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前一天他去的应天府,清明就回来了。什么事会赶得这么急?”
  “从去年开始,他就一直瞒着我,做了许多事情。”
  “去年?”
  “嗯,去年十一月,他曾带着汪石去陕西收买便钱公据。”
  “那时他就已经认得汪石了?难道姐姐和甥女们真是他帮着拐走的?”
  “眼下还不清楚。”
  “姐夫,干脆我去应天府打问打问,他去那里究竟做了些什么?”
  “这么远,人生地疏,恐怕很难查出什么。”
  “我还打问到,他下船后,是应天府一个姓匡的节度推官接的他。”
  “你从哪里打问到这些事的?”
  “嗯……芳酩院顾盼儿那里。”
  冯赛见邱迁脸忽然涨红,知道他是少年郎初生情愫,怕他害羞,便装作没见,低头想了想道:“若知道谁接的他,倒是可以去打探一下。”
  “那我去!姐夫要留在京里继续查找汪石,抽不开身。”
  “你刚已经离家好几天,怎么好再丢下两位老人家?何况去那里需要诸多应变。”
  “家里不打紧,正好有阿娴替我照看。我去谷家银铺时,跟他们说是出来帮姐夫做事,父亲还说正好跟着多历练历练。这回仍这么说就成。对了,姐夫,有件事倒是真有些麻烦了。”
  “什么?”
  “京城至今还不见矾运来。我家染坊到今天都没法子开工。”
  “哦?这么看来,买了矾引的那个矾商樊泰,真是汪石的同伙。他比谭力、于富、朱广三人做得更绝,干脆让矾断了货。这事情拖延不得,我得去交引务说一说,他们恐怕还不知道是那个樊泰作怪。”
  “对了,还有件事一直忘了告诉姐夫。寒食前,姐姐要我一定找见三哥,说三哥曾去跟姐姐说一件事,姐姐说看他神色,似乎很严重,而且不愿别人知道。可惜话才开口,阿娴和柳姐姐先后进去了。三哥的话便没说成。”
  “哦?会是什么事?他不跟我讲,却去跟你姐姐讲?”
  “姐姐也纳闷这个,所以才让我去找三哥。三哥从应天府回来,姐姐们就被拐走。这应天府我一定得去一趟。”
  冯赛见他意志坚决,略想了想,邱迁虽然阅历不足,但行事还是很稳妥。于是点头答应,仔细嘱咐了一些事情。
  “姐夫放心,我都记着了。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赶晚船,明天就能到。”
  邱迁快步走了,冯赛正要绕到烂柯寺后边,去寻崔豪,却听见有人在后面唤,回头一看,是孙献。
  “冯相公!你这边查得如何了?”孙献急步赶过来。
  “仍没有什么头绪。”
  “我倒是查问出了一条,汪石最晚露面是二月初九,这之后便没人见到他了。”
  “二月初九?那天汪石去太府寺上缴了第一个月的利钱。”
  “哦?我正是来问这件事,他交利钱冯相公有没有跟着?”
  “我和他一起去的。”
  “他交的是铜钱,还是?”
  “是银铤。”
  “利钱有多少?”
  “一万两千贯。”
  “那也得六千两银子,近四百斤。他是怎么送过去的?”
  “装了两箱,雇了辆车,请了四个力夫。”
  “交完钱之后呢?”
  “他让力夫和那车回去了,我们在太府寺门口说了两句话,而后就分头各自走了。”
  “这样啊……还有一件事,他贷到那一百万贯后,领钱那天,冯相公也在?”
  “嗯。”
  “虽说八十万贯是便钱钞,但二十万贯金银仍很重,我算了一下,有三千多斤,得要些人来搬,还得车载才成。是冯相公请的人,还是汪石自己带来的?”
  “他也是雇了一辆大车,四个力夫。”
  “我打问到,那汪石来京之后,居无定所,每晚都换一家妓馆,自然是不愿让人知道他的行踪。但这么多钱不可能寄放在妓馆里,他一定有个存放之处。找见这个地方,应该就能查出汪石的行踪,至少能摸到些头绪。冯相公可记得当时他雇的那几个人?”
  “那时没在意,不过,这的确是个好办法,我这就找人帮忙去查问。对了,我也有一件事要问你。”
  “什么?”
  “天下铸钱监至少有一二十处,所铸新钱,都要运到左藏库。左藏库飞走的那一库钱,你为何能断定就是广宁监运来的那一纲?”
  “是这样——各监的钱运来后,归到左藏哪个库,都有定数。广宁监的钱专归俸钱库。京朝官一年的俸钱大概是四百万贯,俸钱库共有四十间库房,每库十万贯,正好四百万贯,排成五行八列。入库、出库都是挨次轮着来。广宁监的那纲钱当时是搬进了第三列最后一间库房。”
  “二月出库的钱正好轮到这间?”
  “不是。每年年底,四十库钱都要设法存满。正月开始,从第一库开始往外支。户部每个月要提取三库整钱,缺的两三万贯,是从最末一库单取。”
  “广宁监那库钱不是在第三列最后一间?”
  “嗯。二月份原本该取第四、五、六库,不过王黼新任宰相后,正月间从俸钱库里支走了一百万贯,进献给了官家。这样,两列十库就没有了,就轮到了广宁监那库。”
  “官家用钱只该从大内的封桩库支取,这是太祖皇帝定的规矩,严守了一百五十年,王黼怎么会从左藏库支取公用钱给皇上私用?”
  “王黼还不是为了讨官家欢心?再说这几十年间,还有什么规矩?”
  “原来如此……”
  第七章
  江州、应天府
  弱非所以为强,然有所谓强者,盖弱则能强也。
  ——王安石
  几天后——
  冯实接到了弟弟冯赛的急信,忙连夜启程,赶往江州。
  他们三兄弟,五官虽然相近,但因性情不同,样貌也显出差别来——冯赛清雅,冯宝流荡,冯实则十分淳朴。这些年冯实一直在乡里耕读,常日安宁无事,乍收到弟弟的信,惊了他一跳。幸而当时他和雇来的帮工刚犁完地,赶着牛正要回家,在村口碰见了那信差,当即就看完了信,没有惊动到父母和妻子。冯赛信中虽然没有言明事情缘由,但信是官府邮驿急送过来,又事关广宁监,自然十分严峻。
  这些年来,冯赛年年都要托人往家里寄钱。冯实自己倒是乐于清贫,但父母年事已高,若不是冯赛,哪能让双亲晚景这般富足安逸?为此,除了兄弟之情,冯实心里着实感念这个弟弟。他从没有开口让我替他做过什么,这件事我务必得替他办好。
  他揣好信,回家禀告父母,只说冯赛来信让他去州里帮着办一件事,得要几天。随后便带了一百两银铤和五贯散用铜钱,饭都顾不上吃,只背了些干粮干肉和一囊水,牵马出门,就往江州赶去。他带的这些钱还是去年冯赛让柳二郎送到家中来的,这匹马也是冯赛让柳二郎从州里买来的,说出行方便些。其实冯实最远也只到州里,只有十几里地,一年也难得去几回,没想到现在却真用到了这匹马。
  他住在洪州,离江州近三百里路,第三天上午才赶到,途中遇到几小群流寇,险些被捉了去。幸而他躲得及时,才有惊无险。
  到江州一看,这里北临长江,坐拥鄱阳湖,四周又多苍峰翠岭,气象雄秀。但城里上个月刚遭过方腊流寇洗劫,有些荒落之气。冯实对广宁监一无所知,到了江州,先进城找了家食肆,让店里给马喂些草料,自己坐下来要了些饭菜,顺便先向店里伙计打问。
  “广宁监?在城西十几里外山里,那里防守极严,外人不让靠近。尤其方腊造乱以来,防守更加森严了。监里除了钱监和卫卒,便是囚徒和工匠。客官是去寻人?”
  冯实含糊答应着,心里却暗暗犯难,若不许人靠近,怎么去打问?
  他一边吃饭一边默想:那里虽然不许外人进入,但里头的官吏和卫卒们未必常年都不出来。恐怕还是会偷空出来买些日用物件,或者吃酒玩耍。那附近应该有酒肆茶坊、杂货店铺。
  吃过饭,歇息好后,他便骑马出了城西门,沿着山路,一路打问着寻了过去。翻过小山岭,快到广宁监时,果然见山谷凹处,有一个小草市。一条小土街上,十来家村肆、店铺,虽然冷清,但仍有些人走动,其中果然有几个兵卒模样的。
  冯实找了间能住宿的酒肆,先要了间客房,将马匹、行李安顿下来,而后才向店主打问。
  “广宁监?客官你瞧西边那个山垭,有两棵大楸树那里,从那垭口过去就是了。客官是要去那里?”
  “嗯。我寻个人。”
  “是寻那里头的官吏?”
  “不是,是寻个矿工。”
  “客官可有通行文书?”
  “没有。”
  “这就不好办了。除了官差公使,那里平日都不许人出入,眼下四处都有流寇,防卫更加严密了。每年只有暑月间,天太热,工匠们受不住炉火,才歇息两个来月。要寻人只有那时间才好。”
  冯实望着那个山垭口,又犯起愁来。
  崔豪、耿五和刘八三人高高兴兴来到烂柯寺寻冯赛。
  那晚从童太师园子里偷来那些东西后,第二天中午,他们三个睡醒起来,一一清点,除了被褥枕头,还有一套黑瓷茶具、两只银烛台、六只银碗、八只银盏,此外,竟还有一盒金玉珠翠首饰。他们虽不怎么识货,却也知道里面随便一样东西都至少值几贯钱,而那盒首饰,恐怕得值几百贯。
  刘八乐得眯了眼,将那些首饰全都插戴到自己头上,装出各种女人样儿,又要给耿五插,两人光着腿在炕上闹起来。
  崔豪则笑着在心里感叹,昨晚在那屋里虽然看不清东西,但手摸到桌柜,能觉到上面落着灰尘,显然许久没有人住过了。这么些值钱东西,就这么闲撂在那间房里,不取来用,不是太可惜了?
  他在心里点算着那些穷弟兄,方老汉都快六十了,腰背都有伤,却仍跟着年轻人一起干重活,四支金簪都镶着宝石,一支应该至少得二十贯,就全都给他,让他回乡去买块田养老;姜老七腿刚被砸伤了,那腿伤至少得歇两个月,连药钱、饭钱,得要二十贯,两只银烛台给他;陈三十二浑家刚又生了个娃,一家六口全靠他一个人,六只银碗正好给他,嘿嘿……
  他正算着,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他忙朝两人摆手,三人迅速将那些东西堆到炕脚,用旧被子盖好。这才打开了门,是冯赛。
  冯赛有两件事求他们帮忙,一件是打问正月间汪石将那些粮绢堆放在哪里;另一件是寻正月底汪石去太府寺雇的四个力夫。
  崔豪一口答应,送走冯赛后,他先将刚才的想法讲给了耿五和刘八:“这回东西不算多,咱们先救济最穷的几个。”
  耿五听了点头赞同,刘八却道:“好是好,不过咱们自己就不剩什么了,不是白忙了?”
  “怕什么?咱们又不是只做这一回,往后天天都有。”
  “你刚又答应了冯二哥那两件事,找兄弟帮忙,不得给他们钱?”
  “不是还剩几样首饰没分完?这都是值钱货,典卖了之后,暂时也差不多够了。”
  “那床被褥枕头我得留着,香香软软睡好觉,我才有气力去做事。还有,咱们得留些钱,我得天天吃肉才成。”
  “嗯,被褥枕头咱们都留着。酒肉还能少得了你的?”
  “哥哥,”耿五忽然吞吞吐吐道,“我也有件事……”
  “什么事?”
  “我……我想去租头驴子骑骑……冯二哥那天给我们钱,我本来想去租,后来你又说那些钱得省下来还给冯二哥……”
  “这值什么?等会儿我们把这些首饰典卖了,就去租。这往后,驴子算什么?我们天天租马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