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现在也隐隐发现了,自家男人跟他妈老娘是一伙的,这么多次从没见他帮过自己一次……不对,唯一一次,是他让自己把红梅大姐介绍给瞿老司令的时候,他可不是这个嘴脸。
一墙之隔的顾安,很快洗好尿布,漂干净,晾晒到院里的晾衣绳上,回屋去,“那什么时候会认人?”
清音抬头一看,嘿,这家伙不知道啥时候又来到炕边,直勾勾盯着闺女。
“这我也不知道,因人而异吧,或许四五个月,或许七八个月,或许一直不怎么认人。”这叫个体差异。
顾安面上不变,但清音就是感觉他有点失望,正要安慰安慰这失落的老父亲,忽然门口传来刘大叔的声音。
“小清大夫在吗?”
“进来吧。”清音将自己衣服拉好,又把小鱼儿放到炕里,肚子上搭一条小巾子,这才从里屋出去。
刘大叔身后跟着一个中等个子的中年男人,五官普通,属于丢人堆里都找不出来那种,眼神也是普通中年人的沧桑,没有电视剧里土匪头子的凶恶或是精光,就连脸上的刀疤,都跟肤色融为一体,渐渐失去存在感。
清音心说,传说中的马二爷,原来是这么个普通人,说不定在在茫茫人海中她都遇见过几次了。
她在打量别人,别人也在打量她,准确来说是打量站在她前面的顾安。
“对不住,马,咳咳咳……马某人打扰二位了,还请,咳咳,请见谅。”马二爷一边咳一边说,还深深地鞠了一躬。
顾安丝毫不退让,将人带到屋檐下,“有事说事。”孩子在呢,这几声咳嗽他听着真不爽。
马二爷神色丝毫不变,“是这样的,咳咳……我最近老是咳嗽,咳咳……咳咳……瞧了好几个医生也没瞧好,听说清大夫医术了得,咳咳,厚着脸皮请清大夫帮我瞧瞧。”一句话没说完就咳了这么多声,就是笨蛋也知道他的病情。
“对不住,我先缓缓,能……咳咳咳……水……咳咳……”
顾大妈虽然也不爽他进了自家屋子,怕会传给孩子,但看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也实在是可怜,连忙倒杯水递过去,“赶紧喝口水润润喉咙。”
清音面色平平,让顾安搬了两把藤椅出来,自己先坐下,把脉,看舌苔,神情一丝不苟。
三分钟后,刘大叔也有点好奇,“怎样,小清?”
清音皱眉。
刘大叔心头一跳,一般清音是不会当着病人面露出这副神情的,除非……可转头一看,马二爷的脸上却依然纹丝不动,甚至有点淡淡的笑意。
清音把手收回,“马二爷可真会拿咱们开涮。”
“啥意思?”
清音声音更冷,“他压根没病。”
“怎么可能没病,刚才还咳得喘不上气呢,小清再好好看看?”刘大叔有点着急,她不知道马二爷的底儿,自己却是清楚的,这在书城市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说呼风唤雨也不为过。他愿意牵这个线,也是想着安子在外头做的事情杂,黑白两道都沾点,能多认识一下这样的人物,说不定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要知道,整个北城区,多只猫多只狗马二爷都能知道,很多事公安都要找他出面协调。
人生在世,什么道上的朋友都得交几个不是?
清音似笑非笑,“那你问问他现在还咳不?”要是别的普通医生可能就真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可他六脉平缓有力,舌苔薄白有神,哪里像是个病人?
她永远相信,脉象和舌苔比病人的嘴诚实。
顾安脸色黑得锅底似的,“恕不奉陪,请回吧。”
马二爷连忙起身,拱手,“清大夫果然妙手回春,是我小人之心了,对不住。”
清音也是好笑,又是来试探她医术的?要是自己就着他的描述,断定他就是生病,那是不是已经被骂庸医了?“希望马二爷能明白,你浪费的是我对你的信任,是医患之间的信任。”
马二爷顿了顿,神色复杂地叹口气,“能否让我跟清大夫单独说两句话?”
顾安不乐意,但清音也有点好奇,三番两次卖关子他到底图啥?于是以眼神示意顾安放心,她有数,让他先进里屋看看孩子醒没醒。
小鱼儿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不爱哭,也不怎么哼唧,除非有人在她身边,不然悄无声息的,压根不知道这娃醒没醒,醒了多久。
眼看着屋檐下只剩俩人,马二爷这才道歉:“我一直觉着应该找清大夫当面道个歉,一是为去年在镇上的事,杨三旺是我手下兄弟,当时为了花瓶的事唐突了你,是我考虑不周。”
杨三旺就是那瘸腿男人。
清音见他道歉道得还算诚恳,也欣然接受,“行,那事咱就翻篇了。”反正花瓶现在还在自己手里,也不值几个钱。
“爽快,我马某人佩服。”马二爷拱手,“第二件事,就是一个多月前,我让杨三旺来请清大夫,他再一次怠慢了您,这事我已经教训过他,但还是需要向您亲自道歉。”
清音没想到,这左一次鞠躬右一次道歉的,怎么看怎么像孔乙己啊,他真是土匪窝的二当家?
“好,既然咱们之间的误会已解开,那接下来就是我真正要麻烦清大夫的事。”
原来,上次来请她去看病不假,但病人并非马二爷,而是……经过一个多月不断治疗,病人不仅没好,还愈发加重,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所以这才是你托刘大叔找我的原因?”
马二爷点头,叹口气,“这事说来话长,这位病人曾是我的街坊邻居,以前在我遇难之时曾得她多次相助,以前我没条件,现在希望能为她尽点绵薄之力……这俩月已为她延请中西医无数,也送上省医院看过,大夫都说没救了,让回来等……”
“她对我有恩,哪怕知道希望不大,我还是想尽力试试,听说清大夫少年有为,艺高人胆大,于疑难杂症自有一套法子,遂斗胆……”
清音点头,她是医生,治病救人是天职,至于喜不喜欢马二爷这人,可以延后讨论。
“行,稍等我一会儿。”
治病救人要紧,但小鱼儿更要紧。清音先进屋,看小鱼儿正好醒过来,刚又拉了一次,就连忙又喂了一顿,叫顾妈妈过来看着,要是两个小时后她回不来,小鱼饿了的话就先喂点奶粉。
小鱼儿是真的很好养活,母乳吃得嘎嘎香,奶粉也是津津有味,也不过敏,反正给啥吃啥。
顾安本来不想去,但看她心意已决,只能去骑自行车,载上她,那边马二爷载上刘大叔,四个人花了大概半小时赶到城北。
五月下旬的书城市正是最舒服的季节,风不大,气温也不算高,暖暖的,路旁绿树成荫,树下坐满了纳凉的人们,看见他们立马热情的招呼“二爷回来了”。
马二爷在普通老百姓里似乎很受欢迎?
很快,车子拐进一条胡同,停在一所很普通的院子门口,马二爷在门上三长一短敲了两遍,门后露出杨三旺的脑袋,“二爷回来了?”
待看见清音,又连忙收起脸上喜色,鹌鹑似的低头道歉,“对不住小清大夫,是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
“嗯哼,行了,人怎么样?”
杨三旺回头望望里屋,叹气,“省医的王大夫刚来。”
马二爷也看着院子出神。这院子本就不大,又年久失修,院墙缺了几个口,屋檐下的椽子都烂了,地上杂物已经堆得无从下脚,且都是些破碗烂碟柴火n煤块之类的东西。
马二爷回身,对清音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屋里,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正在号脉,病人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妇人,头发全白,浑身皮肤毫无血色,露出来的双手还没小海花的粗……连人带衣服,恐怕连六十斤都没有。
这也太瘦弱了!
不过,清音也注意到,老妇人虽然病入膏肓,但五官底子不错,眉眼十分清秀,这么大年纪居然一点斑斑点点都没有,头发密度也很令人羡慕,再加上那浑身气派,不难想象年轻时候绝对是个大美人。
那位王大夫也没把年轻面生的清音看在眼里,只是一面把脉一面跟马二爷说病情:“我听说老太太一开始只是感冒,怎么就拖成这样?”
马二爷叹口气,搬个小马扎坐到床边,“那几天恰好我不在,回来才知道,第二天她就昏迷了,叫也叫不答应,要不是还有一口气儿在,我都以为……”
床上的老妇人双目紧闭,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说明她还活着。
“当时以为是闭气了,喂过安宫牛黄丸,眼皮能动,可还是醒不过来。”
“那西医那边怎么说?”王大夫把手收回。
“说是多器官衰竭,无力回天。”
王大夫点点头,“从中医来看,老太太气若游丝,面色灰白,足冷过膝,脉象若有似无,确实已到弥留之际,但……你要是还想试试的话,我就开一剂参附汤,尽人事听天命吧。”
马二爷连忙感谢,请他到外屋写方子,自己则忙着给老太太掖被角,杨三旺拿了方子,见只有人参、附片两味药,连忙撒丫子就往医院跑。
一直到送走王大夫,马二爷才请清音坐下,“不知道清大夫有何见解?”
清音动了动鼻子,感觉屋里有股奇怪的“臭”味。不过,按常理来说,久病之人的屋子有气味也是正常的,上辈子在临床上她就遇到过很多,什么烂苹果味大蒜味尿臭味各有什么临床意义,这是诊断学必考项目。
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他递来的誊抄的方子,人参30克,附片10克,这是回阳救逆益气固脱的名方,基本每一个学中医的人都知道,但在整个行医生涯中能用上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原因无它,这是中医救命的方子。但这年头真要到了急救的程度,谁会找中医?西医心肺复苏心电除颤肾上腺素早上了,等中药煎好,黄花菜都凉了。自己这么多年也就去年给英子急救的时候用过一次,那都是冒着很大风险的。
这位王大夫能用参附汤,确实已经是尽力了,也够大胆的。
马二爷见她没说话,试探着开口:“前几天请来的那些中医,一看老太太出气多进气少,连方子都没开,只让我们准备后事。”
清音摸了摸老太太的手,确实冰凉冰凉的,毫无生人温度,脉象也是若有似无,仿佛轻轻一碰就没了,要是让她来开方子,她也会开参附汤。
马二爷察言观色,知道她也没什么异于常人的见解,心凉了半截,眼眶一红,忍不住说起老太太的故事。
“我怕再不说,就没人知道她的故事了。”
“别怪我倚老卖老,清大夫你们听说过小莲英吗?”
清音总觉着名字有点熟悉,似乎是在哪里听过,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她就是小莲英,在旧社会是咱们石兰省名妓。”
见这俩年轻人面色不变,完全不像其他人听见“名妓”两个字就恨不得一蹦三丈远,马二爷心里颇为欣慰,也更多了诉说的欲望。
“小莲英原名肖莲英,穷苦出身,八岁就被她那狠心的爹娘卖到妓院,老鸨子觉着莲英这名字还不错,很衬她,就允许她沿用本名……”
在马二爷缓慢而悠长的诉说中,清音仿佛看见新旧社会交替中一个女人的一生。
第052章
肖莲英八岁被卖,在风月场所里学习琴棋书画,十二岁被待价而沽开始接客,跟很多天真的盼着能脱离苦海又继续深陷泥潭的旧社会名妓一样,她在经历了几次真心错付之后,终于在二十八岁的时候,迎来了真正的解放——因为一场手术意外,她被摘除了子宫。
再也没有男人会承诺给她赎身,再也不用担心她的毕生积蓄会被骗光,再也没有成为“杜十娘”的机会了。
“她就是在那一年捡到了我,把我养到八岁,让我出去自谋生路。”马二爷揉揉眼睛,自嘲地笑笑,“我不怨她,我只感激她,要不是她,我早就冻死在那个大雪天了。”
让八岁的孩子出去自谋生路听起来是残忍,但那也是迫不得已,“鬼子司令部的岗村次郎看上她的歌声和舞艺,几乎将她困在司令部里,她觉得她受辱就够了,不忍我小小年纪就跟着软了膝盖骨……”
“后来,鬼子败走后,她一直辗转在石兰省书城市的风月场所,我则是半年后被一户好心人家收养作义子,结果那一家子全病死在解放前几年,我几经辗转……再后来嘛,相信你们也听说过。”
“自从离开之后,我跟她再未见面。”
一直到解放后,取缔了风月场所,解放了数以百计的从业人员,小莲英也拿回了自己的本名肖莲英,还分了户口和房子,这才算重新活过来,悄无声息地生活在石井中。
待十几年后,马二出狱,俩人才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重逢。“她怕拖累我,一直不肯认我,但她一颦一笑都深深刻在我脑子里,我怎么可能认错人呢?那可是我从小就暗暗发誓要给她养老送终,给她过好日子的人啊!”
马二爷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脸上尽是苦涩。
现实是,在这个年代,他们都是不受待见的边缘人物,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要被拉出来再教育的角色,这几年过得也不太平,所以愈发惺惺相惜,不是母子胜似母子。
清音清楚的知道,马二不是平白无故给一个刚见面的年轻人讲故事,能把自己最珍视的人的隐私说出来,他其实是在用苦肉计,赌清音会上心。
而事实是,他成功了,清音确实很感动。
一个不被社会主流所接受的“名妓”,拿着来之不易的皮肉钱,还能把一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养大,且完全是不求回报的,这已经是大爱了!即使后来把他赶走,也是不想他小小年纪折了龙国人的脊梁……这样的故事,谁听了没点触动?
“我说这些都是真的,不是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