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来了兴致,她问过毛晓萍,毛晓萍总是欲言又止所以她至今还真不知道陶英才到底是因为什么事不干外科的。
“这事我本不该说,咱们医院为了保护陶医生,下过明令不能私下传播议论……但他今天既然去了手术,说明你跟他有缘,你就多劝劝他,或许能让他早点走出来。”
原来,陶英才年轻时候曾是一名优秀的解放军战士,党员同志,解放前是战地医生,解放后分配到县医院外科,做手术非常厉害,无论呼吸系统还是消化系统,甚至开颅手术都会做,基本零失误,可以说救人无数。因为专业技术过硬,又参加过革命,后来省医院要把他调过去他都不愿意,就因为自己妻女在这一带。
“他对他爱人和闺女可真好,三十几岁才得的闺女,跟眼珠子似的疼爱,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摘月亮……”张护士长很是怀念地说。
她也是婚后多年才生的孩子,完全能理解那种疼爱,可跟陶医生不一样,她虽然也疼爱自己闺女,却还是想要生个儿子。
“他爱人身体不好,陶医生就说不生了,主动做了结扎手术,大家背地里都劝他何苦,闺女终究是要嫁出去的,但他一直说别人家闺女他不管,但他家的闺女比十个小子还金贵。”
在重男轻女的石兰省,陶医生这样的男人,真的很少见。清音忽然有点羡慕他的闺女,有这样的爸爸,真幸福。
“然而,可能就是太幸福了,老天爷也看不过眼,五年前一个夏天,她爱人和闺女在来医院送饭的路上被一辆拖拉机给撞了,等送到医院的时候都没救回来。”张护士长抹了抹眼角,至今还记得那情形,那天刚好是她下夜班,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向斯文帅气的陶医生像个疯子一样,蹲在地上捧着闺女的书包和妻子拎来的饭盒,又哭又笑。
清音想到那情景,也不由得眼眶发热,一夜之间痛失爱妻爱女,这换谁受得了啊!
“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开拖拉机的人正是自己半年前从死神手里抢救过来的病人。”张护士长咬牙切齿。
当时那病人送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是被钢筋插进了下腹部,多个内脏破裂出血,再加上医院又缺血,压根救不过来,后来还是陶医生发动大家,自己带头捐血才勉强救回一命,当然手术也是他拖着虚弱的身体做的,因为钢筋插入的位置太过特殊,为了保命不得不把已经缺血坏死的男性.生.殖.器官切除。
本来是耗尽全院之力救了那人的命,可那人醒来知道命根子被切后不仅没感谢,还勃然大怒,骂陶医生是庸医,是刽子手。
当时很多医生都跟他耐心解释了情况的危急,本来就已经坏死的器官,就是勉强留下,以后也用不了,还会感染,带来生命危险,可无知的人就是不信,出院后天天来医院闹,闹着要陶医生赔钱,还狮子大开口一万块!
那时候的一万块,举整个外科之力也拿不出来。
陶医生自然不会惯着他,俩人为此闹到法庭上,无论出于人道主义、医学伦理还是科学治疗的角度考虑,生命权至高无上,当时的手术方案为了救命,是最佳选择,他的官司自然赢不了。
输了官司后消停几个月,大家都以为他知难而退了,谁知道酝酿的却是毁灭性的报复。
“虽然那人已经被枪.毙了,但陶医生还是没能走出来。”张护士长抹了把眼泪,“自己从鬼门关救回来的人,最终却杀死了自己的妻女,陶医生怎么想也想不通,整天用酒精麻痹自己,医院也不忍心他触景伤情,就把他调到内科,当然也怕这事知道的人越多对他伤害越大,所以只有老人知道,你们新来的,我们是下过死命令不许说的。”
“至于现在的江主任,以前只能给陶医生打下手,要不是陶医生出事,他现在还当不上主任呢。”难怪二人互看不顺眼。
清音恍然大悟,难怪毛晓萍犹豫再三没说,以毛家在医疗行业的关系,这么大的事肯定知道,但出于对陶医生的保护,她还是有原则的没透露。这倒是能想得通,难怪他不干活还能拿工资,医院也不敢对他怎么着,这是同仁们对他的保护。
自己今天上午用那些话激将他,又何尝不是往他伤口上撒盐呢?清音后悔不已。
她觉着,自己必须给他道个歉,这是一个好男人,好父亲,好医生,值得自己尊敬。
然而,陶英才压根没给她道歉的机会,可能是一台手术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也可能是激将法真的有用,从第二天开始,他就主动要求调回外科,刚到就接手了好几台手术,一时间忙得喝酒的时间都没了,清音在科室里偶尔能碰到他,但他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清音想道歉也得追上他才行。
这个变化,最高兴的莫过于医院那些老人,曾经意气风发的陶医生回来了呀!放全省都没人能做的胰十二指肠切除术他不仅做了,还做了两次,且两次都很成功!
这放在整个医疗界都是相当炸裂的!
当然,既然陶医生躲着自己,那清音也就不再纠结道歉的事,她现在每天都要给冯春华换药。
“冯阿姨,我要开始给您换药了,要是疼您就说,啊。”
冯春华还很虚弱,但各项生命体征都很平稳,“没事,你只管换,我不怕疼。”
手术的事她知道了,要不是这个小姑娘去求陶医生,她或许都下不了手术台。“虽然做了手术我也不一定能活多久,但只要活着一天,我就能多看一天太阳,你看——”
清音顺着她的手指看出去,窗外一轮火红的朝阳刚刚升起,翠绿色的叶子被照出形状完美的经络,仿佛半透明的玉制品,温润而干净。
“你这孩子,上次我说送你的东西你怎么不拿走。”冯春华埋怨。
“您肯定能好起来,我不能要。”
“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也没多少钱,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从来不肯委屈自己,光喝一杯咖啡就花别人半个月工资……”
冯春华真的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她年轻时候曾经交过很多苏联朋友,学会喝咖啡和伏特加,现在的咖啡馆只开在大使馆区周围,一杯就要十几块钱,确实是资本主义奢侈,但她却乐在其中。每年买咖啡豆咖啡机和咖啡杯的钱,放别人家都够养几个孩子了。
清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她的东西,所以也没去看过书里夹的到底是钱还是什么。
“你不要就算了,我拿来治病喝咖啡,可不能降低自个儿生活质量不是?”
清音没忍住笑起来,“对,冯阿姨您能这么想就好。”病检结果已经出来了,确诊是胰头癌晚期,就是大罗神仙也没办法,所以开开心心过好剩下的每一天,痛了就止痛,饿了就吃,能过一天都是赚的。
本来以为她要好好开导冯阿姨,谁知人比自己看得通透多了,还有心情八卦,“隔壁前几天刚出院,听说前天又住进内科,你猜怎么着?”
她说的是那个剖腹产后感染的产妇,清音不后悔使点小手段整治老太婆,毕竟当时不教训她一下,产妇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但对于产妇……清音也没什么同情心。
“我听外面的护士说,回家后奶水不够要催奶,结果一下子吃太腻,堵奶了,急性乳腺炎,舍不得开刀,就一直在内科住着,天天吃药打针还把奶水喂给孩子,这真是造孽哟……”
“老一辈总以为母乳是最好的,即使产妇吃药打针产出的母乳也是‘好’东西,得一滴不漏的喂给孩子,却不想想孩子的肝肾能代谢嘛,真是无知。”
冯春华说着,清音一面听一面工作,很快就将敷料换好,离开病房。
晚上回到家,清音难得的没有看书,搬个小板凳坐到大院门口,看大家伙聊闲天。今天冯春华的话,给她的触动不小,自己上辈子废寝忘食肝出来的事业,最后不也没享受几年?把最美好的年华都花在赚钱上,却忽略了生活的本质,倒也不必。
她决定,该搞事业还是搞事业,但该享受生活,也不能放弃享受。
“笑什么?”顾安刚骑到院门口,就见她托着下巴,看着远方出神,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你回来啦?”清音站起来,看见他的一瞬间,居然有点高兴。
嗯,大概是高兴他自行车后座上挂着的两个大西瓜吧!
“哎哟,安子这是哪儿买的西瓜,真大!”大院其他邻居看见,打趣道,“可真阔,一口气买俩。”
清音闻言,干脆去喊顾妈妈过来,自己回家拿刀子,再搬一张小桌子,就地切起西瓜来。
也不用切太大块,毕竟人多,他们每位邻居分了巴掌大一小块。
虽然不多,但西瓜是熟透了的,特别沙,还特别甜,一嘴咬上去,能让人甜到心里去。
大家也不客气,接过去边吃边夸,这小两口真会办事,为人真大方,还说顾妈妈会教育孩子,会挑儿媳妇,眼见着安子结了婚是越来越出息了巴拉巴拉。
顾大妈笑得合不拢嘴,她当然更不小气啦,一个西瓜而已。
“哼,马屁精,假好人!”清慧慧嘟囔着走进柳家门,“不就是一个西瓜嘛,当谁吃不起呢,你现在买西瓜的钱还是我妈给我留的呢,你们就吃吧,吃了让你们拉肚子,全拉肚子!”
“拉肚子不怕,音音阿姨是医生哦。”小海花弱弱地说,刚才音音阿姨也给她一块红红的甜甜的西瓜了呢,她在石狮子后面躲着吃完才进屋的。
音音阿姨说啦,好吃的就要自己留着,不能被哥哥抢走。
清慧慧瞪她一眼,心说小丫头片子哪都有你,你懂个屁,反正她知道柳家不喜欢这孩子,所以自己给点脸色也无妨。
“哎呀,慧慧这是咋啦,谁惹你生气啦?肚子饿了吧,我给你热饭去。”柳老太嘴上关心着,屁股却没动。
“不用了,大妈您坐着就成。”清慧慧也在炕边坐下,“我们厂真是越来越过分,越来越不像话,那么重要的事怎么能搞裙带关系呢?真是一群酒囊饭袋!”
柳志强一愣,“厂里出什么事了?”
自从上次被气出病,他请了两天假,研发部就以他身体不适合长时间一线工作为由,把他派到二分厂去了,名义是技术员下去指导工作,其实就是发配边疆,他想去陈专家跟前献殷勤的计划也泡汤了。
清慧慧欲言又止。
“到底什么事,你倒是快说啊好慧慧。”
清慧慧脸一红,“讨厌,还不是你的事,本来我想着你要是能当上优秀员工,说不定马上就能回总厂,谁知道今年的优秀员工居然不是你。”
柳志强的失望毫不掩饰,他是真的没想到,研发部居然这么绝情,科长居然这么势利眼,就因为他让他在领导跟前丢了一次脸,他就这么往死里的折腾自己。
“是谁,是不是我们副科长的侄子?”就是抢了他的名额去京市学习那个。
“不是。”
“那是谁?”
清慧慧咬着嘴唇,似乎是在照顾他的承受能力,“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啊,你上次被气出病,身体就一直不好,这件事我不该告诉你的,反正你也不在总厂……”
“快说!”柳志强的手背上,青筋直冒。
“是我小姑姑,清音。”
只听“哐当”一声,柳志强在刘老太哭爹喊娘的声音中,一头栽到地上。
第035章
柳志强又病了,但为了不给他留下“体弱多病难堪大用”的名声,柳家一致咬紧牙关对外宣称伤风感冒,哪敢说又是被气的啊呀。
清音是怎么知道的呢?小海花去找小白玩的时候说的。
小孩的嘴就是大漏斗,都不用她问,小姑娘就嘚吧嘚吧全说了。
好嘛,清音本来对自己得这个优秀没什么感觉,但能把柳志强气病,她就觉得含金量更高了。
倒是清音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被同事们恭喜了一圈,她觉得自己胜算不大的,谁知在职工代表大会上,她的得票居然是最高的,她忽略了其实自己这段时间把卫生室撑起来,给大家带来多大的便利,用简便廉验的中药给大家省了多少钱。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平时怎么对大家,真到了民主推举的时候,大家也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当然,这个“正确的选择”是白雪梅说的,她一双蓝袖套戴在白大褂外面,头发扎好,帽子一戴,一根头发丝都不会露出来,看着既干净又利索。
清音“噗嗤”一声笑出来,可真有她的。
话说白雪梅自从来卫生室上班后,变化不是一般的大,以前的她自卑敏感不敢说话,现在在张姐李姐的带动下,居然越来越爱说话,胆子也大了很多,上次遇到赵家人来抓药故意找茬,她还叉腰跟赵老太吵了一架。
她的吵跟杨护士不一样,杨护士是无理取闹,她是有理有据且忍耐到了极限。
清音看她现在开朗不少,忽然想起前几天姚大姐又拜托她的事,毕竟姚大姐真的帮过不少忙,而姚大姐那弟弟除了不爱说话,凶一点,也没什么不良嗜好,清音就试探着开口:“雪梅有没有想过谈对象?”
白雪梅脸色白了白,低头。“我现在这样的名声,谁还会找我……”
张姐生气,“你啥样的名声啊,你可是受害者,你应该抬头挺胸做人,让那些小人看看你过得多好。”
白雪梅一想也是,自己怎么又钻牛角尖了。“嗯对,什么名声不名声的我也不在乎了,大不了一辈子不结婚,工资能养活自己和爸妈就行。”她现在成了熟练工,动作迅速且不会出错,林莉报人事科又加了一级工资。
清音想了想,还是没提姚公安的事。
就是过几天姚大姐再上家里问,她还要费劲解释一下,姚家是真着急,也是真看上了白雪梅,但清音这中间人也不好做,不行让他们自己上白家说去。
中午回家吃,顾妈妈也是刚从外头回来,今天她师弟那边有点事她过去帮忙,中午人家留饭她也不吃,要颠颠的赶回家给儿子儿媳做饭。
“妈也是,人家留你就在那边吃呗,跑着多累。”
“就是,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你不在家还会饿坏自己不成?”清音笑着,进厨房转了一圈,见泡发了一盆粉条,本来是打算晚上炖白菜豆腐吃的。
“咱们吃炒粉吧,正好有豆芽和韭菜。”菜是顾妈妈回来路上着急忙慌买的。
“啥是炒粉?”
“就是炒粉条。”
“粉条还能炒着吃,那下饭不?”
清音哈哈大笑,炒粉本来就是当主食吃的,炒粉下饭就是主食加主食,碳水叠碳水,“您就等着吃现成的吧,顾安帮我剥蒜,再拿几个辣椒来,摘几根韭菜和豆芽,不要太多。”
顾安照办,他现在连洗碗都不避着大院邻居了,反正大家都知道了,他躲着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