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然捏住他的手。他这话是在间接问他什么时候死了。
  而他在死前几年,会经历安史之乱,会被拘禁,在乱后又会被下狱。想到他的那些经历,我的心便痛得仿佛被揪住——为了我爱的人,我真的恐怕只能再去尝试扳倒安禄山了。可我现在连裴家养女的身份也没了,有何资本去扳倒安禄山?
  我算什么?力图只手回天的人?不,任何人在“历史”面前都渺小如蚍蜉。蚍蜉撼大树,尚且是不自量力的可笑事,何况……何况与这包含了、掌控了我们的“历史”本身对抗?我究竟有多少胜算?
  他见我沉默,伸臂揽住我的腰,笑道:“是我的不是。”我下意识地向旁边一躲——我去年从幽州回长安的路上,始终与李适之同车,而他最爱以这个姿势相抱。
  王维对我的闪避微感诧异,却也不多问,只抚了抚我的肩膀。
  下山时我们经过宋之问的别业。那片园庐门户紧掩,栋宇间鸠鹊乱飞,在偏西的太阳下,很有几分萧条。宋之问那首《蓝田山庄》他也记得的,当下背诵出来:“宦游非吏隐,心事好幽偏。考室先依地,为农且用天。辋川朝伐木,蓝水暮浇田。独与秦山老,相欢春酒前……宋延清眼力不凡!他山庄选址极好,你看,此处正堪俯瞰辋谷山景。”
  我想起宋之问生平事迹,一时惘然。宋之问旷世才子,诗文人人传讽,最终却被李隆基赐死,未能“相欢春酒前”。王维眸光在我脸上转了几转,笑了笑:“你又感慨了。何苦?他此身已死,荒陇黄泉之下的枯骨,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个美人替他伤怀。而千载后的人,也未始能够解得美人今日的伤怀。”他语句虽涉调笑,却似别有深意,“人来人去,千年万年,总不能使这辋川烟景有丝毫损益。悠悠天地,古人来者,既然同是过客,又何必为他人怆然?”
  我固然觉得受益,口中却道:“维摩诘居士又来传法了,哼!”
  欹湖之上,残阳在水,宽阔的湖面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显出一种苍茫浑蕴的灰白色。“‘日落江湖白’……”我想起他的句子,心情好了些许,“你喜欢‘青’‘白’二色,因此常用,却偏能用得这般巧妙,没有见过大片水泽的人,断断想不出,夕照本是晕黄,照射碧波,如何成了‘白’。”
  岚雾濡衣,风烟振气,我在惬意中举目看向另一端的飞云山。山麓流泉激石,葩华竞秀,又是一处清幽绝丽的地界,且是辋川的最高点。然而时间所限,今日去不了了。
  ——不去也好。飞云山畔是他异日埋骨之处。
  徒步出了三里匾,遇上等候我们的车马,我先上了车。他仍回目遥望,低低吟道:“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
  “不要辞家了,将你阿娘也一同接来罢。”我笑道。
  第63章 莫上慈恩最高处(崔十五娘)
  长安的小雪是极令人惬意的,密密无声,霏霏有韵。南山的山顶,在冬日也更加清晰,积雪凝苍翠,又是一番令人心胸开阔的景象。只不过,朱雀天街是由黄土铺就,寻常小雪落下融化之后,会使道路更加泥泞,颇不利于出行。街上行走的人们,脸上多少都带着一点倦色。
  然而这点泥泞对乘马车的贵女来说,原不算什么。崔十五娘抱紧了手中的暖炉,时而掀起车帘,看一眼外面的景色。一面面高耸的青灰色坊墙,将长安分割成许多个规整的小块,路旁的槐树,在雪后格外清冷。但其实,这条路两旁的景物,她已经烂熟于胸了。
  马车到了慈恩寺。她被侍女扶着下了车,缓行入寺。她戴着浑脱帽,穿着翻领胡服,衣装厚重,却越发显得身姿婷婷袅袅,且她面容清丽,很是引来一些香客的瞩目。但她目不旁视,径自走到大殿东廊从北第一院。
  院内墙上画满了壁画,有佛说法、涅槃等诸般景象,她走到其中一面墙边。这壁画画的是佛陀涅槃的景象,佛陀合目静卧,身边侍立的诸弟子表情悲痛无极。壁画用笔简练,寥寥几笔,便将佛陀入寂时的平静祥和之态,刻画得如在目前。
  崔十五娘端详着壁画,又伸出白皙的手指,去细细触碰壁画的笔触。雪后的墙壁极凉,但是她却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暖。看得久了,她几乎觉得,画师将佛陀的安详画得太过真切,以至于诸位弟子的悲伤,反而显得多余了。作画的人,像是在淡淡地看着世间众生,甚至……或许有几分轻嘲。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在少年时代作此画时,便对佛陀的入寂——这个分明属于晚年的事件——如此感同身受?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好像是期待着晚岁的到来,毫不在意自己的少年青春?
  她好想了解这个人,好想走近这个人呵。
  她立在画前半晌,纤细的身材在清澈的冬日显得格外单薄。来往的香客们,有时会奇怪地看向这个长久伫立画前的女子,她也不在意。
  在这冬日的清冷中,她体味着只有他与她的这一刻。
  是的,只有他与她。
  那个女子终于死了。
  那个曾经与她一样,在他的题名与壁画前驻足的女子,终于死了。
  再过一阵子,待此事彻底淡去,她再重新上门,请他教习画技,他定会乐意的罢。她涂着嫣红口脂的唇角悄然翘起,勾勒出一个极美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