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小道士摆出一副此事不成,誓不甘休的姿态去尝试师兄秘籍里每一种可能有用的招魂方式时,我心底残存的一点点窃喜变成了新的忧虑。
义庄成了人间炼狱,这话并不过分。招魂的法子之多,仿佛望不到尽头。而每当招魂仪式结束时,在场的贾辛,小道士和段云三人无不露出绝望痛苦之色,个个犹如刚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贾辛是因为需以他身上残留的魄去引出三魂,受灵魂抽离之苦;小道士是因主持作法,消耗了大量精神与体力;段云则纯粹不忍,不忍看贾辛煎熬,一次又一次见希望成空。
失败越是发生,小道士看向我时眼里的怒意、受伤越是淋漓尽致,好像他不是在和自己较劲,而是在和我较劲——失败一次,便算他输一次。尽管我绝无与他竞争决断贾辛未来的意图,他却显然将我看做未说出口的对手。
我那时还不了解男人,也不懂得他们有时莫名其妙涌现的胜负欲,其实是向女人展现自己的英明强大,因而可靠。当然,男人们未必就十分明了自己心底里那点晦涩的小心思,于是霸道误作爱护,强势自以为示爱。
我不好再在义庄久留,寻个借口回客栈休息。说是休息,可一闭眼睛,脑子里全是小道士的神情举止,从方宅里我们第一次见面,到半时辰前我们在义庄分别,一言一行一幕幕走马灯般重现,全然不能自控。
千愁万绪中,我有了一种朦朦胧胧,又不太能把握的预感:小道士若不能独自处理贾辛招魂超度,只有上雾山找他师父帮助。上山容易,下山么……难!他曾被我故意激起不管不顾一同私奔的勇气和决心,可那是一时的。逃离师门,眼睁睁抛弃养大自己的师父,他能够坚定吗?那时他的勇气和决心,是不是早就消磨殆尽?
以小道士的为人,若不肯带我走,也不会容许我一个人四处流浪,他最后可能会做的就是送我回家,因他眼里“这里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我的心砰砰跳起来,又快又急,害怕地手都有些抖起来,就在此时,客栈前厅传来哐哐当当的吵闹声,更叫我烦躁不安。我耐不住正要发脾气,又听见一个极为熟悉的女孩儿声音,我一怔,随即披上罩衫,趿履而出。
我刚跑至前厅,就看见徐阿公正费力从杂物房里拖出一个大石磨,念叨着:“你提前回来叫人捎个信儿多好!哎,你听爷爷的话,乖乖在家呆个五天,不,三天也成,爷爷给你做毛豆腐。现在天气热,毛豆腐熟起来可快,你多带点去……”
“哦哟,老头子,是不是撞坏脑壳子咯!”徐阿婆站在粉衣女子对面,恰好遮住她的脸,对着老伴儿埋怨:“你还要从磨豆子开始做么,村子里谁家还没个豆腐哇。你去借些,不,你就去买来新鲜的,赶紧给孙女做上,她最爱吃这个。”
阿婆又转头对穿粉衣的孙女说道:“在家多呆几天晓得不?你娘过几日也要回桃花坞。我们一家人平时除了过年,多难得聚一回,你呀就别心急走。”
“可是哪家比得上我的手艺啊?爷爷亲手磨出来的豆浆,亲手做出来的豆腐才好吃呢……哎哎,可是。”徐阿公嘴上小声埋怨,手里还是把磨盘放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就往门外走,“事出从急,也只能将就些。我这就去找买豆腐来。”
“爷,哎呀,你别忙,家里有什么我就吃什么哩,你们不用特意去做。”粉衣女孩终于开口,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可爱的乡音。
“雀……雀儿?”我刚试探着开口,就看见粉衣女孩四处张望,这愈加肯定了我的猜想,立刻上前问道:“雀儿,雀儿,看我在这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雀儿见到我先是一愣,马上松开徐阿婆的手,一路朝我小跑过来,同时带着哭腔说道:“小姐,小姐,你……你!你让我好找啊!”
我听她这么说,原本要抱她的手立刻缩回去,慌忙后退数步,与她保持距离。
雀儿见状,忙作解释:“不,小姐,没有别的人在,我是一个人偷偷来的。”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里直呼好险。
“可是。”雀儿一脸严肃,偷偷凑到我耳边说,“你走了以后,家里出了好多事。老爷正让姓赵的大魔头到处找你下落呢。”
一听到“姓赵的”三个字,我的脑袋便像是要炸开一般疼。
“小姐,你的手又开始抖了,这边先坐下。奶奶,快给我端一杯热茶来。”
雀儿熟练地在我太阳穴附近用手指揉按,我捂着冒着热气的茶杯,手暖了,身子渐渐也缓过来了。
徐阿婆端来一壶热茶后,带着几分拘谨站在旁边,等我睁开眼睛,才问道:“啊,雀儿,你……你认识这位方小姐吗?”
雀儿看了看我。我心想,徐氏夫妇常年不外出,更没机会和其他人说我身份,倘若方家真是搜到小小桃花坞来,不必他们说些什么,掘地三尺把我揪出来并非难事。我倒不如坦诚以待,以后与雀儿交往也方便。
于是我微微颔首,雀儿马上心领神会,答道:“奶奶,她就是我在定州的东家小姐呀。”
我拍了拍雀儿的手,让她在我身边坐下,同时说道:“阿婆,我出生起和雀儿在一块,可以说是情同姐妹。这回我和爹爹闹了点小矛盾,就偷着和表哥出来散散心,就是那位小道爷,他因为小时候体弱,就被送到山上养在观里。过几日,玩够了,我们就一起回去了。”
雀儿在一旁,捂着嘴笑。
“哦哦哦。”徐阿婆点点头,欣喜道:“您就是东家千金,可太巧了。雀儿如今服侍着你,你不知道她娘小时候还抱过你,这几日你又是吃我们老两口做的饭菜,说明和我们老徐家三代很有缘分嘛。”
雀儿连忙摆手,脸红道:“哎呀,奶奶,你说什么呀,哪有这么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我娘怎么会抱过小姐,你糊涂啦。”
“糊涂?!我才五十六,还没老到犯糊涂呢。雀 儿,你忘了你小时候,你娘是在任家做工么?”
“任家,哪一户任家?”雀儿一脸疑惑。
“就是桃花坞任家呀,巧娘和你一样,专是服侍小姐,她就是照顾任家小姐的丫鬟。后来任小姐嫁到定州,巧娘当然跟去了。那时任小姐的女儿已经出生,你娘自然是亲手抱过方小姐。”
“任家……”我喃喃自语,“是,我娘本姓任,没错。原来外祖父一家也是住在桃花坞。”
“阿婆,我在桃花坞怎么没听过姓任……”
徐阿婆摇头:“早走了,早就搬走了。”
我脱口而出:“为什么搬走,又搬去哪儿了?”
徐阿婆对此一概摇头,抿着嘴就是不说话,如有难言之隐。
“那娘后来为什么离开方家去开州,又为什么把我留在定州?”雀儿皱起眉头问道,“难道是因为生下我,所以方府不容她吗?”
“这个,这个,哎。”徐阿婆依旧摇头,“原本你小,巧娘没和你细说是正常,你娘把你留下,是因为她兜里实在没一个子儿,钱都被你爹给挥霍光了。你爹找借口说是去开州做生意,巧娘只好追着去,可要带你一起上路,你们娘俩儿都吃不消。当时桃花坞正大闹瘟疫,村子里的人往外跑还来不及呢,更不敢把你送回来。她只好跪下来求方老爷把你留在方府,给一条活路。至于巧娘为什么离开……”
阿婆特意看了我一眼,想了会儿,才说道:“这其中具体的缘由我们不是特别清楚。只知道任家小姐,不对,方夫人过世之后,方老爷把夫人身边所有的下人都赶走了……”
雀儿见我脸色煞白,知道我娘之死是我心中多年难解的郁结,立刻调转话头,对阿婆说道:“反正咱们也说不清楚,过两日我娘不是要过来么,等她来了再细问。奶奶,我真饿得快不行,您别说有的没的,先给孙女儿赶紧拿些东西填肚子。”
徐阿婆应声而去,在后厨忙碌起来。现在,金元宝客栈前厅只剩下我和雀儿。
“小姐,您快跑吧!”雀儿猛然说出这话,又是一脸严肃,将我吓了一跳。
“大魔头他知道我在桃花坞了?”
“恐怕是早晚的事。”
我想了半天,仍是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雀儿做出一个套手指的动作,叹道:“有人在定州倒卖你的玉扳指,被大魔头捉住了,如今被押在大牢里,就要接受大魔头的私刑审问。”
第19章 离魂之雀(下)
“听说拿玉扳指的人长相丑陋,一张脸跟油炸鬼似的。”雀儿说道。
“玉扳指……鬼脸……”我略一沉思,尔后顿足叹气,“千算万算,漏算了金元宝偷走我的那枚玉扳指。”
原本我和小道士一路都是使碎银和银票,方府无从查寻我们的下落。偏偏金元宝连夜出逃桃花坞之前,顺走了我的玉扳指。想来他匆忙封住地下金库,去定州后身上银子不够使,自然要当掉玉扳指。
可定州是什么地方,上至府衙,下至商铺,谁会不知道首富方家,不认得玉扳指上方家特有的徽记?一个脸生的外乡人,鬼鬼祟祟拿出方家的玉石首饰去当铺典当,何等可疑?不须一盏茶的功夫,便会有人来盘问他。
只是没想到他会落到大魔头的手里。
“金元宝?元宝客栈的掌柜?”雀儿愈发不解,问道,“他作什么要偷你的玉扳指?”
我将金元宝在桃花坞十几年来做下的杀人恶事,以及我们夜审金元宝的前因后果一一道出,听得雀儿双眼瞪圆,啧啧称奇。
“我自小跟着小姐在方府生活,好几年才有机会回一次桃花坞探望外祖父外祖母。哦,我爹从小抛弃我们娘俩儿,平时我习惯把两个老人家当亲爷爷亲奶奶一样叫。桃花坞闹鬼的传闻一直是村里所有人的噩梦,没想到,该死的凶犯就在身边,还是他们的雇主,这……”
我压低声音,说道:“鬼神之事有小道士在,不怕。可没证据,阳间的是非我们就管不了。再加上我的身份特殊,更不能泄露。雀儿,这事儿你千万不能声张出去,连累阿婆阿公担忧。算老天有眼,教金元宝落在姓赵的手上,他不死……更比死了还受苦,生不如死,这是报应。”
雀儿点点头,不一会儿,忧容满面地说道:“恶有恶报,是这道理不错。可说回来,大魔头的手段残忍歹毒,他想知道的事情,没有人能守得住,连死人都能被他撬开口。现下老爷吩咐他寻您的下落,你不知道,他可满心满意就盯着这事儿。金元宝他能撑多久呢?不,恐怕很快,他就要知道小姐躲在桃花坞。”
雀儿见我发呆,一脸不解地催促道:“小姐,你还在想什么呢……快点收拾东西,逃吧。”
我捧着茶杯一口一口嘬着热茶,直到杯中茶水饮尽了,才开口:“不是不走,我也想走,早就想走了,可是小道士……吴空他不是那种我说什么都会听的人。”
“那他是不清楚现在状况多么危急,而大魔头又有多可怕。别忘了,在大魔头眼里,吴空可是把小姐你拐跑,带你私奔的男人!一旦落在大魔头手里,会是个什么下场……”雀儿话说一半,自己禁不住先打了一个冷战。
“雀儿你别说了,我……我的手又开始抖了。”
雀儿连忙给我的茶杯里注入热水,我迫不及待端起发烫的茶杯,可在酷热夏日,我感觉到心口仍旧是微微发冷。
雀儿见状,安慰道:“小姐,待会儿吴空回来了,我和你一起劝他就是。咱们也不急在这半天,明后天再走也来得及。”
我还没答,听见徐阿婆心急火燎地说道:“怎么,明后天就要走,不行不行,再多呆两天。我孙女得有四年、五年没回来过了,我们两把老骨头就这么不受人待见么,才刚到家就急着要走。”
徐阿婆陆陆续续端上两盘凉茶,两盘热炒放在桌上,嘴里还在絮絮叨叨。雀儿赶紧解释说自己不走,只是小姐出门许久,也不能老在客栈里住着之类,又哄了两句老人家爱听的话。徐阿婆听了,这才转悲为笑。
祖孙俩难得聚在一起闲话家常,我不愿打扰,默默起身走到门口透气。
此时炊烟袅袅,暑气消退,天色不早了。除了东边最后一抹余霞,天空中央像垂入一滴浓墨,渐次晕染开。几只麻雀从枝头掠起,刚起飞时还能看清,很快地融入夜幕之中,只留下吱吱喳喳的叫声。
徐阿公满头大汗,双手举着一整板的嫩豆腐,笑嘻嘻回家来,也不歇息,径直去了后厨,要为孙女儿做起最爱的家乡菜。雀儿贴心地点上蜡烛,烛光照得满室昏黄,更添一分暖意。
这个简陋的地下深埋着污秽的金元宝客栈,因为有了徐氏一家人的欢颜笑语,它在我眼里不再可怕,而变得温馨。
烛光照耀下,我在地上的影子又细又长,忽而,旁边又多出了一个更长的新的影子。我转过头,发现是小道士回来了。
我出声与他打招呼,却见他一声不吭站着,脸色阴沉非常,眉头几乎要拧成一条线。我们能不能明天就离开桃花坞……这句话如鲠在喉,我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小道士没在意我的欲言又止,或者说,他根本没有看我一眼,便直接入座,和徐氏一起吃饭。我平白无故受了冷落,也有几分不高兴,可转念一想,我还有事求他,不论他今日是不是因为贾辛的超度又失败了而生闷气,又或者是其他什么缘故,我也只有先依着他,别着他恼才好。
雀儿和徐阿婆正好唤我赶紧吃饭,我顺势找个台阶下,当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坐在小道士旁边。
雀儿津津有味说起方府里最近发生的怪事:在我走之后,赵姬又病了,而且病得更严重,她的房间被锁起来,周围贴上许多朱砂黄符,除了老爷和几个贴身的奴婢,谁也不能进去。
可是贴了符也没什么用,不仅是赵姬,此后赵姬的女婢也一个接一个地惨死。死法都一样,先是失踪,然后被人发现溺死在赵姬房间附近的水井里。宅子里开始传闻是老爷原配夫人的冤魂,化作水鬼来索命了。
老爷一心都扑在赵姬身上,大有家财万贯散尽也在所不惜的架势。也因为老爷无法脱开声的缘故,所以才叫大魔头帮忙找……
“好了!”我立刻阻止雀儿说下去。雀儿反应过来刚才她差点将我私奔离家的真相说破,赶紧就此打住。
“大魔头是谁?”小道士看向雀儿。
“诶,就是赵姬的弟弟,赵霄,我们给他起绰号叫大魔头。”我又向她使眼色,“雀儿帮我去后厨拿些醋来吧。”
雀儿应声去了,我假装继续夹菜吃饭,却发现身边的小道士的手拿着筷子在 碗上空,一动不动。我微微撇头,用余光看见小道士的眼睛一直盯着后厨的方向,等雀儿端着醋回来后,眼神始终粘在她身上。
至此,这顿饭我吃着,再没有滋味。
晚饭后,我带着雀儿到东厢房我的房间里,不知为什么小道士也跟过来了。
“小道士,我们要歇息了。”我带着几分怒意。
小道士依旧冷着脸,指向雀儿,说话也不客气:“我就问她几句话。”
雀儿一脸不知所措,看了一眼我,才说道:“吴空小道长,不知道你有什么要问的……”
“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瞪着小道士:“雀儿回来探亲的,她是徐阿公阿婆的外孙女儿,你怎么这个都要问……”
“没问你。”小道士仍旧盯着雀儿,“你说。”
雀儿低着头,想了会儿,说道:“小姐说的不对,我好像不是来探亲的,我……是来找人的,对,我来找小姐。我要告诉小姐一件事,我偷听到老爷对大魔头说,小姐就托付给他了,要他好好待小姐。大魔头说他已经有线索,会尽快把小姐带回来。我要找到小姐,我要和她说,快点跑。”
小道士继续问:“你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此句一出,我立刻浑身一凛,也盯住雀儿,看她如何回答。
“啊……我……我怎么想不起来了。”雀儿在原地打转,神色越来越混乱,着急的样子不像作假。
“那出来找小姐之前呢,你还记得什么吗?”
雀儿抿着嘴,皱眉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大魔头给我看了玉扳指,问我是不是小姐离家带走的那个。还说如果我不讲真话,就会杀了我,我只好承认。大魔头马上要来抓她,我要快点找到小姐,告诉她快跑,快跑!”
看雀儿几乎要哭出来,我不由得抱住了她,“没事了,雀儿,我没事的。”
“后来我一直走啊走,不知道怎么就走回桃花坞了,听见爷爷奶奶喊我,然后一抬头,看见小姐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