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个说话很不客气的使者道,“你如何使我们相信,你们只是想知道我们的山川和风俗呢?”
我很想翻白眼,心里道:我是个世界史爱好者,你们的地理和风俗我读过很多很多,只是我的知识都是从后世的书里学来的,很多国家、城市、山川的名字都和如今八世纪的叫法不一样,我自己也对不上号,不然我大可不必求着你们说,直接把读过的内容告诉典客署就行了。
“你们来的时候,可曾经过梵衍那国的都城?即使你们没有走那条路,你们想必也听说过,梵衍那国都城的东北方向,有两尊立佛的石像——两尊很高很高的石像?”我问道。
使者们皆是一愣,意外道:“往来波斯、印度、大唐的商队,路上常常经过梵衍那国。你连那两尊石像也听过?”
我当然听过。巴米扬大佛高数十米,是世上最大的立佛像——在它们被炸毁之前。
“我们国家一位叫玄奘的僧人曾经到过那里。他说,梵衍那国的王城有十余间寺庙,千余名僧人,那两尊佛像高一百四五十尺,由黄金和宝石装饰,灿烂无比。我没有见过,想不出那该是什么样的宏伟气象。长安与梵衍那相距万里,路途艰辛,住在长安的唐人们,也大概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那两尊佛像。”说到这里,我的嗓音也有些微不可见的哽咽。玄奘亲见过的巴米扬大佛,毁于2001年3月。它们承受了十几个世纪的风雨,却毁于塔利班的炸药。像我这样成长于21世纪的人,注定不能亲眼看到它们了。从这个角度看,现代人虽然活在交通便利的年代,却甚至不比唐人更幸运。我咽下这种无人能够理解的情绪,抬起头笑了笑:“所以,请给我们讲一讲你们长途跋涉的见闻罢,讲一讲那两尊佛像上装饰的珠宝,拂剌河的汛期,讲一讲……那些我们去不了的地方。”
许久,使团首领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初时更真诚的笑容,话里带着些打趣的意思:“在我们的国家,女子是不能像你这般露出脸庞的。”
“从前我们也是这样。不到一百年前,女人出门时还要戴上幂,幂很长,能将全身都罩住。后来因为幂实在不便,才换成了面纱更短的帷帽,如今的女人们也经常戴帷帽,尤其是出身高贵的女人。”我笑了,“我嘛,出身并不高贵。”
“出身不高,才会被派来跟我们打交道,是吗?”另一个使者笑了起来,“梵衍那国的佛像,我没有留意,因为那不是我们的神。不过,来的路上,我最喜欢的,是一个叫做‘千泉’的地方。那个地方在怛罗斯和白水城之间,不高的山上涌出一千眼泉水,泉水又最终汇成一条河水,向东流去……”
两名粟特译语人立即拾起笔,蘸了墨,开始在纸上记录。
有了这个“不打不相识”的开头,接下来的时间内,我们三人与这些使团成员相处比较融洽。他们想吃鱼,我们就替他们向鸿胪寺要鱼。他们想吃本地的食物,我们就领他们去西市,吃水花冷淘,吃雕胡饭,吃咸阳的水蜜梨,吃炙羊肉——他们不吃猪肉,吃的肉类以牛羊为主,但唐廷禁止随意屠宰耕牛,牛肉并不易得,所幸有唐一代北方人多吃羊肉,烹调羊肉的手法够丰富,因此他们也吃得开心:“没想到长安的人也吃炙羊肉,竟然还有专门用来炙羊肉的铁床!回去之后,我一定要告诉国王和我们的亲友,在唐国的都城也能吃到鲜美的羊羔肉。”
“在长安附近,同州的朝邑县,有一道叫‘苦泉’的泉水,水很咸,人不能喝,羊却能喝,喝苦泉水长大的羊无不肥美,我们今天吃的就是朝邑的羊羔。俗话说‘苦泉羊,洛水浆’,就是说苦泉水养大的羊,美味如同洛河水酿成的酒浆。”石明达解释道。
康九娘这会儿没参与他们的话题,而是取了一张胡饼,用饼将手指和刀刃上残余的油脂擦拭干净,又把那张饼撕成小块,一点点吃掉。
“你可真是节俭。”我小声称赞她。
她满脸无奈,同样轻声道:“别打趣我了,我一个人在长安,没有亲眷,没有丈夫,又不像你有个好哥哥,自然只能过省俭的日子。”
我从来没问过她家里的情况,闻言一愣,刚要说话,却听一个使者问道:“洛河是哪条河?也在长安附近吗?”
康九娘已经换回了平日那副淡漠的表情,摇头道:“我们有东西两座都城,长安是西京,洛阳是东京。洛河是黄河的支流,经过洛阳城。洛河水酿成的酒好喝,河中的鲤鱼也很好吃。”
“是,有人说‘洛鲤伊鲂,贵于牛羊’,就是说洛河的鲤鱼、伊水的鲂鱼,比牛肉、羊肉还要珍贵。”我补充道。
有位使者想起什么,好奇道:“我们在路上曾经听一个粟特商人说,唐国的皇帝不允许百姓吃鲤鱼。那天你们带我们吃了鲫鱼,而没有吃鲤鱼,我还以为就是这个原因,但是刚才听你们说的话,好像唐人也能吃鲤鱼?”
石明达惊讶道:“我们那天吃的不是鱼鲙吗?唐人认为,鲫鱼最适合做成鱼鲙,所以我们选了鲫鱼来吃。那个商人为什么说唐人不吃鲤鱼?”
使者费力回想了半天,摊开手,神态夸张:“我只记得,他说和唐国皇帝的姓氏有关,但我不懂唐人的话,因此没有记住鲤鱼和皇帝之间有什么关联。”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说的莫不是李和鲤谐音,所以唐人不吃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