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台静默了好些天以后,孙玉民终于命令让唐春红重新给开启了。
和预料中的一样,电台一开,电文命令和军情通报便如雪花似的飞来。
孙玉民像以前一样,在临时指挥所里等待着唐春红的汇报。
可是左等右等,就是没有看到她过来,情急之下他自己跑去了电台所在的小房间。
电讯员在有条不紊地工作着,可是担负译电工作的唐春红却如同尊雕塑一般,呆在桌子旁,眼睛盯着手上的一张纸出神。
“唐主任,电台开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为什么还没有电文送到我那?”
孙玉民的声音居然让发愣的唐春红抖了一抖,抬头时才发现,这个一向很少流泪的女人,眼眶里竟然盈满泪水。
“出什么事了?”孙玉民赶忙问道。
“军座……没……”唐春红被惊到后,第一句话想讲的是没什么,可吞吞吐吐地她就是讲不出口,心中的伤感虽然被暂时压制,但是说话还是有些哽咽的感觉:“军座,张师长报告,二十师炮团已然全体殉国。王师长报告,417团在33、34高地连同吴林生团长一起全部牺牲。”
唐春红之所以会失态,是因为她是二十师的老人,是十二军的老人,自兰封一战之后,不管是二十师还是十二军,从来没有遭到过如此重创,先前王有财和黄伟的死,还只有个别和极少数的,现在可是成建制成规模的牺牲,这让极度钟爱十二军的她,如何淡定得了。
“什么时候的事?”孙玉民其实在命令电台静默的时候,就有想到过,会有一些意外的情况发生。二十师炮团遭到覆盖性炮火打击,这是预料当中的事,可吴林生和417团的牺牲,着实让他感到震惊。
从湖南战事到现在,自己身边的心腹弟兄已经有三个人光荣了,这超出了新的十二军组建以来的数量。
难道衡阳一战,真的会成为自己的滑铁卢吗?亦或说,就算自己把十二军投进去,也无法改变衡阳城的结局?
连续丧失了几个弟兄后,孙玉民猛然开始怀疑,自己决定协助第十军守衡阳,会不会是个极大的错误?又或者说尽管自己挥动了蝴蝶的翅膀,可历史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还是将原本背离历史的车轮给一一拉回原本的轨道?
原本在作出助守衡阳的决定之前,孙玉民也是有过这样的疑惑,自己倒底有没有这个能力,能改变历史上的某一个点,一个不影响进程的点。孙玉民非常想去试着做一下,南京保卫战、兰封血战他屈服了,因为那是军人的本份让他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去改变什么;花园口事件,他很想去改变,也做出了实际行动,专门派出部队,可无奈于身负重伤,清醒过后已然来不及去阻止;高将军的事件,他犹豫了,那是因为自己还幻想着统领数万人马,和鬼子真刀真枪地干上几仗,也算是他有着一己私念吧,不愿扯入到事事非非中。还有着许许多多小的事情,现在想想,未必就不能够改变,其实差的只是自己迈出的那一步。
可让孙玉民没有想到,当自己真正的迈出那一步时,残酷的现实,又给他泼了一盆冰水。二十师助守衡阳立马就损失了炮团,而从战情通报上来看,他们现在还陷在苦战中;139师奉命杀进城里,可这才几天,连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吴林生和着整个417团都覆灭了。这血淋淋的事实,又让孙玉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迈出的挑战历史的这一步,倒底是不是正确的。不管是从情感上来讲,还是理智的去分析,从目前来看,自己的这一步似乎都是错的。
他嘴上在问着唐春红问题,可是脑子却如同高速电脑一般,在不停地计算着,最后不仅连唐春红的所有回答全然没有听清楚,而且还把自己的思绪弄的一团糟。
满怀着重重心事,孙玉民返回了临时搭建的指挥部里,邓东平和着一帮参谋干事看到他回来,把所有的目光都放到了他身上。
“军座,现在衡阳城的战斗打的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是邓东平问出来的,作为十二军的参谋长,他问这个问题那是很正常的,但孙玉民此刻却是不想回答他,甚至心里还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面前站的是刘文智,那该有多好呀?
孙玉民会有这样的念头,并不是说他不喜欢和信任邓东平,相反他对于这个在逃亡路上结识的兄弟,是份外的看重。他之所以盼望站在面前的是刘文智,而不是邓东平,是他们两个人身上的特性导致的。刘文智担任参谋长的时候,常常会自己做出一些决定,而且这些决定往往都会是正确的,而邓东平担任参谋长,他只会提出一些建议,在孙玉民没有点头的情况下,是绝不可能会提前筹备的。其实按照参谋长的职责来说,邓东平的做法更为正确,但在孙玉民这里,他更愿意要的是刘文智这样的参谋长。可惜,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老部下,这场仗是肯定帮不到自己了。
“林生殉国了,417团和二十师炮团全军覆没了!”
孙玉民的声音很冰冷,没人能看得出来,这个消息在他这里,是个什么样子。
“怎么可能?林生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会连同整个团都牺牲了?”邓东平的讶异就是整个指挥部里人的讶异。
“东平,我想问你个问题。”
“军座,您说。”孙玉民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话,这让邓东平有点摸不着头脑。
“假若……”孙玉民只说了两个字就打住了,然后又重新说道:“我还是讲个故事吧,大家都过来听,听完了都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军座讲故事?这可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虽然处于战时状态,但是军座既然有这个雅兴,那为何不配合于他,权当是调节一下当前悲伤和紧张的气氛。
众人如同众星捧月一般的把孙玉民围在中间,等待着他把那个突发兴致想讲的故事给讲出来。
孙玉民见众人都是很期待,他微微笑了笑,然后朗朗说道:“春秋战国时期,有一位父亲将军,带着他的儿子出征打仗。父亲虽然已经是将军,可寸功未建的儿子还只是个马前卒。很快就到了和敌人交战的时候,号角开始吹响,战鼓也被擂动,儿子冲锋之前,做将军的父亲解下了随身佩带的宝刀,慎重地交到了儿子手上,还郑重其事地对马前卒儿子讲道:这是祖传宝刀,你随身带着,它会给你无穷的力量,能辅助你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但是,这柄宝刀有个很大的秘密,那就是不能抽出来,一旦被拔出刀鞘,那么它的所有力量都会消失,你千万要记住这一点。将军父亲交给儿子的是一柄极其华丽的宝刀,刀鞘都是用黄金和宝石打造,宝刀的刀柄上也镶着昂贵的宝石,让人一见就知道这是一柄宝刀。儿子很是兴奋,接过宝刀以后,爱不释手地把玩,他甚至还在幻想着自己于万军丛中取敌主帅首级的场面。果然,配带宝刀的儿子英勇非凡,所向披靡,在这场大战中立下了不少的功勋。飘飘然的儿子,当听到鸣金收兵的号角时,再也禁不住得胜的豪气和一窥宝刀秘密的诱惑,完全忘却了将军父亲的叮嘱,强烈的欲望,驱使着他猛地拔出了宝刀。可当宝刀被拔出鞘的那一瞬间,他惊呆了,华丽的刀鞘里,装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断刀。将军的儿子当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心里想到:我居然挎着一把这样的破刀在战场上拼命。只一瞬间,将军儿子在这场战斗中积累下的勇气和胆量,犹如失去支柱的房子,轰然坍塌了。第二天,敌军又来挑战,可是将军的儿子再也不复昨日的英勇,最终惨死在敌军的乱刀之下。”
一气讲完了这个故事之后,孙玉民稍稍停顿了下,环视了一圈众参谋干事后问道:“有人能告诉我,我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给你们听吗?”
能在军指挥部任职参谋干事的都是有着学问的,这个粗浅的故事里的含意,大多数人都能够明白,但是真正能够理解孙玉民话中意思的人,却是没有几个。
“军座,林生绝不是那个将军的儿子,就算是离开了新三十四师,他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参谋干事们没人吭声,外圈突然有一个人开腔了。
“存祥,你什么时候来的?”听到这个声音,孙玉民本已经开始冷峻的面孔忽地又展露出丝许笑容。
“军座,我什么时候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替林生报仇,替二十师炮团报仇,替黄伟和有才报仇。”
戴存祥声音传来的同时,他前方本来围成一个圈子的参谋干事,自觉地给他让了条路。
“你是有什么好的策略吗?说来听听?”孙玉民对于手下的这个头号战将向来都是很为宠信,即使是在军指挥部里,他都在刻意维护着戴存祥的尊严和声威。
“军座!”戴存祥和着董文彬两人从被让出的那条路里,走到了孙玉民的身前,首先是立正敬礼,然后再一起恭敬地叫了声。
“文彬也来了,你们俩是一起来的呢?还是碰巧凑到了一起?”孙玉民的眉头轻皱了起来,如果是戴存祥一个人过来,他不会有任何担心,因为他知道,肯定是也收到了吴林生牺牲的消息。虽然说吴林生是417团团长,是隶属于139师,但是自济宁时,他就一直是孙玉民心腹圈子的人,和戴存祥他们这些家伙关系非常不错,后来筹建新34师时,他又成了骨干团副,算得上是新34师的元老,他牺牲了,戴存祥来闹闹,那是情理之中。可现在,董文彬这货跟着一起过来,事情就不是这么简单了,他们俩个肯定是串通好来“逼宫”的。
“军座,我们是不是一起来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刚才故事所影射的道理,我极为不同意。”戴存祥难得的和孙玉民唱起了反调。
“我倒想听听存祥你的见解。”孙玉民并不惊讶戴存祥会如是讲话。
“您的这个故事不就是想说,失去了十二军的光环后,大家就会像那个将军的儿子一样,丢掉原本的自信,最终遭受到失败。”戴存祥说话不会文绉绉,但是意思却极为明白,众人不住地点头,表示认同的话。
“林生不是个没有自信的人,他的战死肯定是已经再无路可退,所以我请军座收回刚才的故事,并立即出兵,攻击日军第116师团,一解衡阳之围,二替林生报仇!”没等孙玉民回应,戴存祥又说出了一堆话。
“错!”孙玉民手指向戴存祥,这是在示意他别插嘴的意思。“我讲这个故事,是想告诉大家,也包括你和文彬,人的意志是决定一切的关键,哪怕是身边有再多的光环,但是最终能带着我们走上胜利的,还是你我的意志。林生是我们的好兄弟,虽然我不清楚他是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要让林生全军覆没,那么鬼子也肯定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孙玉民的一席话说完之后,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包括董文彬在内,他虽然到现在都没出声,抱着的却是和戴存祥一样的想法。
“军座,是我误会你了!”戴存祥又出声了,他先和孙玉民道了个歉,接着又说道:“您讲了一个故事,那我也献个丑,跟着讲一个故事,可以吗?”
戴存祥跟着孙玉民已经好几年,性子早就被他摸的一清二楚,乍一开口,孙玉民其实就已经把他的目的猜得八九不离十,可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有心想成全他,便点了点头。
“景阳岗前有一间小酒馆……”
得到了孙玉民的应允,戴存祥便迫不及待地开口讲道,可是才讲第一句,就引起了满堂哄笑。虽然只是第一句,可在场的人谁不知道,他要讲的故事是水浒传武松打虎的故事。
“小酒馆虽小,但却名声极大,因为他们这有一种叫“三碗不过岗”的酒……”戴存祥完全不在乎满堂的哄笑,仍自继续讲道。
“存祥,这个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你就别多费唇舌了,你想对军座说什么,直接开口就是,省得堂堂一个师长,让一帮参谋干事笑话!”邓东平看不下去了,打断了戴存祥的话。
“也好!”戴存祥也没真想把故事讲完,他要的只是个借口,邓东平正好给了他这个契机,他看向了孙玉民,问道:“军座,您知道我要讲什么了吗?”
孙玉民淡淡回了一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