楚修宁问:“你真的是人么?在我看来,人有争强之心、悲悯之心、爱人之心、感恩之心、嫉妒之心、仇恨之心,你缺了什么?”
  段冲思索着:“我……”
  “你没有怜悯之心。”楚修宁打断了他,“你以你父亲举例,说他杀东瀛少年人毫不留情,教会你何为立场。但你只看到立场,没看到你父亲的怜悯心。”
  “你从不知,似你父亲、以及千千万万甘愿献身战场的好儿郎,刀拿在手中,怜悯却是刻在骨子里的。他们挥刀杀戮,目的是止戈,他们是世间最凶之人,亦是至善之人。”
  “而你呢?立场之下,非你所爱者皆为蝼蚁!你对他们,可曾有半分怜悯之心?若无,你也胆敢说你是人?胆敢与你父亲相提并论!”
  楚修宁的语速逐渐加快,声音也越发掷地有声,眼神似一柄利剑,似要将他穿透。
  段冲仿若被他一席话镇住,慢慢收腿,改为盘腿坐的姿势。
  忽地,他回过神:“怜悯?除了义父,谁曾怜悯过我?我连路都不会走,虞康安便让人抱着我上战场看着他杀人,我看不到他骨子里的怜悯,我只看到了人命有多不值钱,再硬的脑袋也不过就是一刀!我一再言明我怕死,不想从军,他指责我是个懦夫,说虞家人没有怕死的,还将我扔进狼窝里去!即使我如今没有怜悯心,不配做人,也是虞康安逼出来的!”
  他气势汹汹,如有实质,空气中仿佛弥散着硝烟。
  牢房外的虞清微微抬头看了她父亲一眼。
  “所以我才说你没错,错在虞康安。身为父母,应是子女的引路人,只需教授子女认识这个世界的手段,让子女自己去辨别是非,选择立场,而不是强行灌输自己的意志。”
  楚修宁慢慢说着,招了招手,要段冲靠近一些的意思,“但我不想与你讨论虞康安的是非对错,我们来聊一聊你义父。”
  段冲犹豫片刻,站起身,从笼子里侧走了出来,与楚修宁只隔着一道铁栅栏。
  楚修宁压低声音,确保外头几人听不到:“段冲,你否认姓虞没有意义,从本质上来说,你比你所有的弟弟妹妹都像虞康安,不,你远比虞康安更混账。”
  段冲怒目而视。
  楚修宁毫不畏惧,近距离盯着他的双瞳:“你恨虞康安不理解你,不尊重你,那你理解过金鸩、尊重过金鸩么?你没有,你像虞康安强迫你接受他的意志一样,强迫金鸩接受你的意志。”
  “我没有!”段冲喝了一声,手突然伸出栅栏缝隙,却在即将扼住楚修宁脖子时忍住了。
  “你有。”楚修宁冷冷逼视着他。
  “我没有!我知义父不喜,一直瞒着他,何时强迫过?!”
  “所以你比虞康安更混账,明着强迫,尚有反抗余地,背地里筹谋,陷他于不仁不义,你竟还在这觉得自己委屈?哦,也是,虞康安知道你还活着,第一反应也是闯岛来杀你,死都不肯松口是他错了……”
  “我没有!”
  楚修宁张口闭口将他与虞康安相提并论,简直要将他逼疯,红着眼只会说“我没有”。
  因为旁的根本来不及说,便被楚修宁拿话给堵了回去,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的抛,仿佛一块块大石头往他头顶上狠狠的砸。
  以段冲近来的心情,原本就像是在寒潭里浮着,想挣扎着露出水面喘口气,却被接踵而至的石头砸的无法露头,长久溺于水中,手脚逐渐发麻,浑身无力,脑袋里嗡嗡嗡,呼吸不畅,充满了窒息感。
  仿佛余毒未清,他双膝一软,扶着铁栅栏蹲了下来。
  他知道楚修宁是个顶尖的政客,他知道政客的话不能信,但楚修宁真的句句击中他的内心。
  “你瞧,就连如今的境况,也和当年一模一样。你固执己见,不肯接受虞康安对你的安排,他便将你遗弃在遍地毒蛇的荒岛。而你义父固执己见,不肯接受你对他的安排,你便自我囚禁,将他一个旧疾缠身之人,独自扔在外面承受着四面楚歌。”
  楚修宁单膝蹲下,恰能与他平视,声音轻缓沙哑,略带蛊惑,“你知道多少人在等着看他笑话么?那些觊觎着麻风岛,对他虎视眈眈的人,像不像当年孤岛上环绕在你周围的毒蛇?”
  “你义父在等着你低头,等着你认错,等着你回到他身边。你听见你义父的声音了没有?像不像当年你呼喊虞康安一样?”
  画面感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段冲双手抱着头:“你别再说了……”
  “但无论你怎样呼喊,虞康安始终没有回头,你那时的茫然无助,可还记得?难不成你也要像虞康安一样食古不化冥顽不灵,令世上最疼你的义父,感受着你曾遭受过的痛苦?”
  “我、我不是这样想的……”
  差不多了,楚修宁站起身,拂平衣袍下摆褶皱。
  段冲仰起头,宛如快要溺毙之前,看到一株救命稻草,红着眼眶道:“我真错了么?”
  楚修宁轻轻一叹:“你没有错,只是看你能否想通,何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陷入沉寂,楚修宁也不再说话,该说的,他都已经说完了。
  许久,段冲骤然问道:“现在几时了?”
  山洞内没有昼夜,楚修宁道:“我来时已近日落。”
  段冲吃了一惊,从地上一跃而起,双手扒着栅栏,朝着牢门外喝道:“冯叔,来不及了,快放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