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儿木讷地重复道:“我怎么会到桃花坞呢,我……”
小道士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一些:“雀儿,不用勉强去想了,好好睡一觉吧。”说完,飞快地掐了一个手诀,然后在她头顶点了一下,后者身子软倒,神识不清。
小道士从我怀里把雀儿拉出来,放在床榻上,盖上被子。
“今晚,她就在这里休息。你去我房里睡。”
“啊?”我愣了一下。
小道士不容我拒绝,在柜子里找出一套新被褥,左胳膊夹着被褥,右手拉起我就朝他房间走。
第20章 如此夜
小道士拉着我去他房间,一进门,就把床上的旧铺盖一把掀开,换上了新被褥。
他看我愣着,说:“你睡床上,我打地铺。”说完,他把小桌搬开,把旧铺盖垫在地上,毫不犹豫就躺了上去。
我坐在床边,小道士以背对我,侧卧而眠,不知他睡着了还是在想事情,刚要开口,听到小道士的声音传来:“雀儿身上阴气太重,在一起待久了,于你有损害。你身上的阳气也会伤害她。”
“雀儿……她到底怎么了?”
小道士一骨碌翻身坐起来,指着烛光下他那被拉长的影子,叹道:“你没发现么,雀儿没有影子。”
我一时惊了,慌乱道:“她没有影子,她……她已经死了!?刚才所见都是雀儿的鬼魂?”
“是雀儿的魂魄没错,但她算不上鬼,也没有死,而是世所罕见的肉体离魂状态。真正的雀儿现在该是陷入昏迷。魂魄没了肉体束缚,便能在瞬息之间行千里,而且来去无踪。有道行的修道者才能做到这般神思万里,魂游无拘。普通人在极其偶尔的情况下,或因执念过深,就会发生魂魄离体。”
“雀儿的执念就是告诉我要赶紧逃,所以她的魂魄一夕之间从定州来到桃花坞。”我感到不可思议,“话本故事里的杜丽娘与柳梦梅于梦中定情,现在想来也不全是杜撰,倒很像肉体离魂。”
小道士忧心忡忡说道:“故事归故事。从刚才反应来看,雀儿显然不知道发生何事,如果贸然告其真相,说不好把她吓得魂飞魄散。所以我让雀儿不必细究蹊跷处。但不管是修道者还是一般人,魂魄长时间离体就很难回到肉身中,‘假死’变成‘真死’,这就很棘手。”
我想了想,还是不解:“既然她达成执念,今夜过后魂魄就该回到方宅身体里去,你在忧虑什么?”
“记得她说过是有人给她看了玉扳指后,才开始神识模糊的。我想到一种可能,背后有高人布局,如果利用玉扳指上你残留的气息,再迫使雀儿离魂找到你的所在,这个人的道行就太高深,也太可怕了。”
我知道这个人是谁,大魔头赵霄,只有他,兼具超凡的能力和歹毒的心肠。
小道士看我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问道:“雀儿说过,这个人叫赵霄,对吧?怎没听你提过他。”
我撇撇嘴:“赵姬赵霄这对姐弟,天生坏胚,没什么好说的。”
“哦也好,早点睡吧。”小道士猛地站起来把蜡烛吹灭,又立刻躺回地上,一言不发。我隐隐察觉到小道士在生闷气,可又摸不透是为的什么。
月光凌冽,刀一般透过窗纸刻在地面上。夜深宁谧,房间里只剩下我悉悉索索脱去外衣外裙的声音,尽管我努力放缓动作,尽管是黑夜,小道士背对我,但第一次在男人面前脱衣,还是让我十分羞愧。
我赶紧躲进薄被子里,连头到脚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好一会儿,我才伸出头说道:“赵霄是刑部有名的酷吏,据传他懂得一些歪门的鬼神之法,所以破案神速。在他还是刑部侍郎时,一个姓童的官员不知怎么惹到他,让他用了两年时间不择手段收集证据。被告发后,童家人自知落到他手上生不如死,于是抄家前夜举族饮毒自尽。”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赵霄似乎很不满意,有人说看见他在童家人尸体上做了什么手脚。每到晚上,他便施法传童氏群鬼现身,鞭刑拷打,以泄其恨。当然,他没承认过。只是他府上总是鬼气森森,夜里又鬼叫声声,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圣上也觉得这事过分了些,将贬他到定州做员外郎。他倒不怎么在意,和我爹狼狈为奸,是全定州人人害怕的大魔头。”
我翻过身,曲肘撑起脑袋,朝小道士的方向说道:“小道士,赵霄不仅是朝廷命官,而且还是你口中功力高深的修道者,你会害怕么?”
他依旧不搭理我。
我两手一摊,泄气道:“我们快跑吧小道士,求你了,明天就走好不好?”
小道士终于开口:“明天是最后一场招魂,如果还不成,我也没法子了……那我们就一起回山上找师父。”
果然如此,我想,但去雾州也总比留在桃花坞好一些。
“小道士,在你心中,像师父啊,师兄啊,段云啊,贾辛啊……好似所有人都比我重要,我永远排在最后一个。”
半晌,小道士不说话。我越想越气,直起上半身坐起,瞧见小道士怀中映照出幽幽绿光,忽明忽暗,他定然不在睡觉。
“反正睡不着,小道士,你就说说水珠子的故事,我好像听你提起过有一次闹饥荒什么的和这颗珠子有关,不如你把故事说完。”
小道士由侧卧变为仰躺,淡淡说道:“嗯,好。当时山上能吃的东西都吃完了,每天就只能树皮就着一点点野菜,我和师兄都快撑不下去了。师父忽然和我们说,这颗平时当弹丸的珠子价值千金,能换到好多粮食。我们就求师父快点当珠子买粮食。”
“师父倒是没骗人,这颗夜明珠要是没磨损,比我那一包袱的首饰还要值当呢。”我插嘴道。
“师父当时特别严肃认真讲到,这颗夜明珠是我们唯一的救命稻草,只有等到连树皮和野菜都没了,最后的关头才能拿出去当掉。我们俩也觉得有道理,再吃野菜树皮,心里总有期待,‘没事的,我们还有夜明珠,怎么样都能活下去’……其实明珠再值钱,灾荒时也不抵粮食金贵了。师父都是为了安慰我们。而树皮野菜好像吃不完,每天总能找到一点,吃一点就熬过一天……”
趁小道士诉说往事,我光脚下床,屏息凝气走到他身边,一把夺过他正把玩的“水珠子”,笑着跳回床上,得意道:“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哈哈,这个归我了。”
小道士只愣了一瞬,立刻翻身来追,把我逼到床角,要从我怀里抢回夜明珠。
“真小气,你就送给我不行么?”我笑着和他打闹。
小道士突然怔住,我顺着他眼神低头看去,发现自己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扯开, 露出了右边肩膀和大半个胳膊。他哼一声,抽回我手里的夜明珠,头也不回地下床,躺在旧铺盖上。
我正手忙脚乱整理衣服,听见小道士闷闷不乐地说:“我不能把它送给你,给了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了想,回道:“可我也是方家的掌上明珠,‘小珠子’换我这颗‘大珠子’,难道很亏?”
“你刚才说明珠要尘尽光生,方能照破青山,对吗?”小道士的声音发闷,比平时更低沉,“让明珠在我手中蒙尘,岂不是暴殄天物了。”
我长叹一口气,反问:“原来这才是你一直找理由在桃花坞驻足不前的缘故。会不会是你不够喜欢这颗明珠,才想这么多……”
“我喜欢一颗明珠,却不代表我能拥有。”他打断我。
“唔……”我在黑夜中点头,明明知道他看不见,“小道士,以前你总说‘方烟,你有什么话直说好了’,可是今天,你到底怎么了,像个小姑娘一样说话拐弯抹角,要我来猜你的心思?”
过了很久,月光更为黯淡了,小道士开口:“方烟,你很怕赵霄?”
“那种人,没有谁会不害怕。”
小道士:“你更害怕嫁给他,怕到要找人私奔离开定州?”
这一刻,我能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震耳的心跳让我难以冷静思索,去找到一种最合适的回答,可以让我和小道士都满意。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到的?念头倏地闪出来,可答案已经不重要。
“……赵姬一直在向父亲灌迷魂汤,让她弟弟娶我。我是父亲唯一的骨肉,要是嫁给他,方家的未来就真的会姓赵。”
我侧过头去看向睡在地上的小道士,眼泪划过鼻梁滴在枕头上,尽量装出与平常无二致的语调说道:“小道士,我刚才说的都是真话……现在呢,现在你还愿意带我离开桃花坞吗?”
他依然背对我,也依然没有回答我。
第21章 魔头赵霄
第二天天不亮,我被雀儿一阵死命的摇晃给弄醒。
“小姐,醒醒,快起,他们追来了。”
我懵然未醒,重复道:“追来了……什么追来了?”
雀儿一边给我拿衣服胡乱罩上,一边急道:“大魔头带着人马进桃花坞了,现下正挨家挨户搜查。再不走,来不及了。”
这番话一出,犹如当头泼下的凉水,由不得我不清醒。
“怎么会……这么快?”
昨夜我和小道士已经猜到赵霄应该是用邪法逼迫雀儿魂魄离体,以玉扳指上的气息为指引,利用她的关切之心追踪我的下落。但雀儿不过昨日刚见到我,此刻他就追至离定州两百里外的桃花坞,可见其行事果决。
我连忙问道:“小道士他人呢?”
“吴道长守在客栈门口。他说要是士兵来了,他可挡一阵,我们赶紧逃。”
我心中哀叹,小道士但凡有赵霄一半的果敢,也不会出现遭人左追右赶的局面。雀儿替我穿上鞋袜,我顺势拿起床头装有最后几件首饰的包袱挂在身上,前脚刚收拾好,后脚房门就被打开。
小道士说:“好了没,现在就走。”
他说着看了我们俩一眼,从衣柜中随手拿出一件宽大的皂色道袍,盖在雀儿的头上。
“雀儿你头疼的病不能见阳光,一定小心避光。”
他把自己身上穿的灰道袍脱下,披在我身上,对我说道:“你也穿上道袍,现在我们去义庄找段云,记住了?”
我点点头。
“从后门撤,跟上我。”
走出东厢房,我们由小道士领着找到正房与西厢房之间的小门,抬起门闩,悄悄溜走。我看见徐氏夫妇所住的西厢房居然是房门大开,并无人声,因此多看了两眼。
雀儿见状,解释道:“怕官兵不讲理,吴道长早让祖父祖母到别家躲避几日。他们很好,小姐不用紧张。”
我们刚离开,就听见马蹄声声伴随着遥远的鸡鸣犬吠闯入客栈,紧接着是凶狠的人声和叮铃咣当的翻找声。
“赵大人,客栈里一个人没有。”
“看来找对地方了。留一个在这儿,一个守北山来路,一个守东山路,三人继续搜剩下的村户,其余人以客栈为起点查探踪迹,给我追!”
我们三人不要命似地在晨雾中狂奔,一路向南,直到岔路出现。一路入桃花林,一路过教坊司,两条路都能到桃花坞西南处最边缘最不起眼的义庄。
“走……走哪一……一边?”我大口喘着气,嘴里飘出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这么浓的雾,是老天爷在帮我们。”
我望着小道士,才发现雾气之稠重,即使两人面对面,也很难看清楚对方的表情。
“走教坊司更快,你们俩就走这条。”他顿了顿,“我走桃花林。我们分开走,才安全。”
小道士拍了拍我的肩膀,“方烟,雀儿,你们先走。”
“小道士,你……”我此刻才恍然明白他的用意。
“记住去找段云。”
“小姐,快走吧。”雀儿拉着我离开。
在浓雾之中,万物皆朦胧。身背布包,外罩道袍的我像个驼峰耸起的驼背怪人。雀儿将皂袍撑在头上方,远看如无头幽灵。
我不舍回头,看见小道士似乎从怀里掏出一件粉色的什么东西。然而他渐渐离我们远了,什么都看不到。
我和雀儿逃到教坊司附近,旭日东升,红日刚露出半边,日光如钩子将晨雾撕开数个口子。身边的雀儿被刺眼的阳光吓得几乎无法动弹。
“这是怎么了,雀儿?”
“我也不知道,我好像得了一种怪病,小姐。”雀儿带着浓重的哭腔说道,“天亮前也是,我头疼无比,浑身剧痛,吴道长大概是听到我喊叫,赶忙过来问我怎么了,又给我喝了一碗符水,才好些。”
“他真神了,只是瞧了我几眼,就说背后的高人要来了。”
“高人……”
“他说就是赵霄。小姐……我好热,好难受。”
太阳完全升起了,我也同样大汗淋漓。晴空万里不见云,阳光密密麻麻像不透风的网,四面八方将我们裹住,即使有薄衣遮挡,雀儿也是寸步难行。
我一挥手,下定决心:“就去教坊司躲一躲,没太阳了再走。”
我扶着雀儿走入鬼气森森的破败主楼里。一进门,雀儿的痛苦神情便消散,可我发现她的脸色比之昨日初见,苍白惨淡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