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觉得,便让张阁老衣锦还乡吧。”
朱厚照略有意外,“为什么?这并不符合本朝惯例。”
首揆去位,却仍然担任职务,这在弘治年间还是奇怪的操作,但正德做多了,现在都成惯例了。
“陛下,”尤址语气放得柔软了些,“张阁老不比刘、杨两位,他得罪的人太多,更不知有多少人对其恨之入骨,若仅是拿了他首揆,想必有人觉得不够解恨,而张阁老失去了高位保护,不管居于何处,都难逃刁难,一步不慎,则入死局。陛下想要护起来也不方便,但若是他无权在身,便是另外一番模样了。”
刚听尤址说他的意见,朱厚照觉得不可思议,但仔细一听,又觉得这才是合理的。
老太监继续说:“从陛下的角度来说,刘、杨两位阁老当初在朝中拥有巨大的声望,陛下虽去其阁老之位,但也以封疆大吏委任,这便让更多的人真切体会到皇上的仁德。然而张阁老又完全不同了,皇上若还以重任相托,只怕人心不服。”
朱厚照心头微动,这老家伙说完,茶也倒完。
“可,若是声名狼藉、一身白衣又如何衣锦还乡,而且即便那时仍有人追着不放呢?又或者他一朝得闲,心中愤愤难平呢?不是所有人都只是为了活着。”
“若张阁老心有此意,陛下便将他派往南洋。名义上是流放千里,实际上,他也可以为陛下、为朝廷继续尽忠。不过……”
说到此处他笑了笑。
“怎么了?”
“陛下,老奴有句话不知对不对。老臣从来都听人说,欲壑难填,但实际上或许并非如此。便如张阁老,倘若他知道陛下心中所想,以及为他费的这般心思,想必死也无憾了。”
这句话让朱厚照心中的酸楚之意稍解。
还是这老杀才会说话。
“你便代朕去请他吃顿酒吧。”
“老奴遵旨。”
世事无奈,能得十之二一就已经不错了,何需苛求更多?
朱厚照知道大朝会之后,伴随着载垨案子得发酵,很多人就要开始上疏了,而他们一上疏就不会只是这么一点点事情。
皇长子在货币改革中有这样的错,张璁难道少了?
所以时间其实也没多少了,现在让尤址去正合适。
这么多年下来,朱厚照对这些套路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他只需要配合演戏就行了。
他所在的后世,一直有部分人说康熙晚年怠政,
最初他只是字面意义上的理解,现在么,则更加深切的体会。
紫禁城神秘,但说来说去就是这些套路。
哪怕提出的是新的事件,可本质上没什么变化。
便如这一次商税之事,最初说起来必定有部分人反对,说什么与民争利,说什么阻碍产业发展,然后呢,皇帝大权在握,警告不成,则抓一两个家里有商业的官员,这样封住所有人的嘴巴。
商业团体的力量在大明快速壮大也就是这十几年的事,和当初清丈田亩所遇到的地主所形成的阻力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所以尽管面临一些波折,但常用的套路使上,最后还是会逐渐成为现实。
这场戏,朱厚照唱过太多次了。
或许,
这就是怠政的缘由。
三月三日到了以后,情节一如他心中所预料的那样,与边疆的大将强调什么叫汉唐荣耀,什么叫大国军威,与地方的官员强调什么叫民之所盼,政之所向,什么叫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与异族之人强调什么叫汉人正统,什么叫吊民伐罪……
宫殿里,
人们走了来,来了走,说的很多话都一样。
真正不一样的是每个个体的人在过程中的感受以及他们给到朱厚照的感受。
就像张璁这样的官员以前从来没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朱厚照在大朝会刚开始时看着他在天下有头有脸的人物面前,仍处于目光中心,又在大朝会结束不到两日,看着他在一大片奏疏之下被口诛笔伐。
前后区别之大,即便是看惯了政治戏码、看透了人走茶凉的皇帝也不禁觉得唏嘘。
而在这份唏嘘之中,他也亲手将这幕大戏推向它应有的结局。
还是那句话,
人生如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每个人都需要演好自己的角色。
我们佩服砸场子的人,因为我们做不到。
朱厚照即便是皇帝,他也做不到,
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留下他了。
但其实尤址这个平日里不说话的老太监说对了,张璁十分明白这一切,甚至并不需要那一壶酒。
太阳落下、升起,十年来几乎没有变化的张府开始在某个清晨生出不一样的动静。
府外原本按时按点送食材的人不见了踪影,府里的人则开始收拾行囊,人们似乎奔忙,似乎又迷茫,而院落里,只两日未扫,便觉得杂草落叶多了许多。
这一切都如安排好的一样,平铺直叙,安静流淌。
直到某个意外兴起,有人突然起步冲了进去,“老爷,贵客来了!”
张璁正在收拾自己的旧书,听到这句话有些意外,他都这样的下场了,谁会再来呢。
直到门口一个身穿青色袍服的人掀开头上的帽子,他立时大惊,“皇上!”
“嘘。”朱厚照做了个这样的动作,说:“我是秘密来的,不能让人知晓,你小声些。”
张璁已然顾不上这些了,他做了许久的心里安慰,好不容易心如止水,但皇帝的面容一出现,所有的平静就都没了。
心硬如他,都瞬间有些鼻酸,而泪水亦是差点夺眶而出。
“皇上……”
朱厚照转身关门,他问了一句,“这次走,何时才回?”
张璁已经是跪着了,他摇头,“陛下问归期,但臣实在不知。”
“是啊,又怎么知道呢。但朕希望你记着,以后尽量回京一趟。”
第九百四十一章 世界与世界中的人
正德二十二年用西历纪元是1527年,这个时期西班牙和葡萄牙对南美的殖民运动已经开始风起云涌。
1492年,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1500年,葡萄牙人卡布拉尔抵达巴西。
1502年,达伽马证实南美洲是一个独立的大陆。
1513年,巴尔沃亚穿越巴拿马地峡,成为第一个看到太平洋的欧洲人。
1521年,位于今天墨西哥中部的阿兹特克帝国被征服。
到1530年,葡萄王室经过初期对巴西地区的探险和资源开采后,开始有组织的侵略巴西,进入实质性的殖民阶段。
西班牙人也马不停蹄,1533年征服位于今天秘鲁的印加帝国,1534年征服尔瓜多尔,1538年征服哥伦比亚,1541年征服智利,这之后委内瑞拉、阿根廷、巴拉圭和乌拉圭的大部分南美土地相继被征服。
这就是世界的另一端正在发生的事。
而在国内,
王守仁将会在两年后,即1529年去世。
同年,杨廷和去世,
次年,杨一清、谢迁去世。
当然,江山代有才人出,1527年,张居正已经三岁,马芳已经10岁,李成梁已经呱呱坠地,而戚继光将在1528年出生。
至于高拱正在攻读经义,徐阶则已经粉墨登场,一代名医李时珍更是在医馆当起了学徒。
周遭之地呢,也没有持久的和平。
在越南,一代权臣莫登庸会在今年突然篡位,建立莫朝。
朝鲜李氏王朝,主暗臣庸,吏治腐败,正在疯狂内斗。
哈萨克汗国,塔赫尔汗还在四处树敌,国内征战不断,又与邻居布哈拉汗国局势紧张。
他们不知道的是,
在天山北麓,训练有素的东方骑兵已经喂好了马匹、擦亮了刀剑。
宽阔的草原给了他们最好的演练阵法的场地,
夏季到来的时候,在东方某个山坡的尽头,明字军旗缓缓出现,一排几十匹骏马呼着寒气、摇着尾巴站在坡顶。
军区总兵韩十二郎从京师归来,他带来的不仅是圣旨,还有粮草,以及陕西官牧马场拨给他的一千匹战马。
庞大的队伍遮天蔽日,溅起了草屑和尘土。
有了汉民族意识武装的强大军队在朝廷的号令下,以远超西方世界的组织性,整齐的排列于伊犁城外的山间谷地。
士兵们有干粮、棉甲、子药和建功立业的热情。
当然,脱开这一切,还有男儿沙场的热血昂扬。
这片土地不同于农耕文明,这里更加辽阔、更加野性,抬头仰望时会觉得云彩更近,飘得更远,沧海桑田之间,唯一不变的便是只有时代的强者才能称霸草原。
现在轮到了大明。
韩十二郎从京师回来以后,新疆军区开始进入狂暴的战备状态。
从内地特地过来参军的娄方勇因为其举人身份、学识渊博被委派以军中纠察官的职务,这是类似于后世政委的特别职务,他当然有纵马杀敌的任务,但更要侧重的则是战争动员。
当军队真的准备开始打仗,他们这群人是最忙的。
娄方勇拿着从上级那里拿来的地图,深入营帐中,在烛光下,他攥着拳头高声道:“当今世界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弱小就代表着被奴役,强大,就代表着奴役别人!我们要为了我们自己打下更加广阔的疆土,占领更大的草原!!大明必胜!”
像是这样的场景在各个营帐中都会发生。
话术就是那些,为了民族、为了自己,调动每个人的热血,让人们知道自己是在为自己的美好家园而战!
而除了这些零零散散的宣讲,
整个军区也进行过统一动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