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子婴来访,闲谈间他提到,当时奉王命调查赵高之死的,正是蒙毅。
他的暗杀并非毫无漏洞,事实上那天有一个目击者,恰好挑着柴火远远路过,若是仔细调查,并不难找到他。
但蒙毅递交给秦王的调查结果,依然是失足落水。
这就很有猫腻,尤其蒙毅还是个极其细心可靠之人。
蒙毅眼神躲闪片刻,最终还是在扶苏清澈而又悲伤的注视下,败下阵来,他长叹了一口气,近乎迟滞地点了点头。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长公子。”他眼眶涌上一阵湿意,为了遮掩,仰脖痛饮一大口,酒樽重重撴在案上,目光再扫来时,多了一份如释重负。
他眼眶微红,抹了抹嘴角继续道:
“就在王后自刎前一个月,我莫名其妙大病了一场,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竟获得了后续的全部记忆,我不仅知道了大秦一统天下的每一个细节,还知道了赵高对大秦,对陛下和长公子所做的一切,对于这些记忆我特别能感同身受,就像我实实在在经历过一样,那种绝望、无力还有愤怒的感觉,久久郁积在胸口无法纾散,以至于我即便病好了,也不敢去王上身边伺候,生怕一看见他就忍不住落泪——”
他声音有些哽咽起来,便又饮了一樽酒。
“您应该是重生了。”楚萸谨慎地解说道,“我们之中唯有您,知道后续的每一件事,这是好事。”
蒙毅看向她,若有所思,俊朗的面孔仿佛凝固,半晌,眼珠轻微动了动,冲她点了点头:
“可能吧。不过,为何是我呢?我的意思是,为何‘重生’的是我,而非兄长?我可以保证他并不知情,长公子两次去军营,都是我跟他建议的,他觉得有道理便和王上说了,他其实并不知晓后续发生的那一连串惨剧。”
楚萸被问住了,歪了歪脑袋,突然想到了一种解释。
只是这个解释,实在太虐,她说不出口……
“大概是因为,你是我们之中……最后离世的那一个吧。”扶苏垂下睫毛,苦笑着替她说出了口。
隔断内再度陷入深海一样的沉默,连气氛也变得如深海一样闷沉,挤压着每个人的胸口。
一阵苍老的轻咳声,击碎了沉默,也一并驱散了沉闷。
“你们都疯了。”渭阳君的嗓音一如既往高亢洪亮,却染了一层哑意,听起来像是一口陷在沙堆里的钟,“疯了,全疯了,还要拉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一起发疯——”
他不断地摇着头,一边捋胡须一边摇,忽然以一种与年纪完全不符的迅捷,从酒案后霍地站起,没有离席,而是像被热水浇烫的蚂蚁那样,背着手在他们身后绕来转去,动作间尽显震惊与焦躁。
可无论他在心里如何否认,如何认为自己听到的都是天方夜谭、痴人梦呓,余光一瞥见酒案中央那只古怪又神奇的长方形铁疙瘩,就又陷入了自我怀疑的矛盾之中。
倒不是说他完全不相信,只是整件事都太匪夷所思。他今早被子婴神秘兮兮地拉上马车时,可一点都没料到会遭遇这种局面。
楚萸能够理解他的心情,老年人本就不擅长接受新鲜事物,更何况又惊悚又离奇的新鲜事物,而且渭阳君不像其他人,或多或少做过梦,或者经过了长时间的消化,今日种种于他而言,确实不亚于当头一棒、晴天霹雳,他需要缓冲的时间。
但他们必须拉上他,他是驷车庶长,掌管整个宗室,在某些方面很有话语权,秦王对他亦是分外信任。
毕竟,他是他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可以充分信赖的长辈。
秦王虽然聪敏狡诈,强悍强势,但因为童年(或许还包括青年)的种种遭遇,骨子里其实挺缺爱的,而且现在还没进化成终极大魔王模式,攻略起来难度系数也不算太高。
趁着老人家兀自狂乱时,扶苏将头转向蒙毅:“那日你是故意换了一把钝剑吧,为了防止阿母真的死掉?”
蒙毅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下巴,然而扶苏却带着几分落寞,垂下了眼帘。
也就是说,前一世,阿母确实死在了那个雨气蒸腾的黄昏。
怪不得他偶尔做的有关后续的梦里面,只有芈瑶,以及一点点父王。
各种各样的芈瑶,充斥了他的梦境,让他十分满足,却又十分悲伤。
他去了上郡之后,她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咸阳,她的命运如何,他不知晓,但肯定不会好过,甚至可能也卷入了胡亥之乱,遭遇了他不忍去细想的对待……
他隐约记得自己安排了几个可靠之人照料她,但都有谁他完全记不住了,梦境并不完整,碎片一样凌乱,甚至不按时间顺序,朦胧、虚幻,却又有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也不知是绕圈绕得头晕,还是终于达成了自我和解,渭阳君回到座位旁,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们一圈,唰地又坐下,动作利索得连楚萸都自叹弗如。
“罢了,罢了,既然你们都疯了,老夫也跟着疯一遭吧。只要能够对大秦有利,老夫什么都不在乎。”
说罢,他豪爽地饮了一口酒,激动之下胡子上沾了许多酒沫。
后来又有谁说了些什么,楚萸记不大清了,好像是韩非,也好像是子婴,亦或者两人都说了,只记得大约几分钟后,他们一一碰了杯,达成了某种隐秘又牢固的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