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斗花宴,京中的权贵子弟大多都被邀了过来,外头停了一长串华丽的马车,不少人正站在园外攀谈。
淮安侯府的车驾一到,原本还在客气寒暄的氛围霎时一变,众人纷纷望过来,盯着淮安侯府的车驾,掩唇偷笑,窃窃私语。
这几日京城关于淮安侯府的传闻,可谓如火如荼,无人不晓。
据说那位真世子已被接回了侯府,品貌不凡,才学满贯,原先的假世子平平无奇,已经被侯府厌弃了。
但大伙儿也听说了,那个流落在外的真世子是从乡野来的。
高门贵族之子,居然抱错了,淮安侯白养了个儿子十几年,这么有趣的事,没人能放过。
京中的贵人们有的是空闲,就爱看热闹,候在外面的,粗略一数也有二十余人,大部分擎等着看笑话。
等了片刻,便见一个身着青莲色直裰的高挑少年挑帘而出,腰环螭纹玉带钩,容色如玉,极为俊雅,眸色浅浅如茶,天然带着温和的气息,手持鸢尾,气度不凡。
众人不免愣了愣,还没仔细辨出这位是真是假,又见到只白生生的手挑开帘子,下来个身量更细弱些的少年,一身缥色圆领袍,戴着帷帽,帽上别着一束火红的石榴花,虽看不见脸,但身姿轻盈,莫名惹眼。
一众权贵子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乍一看,怎么两个看起来都不像假的?
钟宴笙猜到了会被人看热闹,但没想到这么多人闲的没事看热闹,下来瞅见这么多人,忍不住缩了一下。
沉默了一瞬后,钟宴笙默默地往钟思渡背后挪了挪。
他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戳了下钟思渡的腰,绵言细语:“你先走。”
反正他今日就是陪钟思渡来亮相的,钟思渡够吸引视线就行了,他相当于一张通行的请帖,不需要有什么存在感。
钟思渡冷不丁被戳了下后腰,倏然之间,身后的人扑得过于厚重的香粉里,仿佛钻出了一缕清润的香气,顺着一股麻麻痒痒的感觉顺着那根搭在他腰上的手指,迅速流向四肢百骸,身子顿时一僵。
但那根手指又很快收了回去,一触即离,似乎只是单纯为了提醒他走前面。
单纯?
能把淮安侯和侯夫人哄得团团转,出去鬼混一身痕迹的人怎么可能单纯。
钟思渡的笑容差点没维持住,迅速将脑子里的想法摁灭。
他明白今日来斗花宴意味着什么,不着痕迹地瞪了眼钟宴笙,忍下那丝别扭,先抬步走了过去。
众人的目光不由又聚集到了钟思渡身上,看他取出帖子,交给外面的礼官,笑意清浅:“这是淮安侯府的帖子。”
偷偷竖着耳朵听的大伙儿恍然大悟。
这就是那位被抱错的倒霉世子。
那后面那个戴着帷帽不露面的,应当就是淮安侯府白养了十几年的假世子了。
感受到周围若有若无的目光和气氛,云成攥紧了拳头。
自打这位钟思渡少爷被接回来,侯府里的气氛就变了,不少人都被他迷惑,渐渐偏向了他,但云成和几个旧仆都不喜欢他。
什么真的假的一点也不重要。
云成见不得小少爷受委屈。
瞅到云成的脸色,钟宴笙悄悄拽了他一下,冲他摇摇头。
来赴宴前,他就猜到了会被议论,会遭到怪异的目光甚至冷落。
但钟宴笙很认真地觉得,这些人他又不熟,怎么看他的,和他也没关系。
相比之下,还是定王殿下的事更惹他发愁,他缩在家里寸步不出,躲了十日,刚一出门,居然就撞上了。
佛祖不保佑,黄历也不行。
请帖确认无误,钟宴笙跟在钟思渡后面一起入了园。
原先等在外面看热闹的其他人也跟了过来,这位淮安侯府真世子的气度品貌,与想象中畏畏缩缩的乡野俗夫完全不同,大多人收起了讥嘲冷眼的态度,各怀心思地打招呼,有意无意忽略了钟宴笙:“钟少爷,久闻大名。”
“钟少爷在院试中当真是大放异彩,文采斐然,文章都传到了京城来了!在下有幸拜读,佩服,佩服。”
钟思渡对众人的试探反应早有预料,含着淡淡笑意,应对那些抛来的问题,态度谦逊温和,回得滴水不漏。
虽然其他人叫钟思渡“钟少爷”,但言语之中,显然已经将钟思渡当做了淮安侯府的世子。
反倒是钟宴笙这个小世子被冷落在旁。
见钟宴笙逐渐被排挤到边缘,没人注意,云成着急了,压低声音:“少爷!”
出发之前,他候在马车外,听到侯夫人小声提醒钟思渡,说钟宴笙从前身体不好,很少出门,害怕人多的地方。
还说此次赴宴,必有多嘴之人说闲话,是他们私心叫钟宴笙出席,要他好好照应钟宴笙。
钟思渡嘴上答应得好好的,结果一到景华园,就完全将他们小少爷抛到脑后了。
小少爷明明着了凉,身子不舒服,也不准他报给侯爷和夫人,非要坚持着来,为的是谁呀!
钟宴笙体力不济,走了会儿,已经有些累了,见云成激动,赶紧竖起指头,比在唇畔:“嘘,嘘!别嚷别嚷,要被人注意了。”
平时他出门,身上总是会环绕许多视线,经常紧张得手心发汗,眼下没人看他,他倒还松口气,并没有生出被排挤的落寞感。
云成:“……”
差点忘了,小少爷是只不喜欢热闹的小蘑菇,平日里除了作画,剩下的爱好就是躺在花阴里看点闲书。
这斗花宴若非侯府和夫人的请求,少爷恐怕是不乐意来的。
这么一想,虽然心里还是有些不平,不过云成还是勉强把那口气咽了回去。
钟思渡长在乡野,文才却那般佳绝,考上院士第一时还不满十八,今岁便要参加秋闱。
世家子弟里,能这么有出息的也是凤毛麟角,多半都是蒙祖荫才能混上一官半职的。
京中许多出名的文士看过钟思渡院试的文章,赞不绝口,放言钟思渡秋闱必然一鸣惊人,明年春闱揭榜,也必能提名。
不管钟思渡秋闱的表现会如何,已经有不少人有了结交他的意思了。
等在外面的权贵子弟们,不全是来看热闹的,其中不少人的父母就嘱托了他们,要与钟思渡认识一番——这位真世子刚回京城,谁都不熟,正是最适合结交的时候。
至于那个假世子,就不用提了。
谁能忍受一个鸠占鹊巢之辈?这二人关系必定不好,与钟思渡交好,就等于与钟宴笙交恶。
和一个假的交恶,也没影响。
大伙儿人挤人的,钟宴笙自从那晚过后,格外不喜欢被人触碰,主动往旁边挪了挪,见钟思渡面对这么多人,还从容自如,迅速融入了周围的氛围之中,得到其他人的赏识,感到欣慰又开心。
今日也算是没白来。
因为在路上碰到定王府的车驾,耽搁了一会儿,钟宴笙俩人到得不算早。
俩人到之前,德王妃就露过面了,景华园内今日还有不少女眷,王妃去会见女眷们了,也不用他们特地去拜见。
前方的下仆弯着腰引路,众人说说笑笑的,跟进了景华园。
从入口进去,两道旁是极阔远的荷花池,深深浅浅无穷碧叶之间,已有荷花初绽,清香扑鼻。
再往里走,入目嫣红姹紫,万花争放,花匠精心培养的奇花异草开得争奇斗艳,花香扑鼻,看着便迷人眼睛,一时难辨东西。
众人不由赞道:“今年景华园的花色好似更繁多了。”
景华园是京城最大的花园,这里面的花没有俗品,都是各地挑来的珍种,富贵华丽、清新淡雅兼具。
钟宴笙听着周围一片赞叹声,却看得乏味。
景华园的景致,还不如长柳别院里的花园呢。
他当时误以为萧弄就是自己要找的人,还向打理花园的王伯讨要了一袋花籽,准备以真少爷的名义送给侯夫人,修补真少爷和她的母子关系。
结果……
不能深思,想多了尴尬又害怕。
想到那袋花籽,钟宴笙就发蔫。
跟被他带回来的那条白纱一样,他是不敢再摸出来了,生怕一让它见光,定王殿下就会嗅着味儿找过来。
都没来得及跟好心的伯伯再道声谢呢。
周遭的人声热热闹闹的,说什么的都有。
外围的人多半身份不高没里面的高,讨论的也都是其他的。
比如京城近来最火热的话题。
“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得罪了定王殿下,听说定王简直要把天都掀了!”
钟宴笙正回想着萧弄的事,一听到“定王”二字,心里就是一咯噔,凭着没人能看见自己的脸,眼睛睁得溜圆的,悄悄竖起耳朵偷听。
此处人多嘴杂,何况定王不可能来这种地方,边上那几人讨论得肆无忌惮的。
“可不是?我爹就因为往定王的私宅送过几个美人,底儿都差点被掀起来了!”
“哈哈,我听说定王一回京,就直接去了你家,到底发生了何事?快快详细道来。”
“谁知道那个疯子想干什么?”
说话的人脸色又畏又恨,显然畏惧更多,胸膛不住起伏:“我有个弟弟,是我爹的养子,自小跟在我身边长大的,我给他取名‘窈窕’的‘窕窕’,长大后发现他姿色不错,我就与他……我爹嫌丢脸,封死了其他人的口,不准往外说他的事。”
跟在他旁边的几人:“……”
“行了行了,都这么看我做什么。”安平伯府的世子不耐地咂了下舌,“那日那疯子一来,叫我把“窕窕’带过来,我说那是我房中人您找他做什么,他那脸色瞬间……恐怖得活像要劈了我,跟我拐了他老婆似的!险些把我爹给吓死!”
说着,大概是回想起了萧弄的脸色,狠狠打了个激灵。
跟他凑一块的那几人跟着倒抽凉气:“怎么回事?”
“然后呢?”
“我爹以为他要美人,赶紧把窕窕带了过来。”那人停顿了下,脸色分外精彩,“结果他见到人,忽然神经质地笑了一声,笑得我寒毛都竖起来了,吓得我爹又差点厥过去!”
众人听得十分入神,全然没注意到旁边戴着帷帽鬼鬼祟祟的钟宴笙:“然后呢然后呢?”
“他笑完,脸色又一下冷了,跟犯了失心疯似的!警告我给窕窕换个名字,就莫名其妙走了。”
安平伯世子郁闷得要死:“我堂堂安平伯府,给他出入如无人之境,若不是听说今日德王殿下也会来景华园,我爹非要我过来,我当真是没心情来参加这斗花宴的,简直欺人太甚!”
其他人面面相觑之后,跟着附和了两句。
脸上表露的意思却是“还有条命就不错了知足吧你”。
钟宴笙指尖一颤,差点就把面前的花揪下来。
那几人在纳闷讨论定王在发什么疯,只有他清楚知道,萧弄找的不是什么“窕窕”,而是“迢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