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光脸色煞白。
  十几块现大洋,在如今的平州城里,能买上两三间住房。若春兴班有这么些钱财,那就不会有这出官司,不会有这出人祸了!
  他当然知道,要早些筹措银元来,师傅痊愈的希望才会更大。可那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们这些做徒弟的,手里哪有钱?师傅认识的伶人们,谁家不是捉襟见肘?
  正急得烈火烹油一般,旁边的巩季筠又笑出声来。
  “嘻嘻,十几块钱而已,就难为得这个模样?”
  “你……”程萍本来要发作,一抬头,看她眼熟,又见穿戴得珠光宝气的,身边跟着司机,巷口停着汽车。这时想起,在报纸上见过这人相片,可不就是巩季筠吗!
  王雁芙状告巩季筠,如今不但输了官司,还被汽车撞伤。现在王雁芙在医院,巩季筠找上春兴班……
  联系起来一想,真让人不寒而栗。
  巩季筠笑嘻嘻地往前两步,把个香喷喷、白生生的手儿,软软搭在阿光的肩头。一股子西洋香水的味道,粘在长褂上面,萦绕得人心烦意乱。
  “阿光缺钱呐?不如,我养你呀?”
  第76章 能仁寺
  阿光听她这声, 眉头一皱。
  “你叫我什么?”
  巩季筠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僵了一僵,随即掩了去,理所当然地反问:“方才, 这位大姐不是叫你阿光?”
  “不是!”阿光立刻就反驳出声。
  “怎么不是?”巩季筠答着话就笑了。
  阿光望了一眼程萍,只见程萍听她这么说了之后,脸上先是恍然大悟似的,手还捂了下嘴, 一转眼带起了些许愧色, 焦急又担心地看着他。
  这事不对啊!
  他心思飞快地转了几转:
  “程姨一家都知道我的本名, 方才看外人在场,她刻意改口叫我红鹃, 帮我忌讳。怎么巩季筠又叫我阿光,又说是程姨这么喊?程姨怎么也就认了?
  “再说了, 程姨一向是个麻利的人,说话做事从不拖泥带水的,怎么刚才那几下子……透着股子奇怪的做作?这不像她能做出来的模样。”
  阿光这么疑虑着,忽然惊觉, 周围的一切仿佛静止了。
  程萍愧疚的眼神,巩季筠脸上的笑, 司机毕恭毕敬的等待, 远处街上偶尔路过的人……似乎觉得她们都在动弹, 仔细看看,却都全然没动, 凝固在那了。
  只有巩季筠, 在一切凝固的时候, 眨了眨眼睛,笑得更大了些。
  这笑容奇怪极了。就好像是, 在这个场子里,这一系列的前因后果,正在发生和以后要发生的事,所有人说出来的和没说出的话,她心里都有数。
  这是上位者的气势?
  却也不很像。
  脑海中几句记忆中的话,在电光火石之间飞快地转着。
  “这神无处不在,窥探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只要改动一个念头,便可以推翻世间许多因果……”
  “只能智取。”
  对,这声音说的没错。
  现在他亲身感受到了这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氛,不由自主地就竖起了防卫,只选择相信他自己。
  反正周围的人都静待着,只等他自己琢磨,他也不是客气的人,当场就琢磨起来。
  “要是真有什么神仙,且让我再瞧瞧,她究竟是想闹什么!
  “我寻思,古怪的事,就得拿古怪的法子来应承。好比说眼前这句,明摆着是调戏我。就照这戏里的意思去想,到了这会儿,戏里的正旦必定要恼,要啐她,要发火。
  “那……我要是偏不呢?
  “反着她的意思来,可能还是不太够。仔细想想,她一上层名流,想要什么样的男孩儿没有,却跑到这背街巷子口,调戏我一戏子?真真可笑得很!
  “有了,咱们也演过《封神榜》。那戏里头说:但凡神仙,都见不得污秽。越厉害的法术,就得用越脏的玩意儿来破。
  “得,今儿就豁出脸去,反串个丑角,试试她的深浅!”
  定了主意,阿光把那戏台上的身段都用上了,身子略略一歪,朝巩季筠那边微微靠了靠,嘴角带笑,眨着眼睛问:“您说养我啊?怎么个养法儿?”
  他往常在台上唱戏,行动之间打眼一扫,整个茶楼里的座位都尽收眼底。谁看得入迷,谁漫不经心,他都能有数。眼下就对付巩季筠一个,简直是游刃有余。
  他这一放开了,巩季筠手都僵了,话也说不明白了。
  “那个……自然是……”
  阿光“嗤”一声笑出声来:“自然怎么,巩小姐?”
  不等巩季筠回话,他就拿眼光恋恋不舍地盯着巩季筠的手链,似乎是被那猫儿眼的宝光吸住了,头也不抬,口气甜腻腻的:
  “您也知道,我们这穷戏班子,是真格的没钱。巩小姐肯提出来养我,那就肯定是愿意拿钱给医院,救下我师傅。
  “救了她,我就是您的人了。要听戏,我给您唱个过瘾;要是想要我的身子……”
  他看着巩季筠两眼都睁大了,心里生出一阵爽快,嘴里就更不肯饶人,非要把这事说得更腌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