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听江凌口齿清楚明白地道:“内子与王大姑娘是闺中密友,微臣是陪内子去的。”
突然有人“嗤”地笑了一声,划破了殿内极严肃极凝重的气氛。
皇上转头瞪了一眼,可也不知道是谁,只得又转过头去看江凌。
他本来一直处于震怒之中,被江凌这么一打岔,心情倒好了不少。
看来这江凌是个老实人却不是个聪明人。
难得在他跟前露个脸,又被问了一句,本应该好好把握这个机会,说点儿心怀天下的圣贤之言,怎么能说老老实实说自己只是为了陪伴妇人而意外行善?
聪明人见太多了,难得见个老实人倒也稀奇。
“听说你在户部任职,以你看,这户部所拨之粮可够应对今年之灾的?”
这是一道送命题。
江凌在户部任职,当维护上司。
可若是说户部粮草充足,却又得罪了太子与袁相。这分明是说他们赈灾不力。
就见江凌仍是半低着头,露出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额头与上半张脸。
他似乎想了一想,道:“今年雪灾确是百年难遇,户部之粮按例拨发,当可应一时之急。”
皇上:……
才说他是个老实人,却原来竟是个聪明人。
这话分明是说户部没错,而太子赈灾之举也未必有错。这个一时之急,到底是多久,各地灾情和人口都不同,却不可一概而论。
虽是稍偏户部,却也没太得罪太子袁相。
“好好好……那依你之见,刚才袁相所说之处置办法你以为如何?”
既然是个聪明人,就再发一道送命题。
“皇上,可否容微臣细说?”
听到这个答案,皇上不由有几分震惊。
袁相公三朝元老百官之首,他的主意,他这个做皇帝的要挑刺都要想上一想,江凌一个区区八品小官,出仕不过两年,不但敢评说,还敢细细评说,未免有点不自量力了。
还是因为见自己刚才骂了袁相公,他想着顺杆爬?
若是如此,未免也是谄媚之徒。
当下心中冷笑,点了点头。
却听江凌不紧不慢地道:“微臣当日能在聚福镇有所安排布置,侥幸无事,其实事出有因。一是王大姑娘陈尚书家还有李朱二家在宏福寺施粥都有经年。单说王大姑娘这边,也并非王大姑娘一人之功。当日内子曾说倒有十几位姑娘都出了银子,包括了宏图侯钟家的三姑娘,定北王府的长宁郡主,还有袁相家的一个孙女儿。他们既是经年所为,粮食自然准备得充足。二来是刚开始施粥,乱相未起,龙县令又肯鼎力相助,后来的灾民们一传十十传百,都守着规矩,自然容易控制。”
皇上听到这一大串的名字,已经有些明白,等听到袁相的孙女也在其中,不由心中大骂江凌这哪是细说,这分明是借机在四处卖好。
就听江凌又接着道:“微臣对昌县的情况一无所知,如何敢妄议袁相公之法。”
他话一说完,皇上就愣了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还以为江凌会顺杆爬,踩袁相一脚,哪里知道是个滑头的,竟不敢得罪太子跟袁相公?!这是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么?
当下怒道:“要知道那昌县的情况也容易,太子不是去过了么?!你只问他!”
这已经不是送分题,而是绝命题。
江凌怎么能诘问太子?太子在昌县弄得灰头土脸,差点儿丢了性命。问他?太子丢了脸面,这不是叫太子记恨一辈子么?
皇上倒想看看这江凌是不是有本事躲过这一劫。
江凌久久沉默。
王尚书与景阳侯两个一左一右,几乎跪在头一排。两人心中所想基本一致。
江凌是王尚书的下属,也是景阳侯的女婿。
皇上这是要毁了江凌的前程啊。
王尚书看了景阳侯一眼,却见景阳侯虽然俊眉紧锁,却并没显出慌张的模样。不由有些好奇。难道景阳侯并不在乎这个女婿?!
对昌县的情况他也是了解一二的。今日叫江凌来,也是他主张的。江凌这孩子要是折在这里,怕是自家儿女知道也不会跟他甘休。
迟疑片刻,他正想开口,却听江凌道:“太子自然是知道昌县以前的情形。如今情势有变,若是皇上恩准,微臣愿意去一趟昌县,探明情形,再来回报皇上。”
王尚书心中一顿,旋即明白过来。
好厉害的江凌。江凌不管现在如何出谋划策,最后多半仍是由袁相指派了人去办理。
若是事情办砸了,袁相的人自然要推到江凌身上,说是他的主意不中用。若是事情办成了,又成了这些人的功劳,与江凌何干。
江凌这是借口不了解昌县的情况,在向皇上要官。
这事若是办成了,自然就能在皇上跟前立上一功。
而他说太子所知都是以前的情形,如今情势有变。也把太子从这里面摘得干干净净。
如此一来,便是他真平定了昌县,也不能证明太子以前所为就是错了。毕竟情势有变嘛。
再看景阳侯,就见他嘴角挂着一丝得意的笑。
便明白景阳侯对江凌的实力要比他有信心。这才会不慌不忙。
他不由暗暗长叹一声。都说他有一对优秀的儿女,可那也是他辛苦养大的。景阳侯倒好,白捡一优秀女婿!
而皇上此时却想的完全与王尚书不同。
他听到江凌要去昌县一探究竟时,心中一突,恍然大悟。
江凌刚才所谓细说固然是在向各方卖好,可其实也是在说他的法子之所以在聚福镇有效,是因为他了解聚福镇。
如今昌县已乱,不知其情势,再胡乱处置,只怕会乱上加乱。
倒不如派人前去,真正了解了情况再作打算。反正昌县离京也不过两日的路程。
又主动请缨,分明是想立功的,只是不肯急躁冒进。
倒真是个可造之才!
皇上当下龙颜大喜,道:“此言不假。于聚福镇管用的法子,到了昌县及其他县所未必有用。江凌……朕赐你尚方宝剑,派你为赈灾钦差大臣,即刻前往昌县,了解民情,整理方略,应对灾情。”
江凌忙下跪谢恩。
就听袁相道:“皇上英明。太子当日也是作如此之想,这才深入险地,以体民情。所幸天命所在,才能遇险而脱。实乃皇上之福泽深被,亦是国家之福呀。”
一句话,顺杆爬,把太子的无能完全抹去,只剩下功劳了。
江凌暗暗长吁一口气,背心已经汗湿。
他做到了,既在皇上跟前露了脸,领了差事,也没得罪太子与袁相。
他绕着弯的提及袁家姑娘,向袁相示好,看来有用。不然袁相要反对用他,随便也能找出一千条理由。
就听皇上又道:“王卿,你可真是养得好儿女!培养得好下属!”
王尚书听到这话,忙磕头谢恩,心里高兴得差点儿裂开。
之后皇上便命众人都散了,只留了敬国公与景阳侯商议各地用兵防变之事。
*
锦鱼一直没睡等着江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把香罗叫了来。
问她知不知道锦心的明瓦暖房。
不想香罗一听,便惊道:“是出了事么?!”
锦鱼便知这话里有话。
豆绿也好奇,端了一盘子水晶梨条坐过来。
锦鱼道:“怪冷的天,别吃这寒凉之物。你要是嘴馋,不如拿几块年糕和姜糖来烤了吃。”
香罗兴奋得脸上红红地:“我去叫。”
锦鱼拉住她:“谁嘴馋谁去。”
豆绿笑道:“哎哟,你们要说敬国公府的闲话,打发我出去,我也想听呢。”说完,摇了摇蹲在一边打盹的圆儿。
圆儿半睡半醒的,一脸懵。
锦鱼怕这孩子才睡醒出门着凉,道:“打发个粗使婆子去就成。”
豆绿便走到帘子边,吩咐道:“你们谁去弄几块年糕红糖还有姜糖来。”
外头有值守的婆子答应去了。一会儿送了东西进来不提。
香罗坐在豆绿下首,脸上红红地激动着。姑娘这是把她当自己人了。这样的事都来找她打听。下回见着香绢,她得多打听些敬国公府的事才成,当下便眉飞色舞道:“上回在国色天香时,香绢跟我说,还是咱们国色天香园好。花钱不多,可地方大,想请多少人都容易。我说四姑娘不是建了个明瓦暖房么,冬天请客岂不比国色天香方便?她便说四姑娘虽花了小一万的银子,可那暖房也不过七八丈宽,进不了多少人。而且,当初因要跟咱们国色天香别苗头,催着赶着的要在中秋节前完工。她没少听那些师傅们抱怨,也不知道哪一天,明瓦就会掉下来。尤其是啊,当时四姑娘嫌明瓦不够透亮,特意叫人烧制了十几块一尺见方的透明琉璃瓦。那东西死沉死沉的,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掉下来砸死人。”
锦鱼:……
上回钟微生日宴,锦心好像提到过的,说她暖房里养的花要开了。
往年也就算了,今年这是什么天气。
一个七八丈宽的暖房,要烧着地热保持着春天的温度,每天光是烧炭就得花十几两银子。
这样奢靡。自然是不肯锦衣夜行,既然开了花,就定要请人去看。
可是上回锦心才闹得要和离。这才几天,她竟又请起客来?
还请了不少人。可能还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不然这样的天气,皇后娘娘为何要出宫?
多半是锦心请了她看中的太子妃人选,以赏花为名,皇后娘娘这才出宫来查看的。
可却出了这么大的祸事。
也不知道这些人选当中有没有顾茹和柯秀英?
不过香罗所知也有限,聊了几句便没了话。
锦鱼便又想起朴园的事来。便跟豆绿道:“本来想多收留些人的,可如今我娘住在那里,却是不能够了。这天天的,灾民只多不减,也无处可去。要不然,我再买一处地方?”
豆绿一边带着圆儿忙着烤年糕,一边道:“我听说如今进京避难的人越来越多,房子涨得厉害。现在买不合算罢。”
香罗在一旁听得,突然插了一句道:“姑娘,不如安排他们到绿柳庄去?”
锦鱼嘴里正咬着一块姜糖,呛了一下,道:“那不就是个荒山么?前没村后没店的?送去不是送死么?”
香罗红着脸道:“我……我去看了。虽是个荒山,可那山也不高,都是石头。之前赵妈妈不是说要在山上建鸡舍养鸡么,可那么大的地方,没人可看顾不过来。如今灾民没处去,让他们在那里安家,以后这养鸡的人不就有了么?”
锦鱼又呛了一下。这大风大雪天寒地冻的,香罗居然去看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