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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翰悠然喝茶,等他自己凑上来。耳塞中传来分析员的初步报告:两个分析员都同意智能审讯系统的阅读和归类:智力中等偏上,语言和词汇特征完全符合履历,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谎倾向,轻度焦虑,防卫心理很弱,操纵/被操纵指数为0.35,远离反社会人格红线。
  唯一的意外是注意力类型。从社会背景和履历来看,朱越应该是标准的手机型注意力。他的早期求职面试记录中,也确实有四次标注为手机型注意力,因此被淘汰。然而智能审讯系统显示他今天没有一次强迫性漂移,注意力波动间隔很长,而且不跟随环境引导。整体指标处于任务型注意力和课题型注意力之间。
  这并不是长时间在线游戏的后果。那种“任务”类型张翰从前见过很多,注意力峰值强度很高,任务内并行处理能力强,但很容易被杂乱的环境信息带歪。稍微上点档次的智能人事分析系统都不会被骗过。工作哪有那么好找?
  「–」
  朱越终于惴惴开口:“车祸死了几个人?”
  “七死十二伤。死者包括一个未成年人。”
  “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没看交通灯……当时太急,也太黑。路面上本来没车的,不知怎么突然冒出来了。”
  男分析员马上在耳边说:“罪孽反应很低。共情能力有点问题。瞳孔和……”
  张翰偷偷竖起一根食指让他闭嘴。肚子里骂道:节奏感远远不如智能审讯系统,离下岗也不远了。
  “那你认为是谁的错?”
  “那个骗我手机的。他们是两个人一伙。”
  “你把经过再讲一遍,从卖身份证到车祸。”
  算上第一天来例行公事的交警,这已经是第三遍。朱越耐心很好,慢慢讲来,条理比第一天清楚很多。后台分析的机器和人员有了新素材,又在忙活。张翰对全部细节早就滚瓜烂熟,这次专听他的侧重点和情绪,越听越疑惑。
  朱越对白大褂事件无所顾忌,讲得绘声绘色,甚至给他普及了几个游戏术语,还问阿根廷这两天混得怎样。对万国宝事件似乎真的毫不知情,匆匆几句带过,这次把“奇点”都念成ji。说到车祸他才慢下来,皱着眉头,仍然在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死。
  张翰忍了又忍,还是决定先掩护一下那个关键问题。这小子真不像是装的。
  “你什么时候发现手机被掉包了?”
  “我从游戏里出来,急着给朋友发消息,才发现的。”
  “什么朋友?”
  “嗯?他在苏格兰,你们是不知道……一个糟老头子,搞天文学的。我翻译过他的书,叫《摇篮时代》。”
  “但是你今天的口供跟那天发的消息不一样。你那天说的是‘七点’。”
  张翰给他放了一遍录音,才问:“没头没脑的,什么意思啊?你跟外国人搞密码通信?还约接头时间?”
  朱越面露微笑,使劲摇手:“不不,我哪敢?这没什么的,就是‘奇点’,奇数的奇,是个人工智能理论。我在成都呆得太久,普通话都喂狗了,经常说错。他叫麦基,那本书里面写过这个理论。当年翻译的时候他就给我讲过,后来我们两个经常瞎聊。您不信可以找来看看,很无聊的,就是科幻迷的胡思乱想。”
  “既然是胡思乱想,那你有什么可急的?”
  朱越头一次迟疑了,神色凝重。
  “你们会去查他吗?他跟我的事没关系。”
  “你交不交代都会去查的。死这么多人,不会放过任何细节。”
  “好吧。他得了绝症,没法治的,越老越熬不住。我们上一次聊天约好了,他自己安乐死,我去当大神。在网吧打完游戏,我觉得他的理论可能要应验了,就急着想告诉他……让他等等看。”
  “哦?用什么聊的天?我怎么没看到?”
  “上次用‘超级电报’聊的。没别的意思,他不太喜欢微信。”
  张翰不再追问。他知道后台分析员肯定已经上报请求,总部的一个小组正在启动后门。“超级电报”名头响亮,号称是隐私保护全球第一的网络通信软件。它技术确实很强硬,难以全面监控。但如果一定要去找某人的通信记录,也不是无懈可击。
  “那为什么这次用万国宝?”
  “那天晚上各种网络通信都在抽风,只有万国宝勉强能用。时好时坏的,我都不知道他收到没有。”
  张翰看了一眼监控屏幕上的生理数据。朱越的体征全面绿色,心跳都没加快一拍。想必在旁听室中,图海川他们的感受也和自己一样:心提到了嗓子眼,然后大失所望。
  他真的不知道。
  张翰目不转睛盯着朱越,考虑了好几分钟,终于下决心保持唯一的优势。下一步行动方案正在他心中模糊成型,预案中关于万国宝和“奇点”的一百个问题都必须跳过了。
  “那你解释一下:你冲上马路去找死,怎么自己没死,反而害死那么多人?”
  朱越满脸冤屈:“我怎么知道?当时只能一闭眼!我也想要解释啊!这不该你们去调查吗?”
  “调查过了。你关了两天,总该有些想法吧?先说来听听。”
  “自动驾驶的问题?”
  前台、后台和旁听又是一片意外。
  张翰勉强点头,开始给嫌疑人摆出各种证据,剖析车祸的经过。朱越听得非常专注,不停发问,时而心惊肉跳,时而大张着嘴看天花板,似乎被从天而降的绣球砸中。
  石松越听越佩服:这位专案组长并不像他偶尔表演的那样外行,那只是阴险。他讲的十分之九都是事实,但隐瞒了任何ai参与的嫌疑。只在关键技术细节上挖坑,留下几处细微的逻辑矛盾,等待对方发问。一旦问对问题,那就证明是行家。故意问错的也是同理。
  然而,朱越全都被糊弄过去了。他的问题并不蠢,比如“自动驾驶难道不能手动取消吗”,或者“我怎么会比司机更优先”。但他没有踏入任何一个圈套,浑然不知自己的幸存是超自然现象。
  直到讲完,张翰也毫无收获,虚虚实实的精妙拳法就像打在木头人身上。他只得另辟战场。
  “你的朋友熟人当中,有没有黑客?有点兴趣的都算。”
  “想不出来有谁。我也没什么朋友。”
  “不是吧?你交朋友都交到苏格兰去了。还真是过命的交情,可以契约自杀。”
  “……您说得对。有那么几个人,都在网上。所以他们到底是谁,我也不清楚。您一定比我清楚。”
  张翰又想扇他。
  “以前跟百方集团打过什么交道吗?从前网上全民娱乐黑人家,你没参加过吗?”
  “没有。”
  体征监控数据全体跳了一下,红的红,黄的黄。两个分析员同时出声:“假话!”
  张翰顿时来了劲,上身前倾:“你再想想。别忘了这个房间里有多少台仪器对准你。”
  朱越呆了一阵,忿忿道:“好吧。如果要认真计较,百方集团欠我一大笔钱。”
  “为什么?”
  “五年前,他们和亚太谷歌合并时,曾经公开征集新公司的命名方案。百方这名字是我取的。”
  “哦?你投过方案?他们采用了没给你钱?我可没查到记录。”
  旁听室中,石松和全栈已经跳起来。但这里绝对禁止对外通信,二人只能干着急。
  “那倒不是。当时我跟人在网上闲聊,她说起征集命名的事,我灵机一动,就想了这两个字。我们两个都觉得很不错,但聊过就忘了。有奖征名这种事比买彩票还不靠谱。”
  “真是你取的?百方这两个字到底什么意思?”
  朱越很得意:“首先,取一个原来的‘百’字。然后‘百方’就是10的100次方。”
  张翰点头道:“明白了。10的100次方,也就是googol。谷歌英文名字原来的拼法。确实取得很好,两边都照顾到了,历史和现实结合,听起来还挺大气。”
  他随手在记录本上拼出g-o-o-g-o-l。朱越瞪大眼睛,重新认识了这位片儿警。
  “那我请问:在网上闲聊,就算是你原创,凭什么说人家就采用了?你这位朋友是谁?和百方集团有什么关系?”
  朱越这才发现失言了。然而,对面坐着一个千手千眼的怪物。自己作死被他拎到线头,那就没有选择,只能交代到底。
  “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在超级电报的……交友频道认识的。只知道她是美籍华人,在北美谷歌工作。我们那次聊天之后,没多久百方的新名字就公布了。我当时只觉得有趣,有人跟我英雄所见略同呢!过了半个月她联系我,有点激动。她说跟我聊天的时候是在加州总部的走廊上,当时用‘无界美音’,被路过的人听见了。偷听者是从前亚太谷歌的律师。那时候,谷歌反垄断拆分才过了一年,两边律师经常跑来跑去。这家伙回中国就自己报了方案,立即被采用了。她事后觉得味道不对,拜托在百方工作的老同学打听,又申请看了走廊监控录像才发现的。”
  张翰大感兴趣:“你这位朋友很够朋友!要是我,才懒得费那功夫。就算知道也不跟你说。男的女的?”
  “女的。——可能性很大吧?”
  张翰递过纸笔:“你们两个的电报id都写下来。我总能知道的,不要浪费我时间。”
  朱越闷头写下两串数字,神情异常痛苦。
  “你没去打官司要钱?所以现在想不通了,就和谷歌的同伙勾结,让她去黑百方自动驾驶?”
  朱越吓了一跳:“不不不!跟她没有一点关系!她是在谷歌工作,但不是it,是搞生物的,没那本事。当时她确实让我去打官司,说给我作证。我跟她说,恐怕在美国都打不赢,不用自讨没趣。她特别难受,说是她的错,给我转了五万飞币。我退回去了。你不信去查查,电报上记录都在,我飞币钱包也可以给你看的!”
  “你小子穷成这样,为什么退回去?照你这样说,拿了也不算亏心的。她应该不差钱。”
  这个,朱越是死也不肯交代了。他瞟了两眼四周的镜头和传感器,含糊答道:“我觉得不好意思。”
  张翰咧嘴一笑,顿时明白那是什么交友频道。
  ※※※
  二号旁听室中,在场和在线的七个人看了三个半小时审讯,几乎没有交谈。
  张翰就像个标准的刑警,过完一遍又来一遍,反复确认细节。朱越逆来顺受一一回答,从不抗议。直到案情再无可问,张翰拖着他又开始聊家常。连他爸妈为什么离婚都问。
  刘馨予终于失去耐心:“他为什么不让犯人解释下什么是奇点?凭什么那么说?尽扯这些没用的干嘛?”
  “嫌疑人。”王招弟的职业强迫症也不轻。
  石松点头道:“是啊,这小子废得很。怎么看也不像有本事动我们的自动驾驶,更别说万国宝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事——现在我也不确定万国宝的问题跟他有关。也许真是巧合?”
  他瞟了一眼屏幕上的图海川。大师又戴着半边耳机,神游物外。空空的眼神穿过成都和青藏高原,起码飞到了耶路撒冷。
  周克渊碰了一下刘馨予的手肘:“张大帅很厉害的,我们对他要有信心。我猜,他是准备放人了。”
  几个人都转过脸:“什么?放人?”
  “你们平时太忙,可能警匪片看得少了。要是想继续关着他审,那就该什么问题都问过了,尤其是奇点问题。从一开始他就是隔离关押,今天审了这么久,万国宝的事也没漏一点风。我们在这里看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案,那是因为我们什么都知道。从朱越的角度来看,缺了万国宝,缺了全世界这两天的新闻,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呢!瞧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你们想想看,朱越真的做错了什么事吗?扰乱交通都不是他的错!能安在他身上最大的罪名,就是卖身份证。依法办事,哪怕牵涉人命,三天就该放他出去,至少是取保候审。大帅费尽心机把他蒙在鼓里,恐怕就是想假装例行公事。抓住刚放出去那段糊涂时间,天罗地网监控,吃他个真实反应。今天审过他,大家都知道他是废材一条,关着没有任何用处。但他确实又很特别,特别之处就在于网络联系。交代了两个联系人,一个写过奇点理论,一个牵扯到百方和谷歌!还有,如果图老师猜得没错,他和隐藏的ai有什么联系?他可是随口一句话上网,就成了全球运动!
  “所以,想让他提供线索,就得让他出去联系啊。”
  旁听室中另外四人真是刮目相看。惊讶之余都有点丧气,寻思自己够不够资格去阿里打杂。
  第5章 都市行走
  小顾给朱越办释放手续时,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一开始登记联系地址就出了麻烦。双方都很清楚:朱越现在是个盲流。去红花堰之前两天,他的短租房就到期了。
  小顾严正警告他不许离开成都市区,然后追问他会住在哪里。他似乎没有任何计划。张翰派小顾出马的目的,就是不能显得太严重,但也不能太水。最后,她只好规定他落脚之后立即报告住址,每天早晚九点钟电话报到。
  还他身份证的时候,朱越从私人物品保管袋中摸出皱巴巴七张钞票,让小顾帮他还给骗子一号。小顾没搭理他,他就把钞票放在办公桌上。
  最后小顾递给他一部新手机,盒子还没开封。
  “真的吗?坐牢待遇这么好啊?”
  “你的手机已经碎了,本来也是证物。你四个账户加起来不到六千块钱,不给你手机怎么报到?”
  朱越仍然不接:“反正我出去了也会把它卖给手机店,再买新的。你还不如直接给我一万五算了。这样我们不用吃那个八折的亏。要不,你把发票给我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