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太监挤在墙角,讨论远处的楼阁到底长得像蘑菇还是鸡蛋,说鸡蛋的气势更盛,就快赢了。
“是蘑菇,菌阁兮蕙楼,蘑菇是常用的比喻。“
这语调听起来就是贵重之人。
鸡蛋小太监不留痕迹地踹了蘑菇小太监一脚,要他和自己一起朝江王行礼。
江王有疾,不常现于宫中,鸡蛋小太监年纪不大,但资历深,谁他都认识。
“引我去见太子吧。“
被指派任务的是蘑菇小太监,他有些慌张,匆匆应下,就往前领路。
他走着走着,在拐角处他发现自己走快了,江王没跟上,所以他身边的人也没跟上。小太监紧张得浑身冒汗,努力缩着步子。
还好路不太远,也没人斥责他,到了东宫,小太监就退下了,他最后瞧了这王爷一眼,看见他进殿非常吃力,是侍从扶进去的。
好花不常开,好草被羊吃。
蘑菇小太监心中感叹。
王爷这样好的品貌,看起来却活不长咯。
他还不太懂死亡,因此只是纯真地感叹。
江王是要死了。
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他经历过死亡,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求见太子,太子作为兄长,多少也露出些悲恸的神色,问他近况,他说无碍。
只死前有一事相求。
江王不说是什么事,他先呈上礼物。
礼物是两幅书帖。
一为王羲之长风帖,二为王献之洛神赋十叁行。
“呈上来看看。”
太子有些急切。
父皇极好王羲之。
拿到手中,他自己无法断定真伪,太像真的了,他分别唤来最通草书和楷书的幕僚,要二人分辨。
王献之的是真品。
通楷书的幕僚说。
王羲之的呢?
太子问。
通草书的幕僚说他也说不好,但如果这份洛神赋是真的,那长风帖可能是王献之临作。
太子稍稍有些失望。
父皇并不那么喜欢王献之,虽说他自己的字更有子敬遗风,而不似右军,但人总是这样,喜欢些做不到,得不到的。
父皇就好王羲之的字,若是献之临本也不错。
确是献之临本。
江王说。
他还有一幅真品。
江王又呈上一宝盒。
太子启开盒子,展开卷轴。
一幅保存得极好的长风帖,纸张的质感让人怀疑是否为仿作。
可这字绝对是真的。
通草书的幕僚说。
委实贵重。
你要什么。
太子问。
求见一故人。
江王说。
是何人。
太子问。
请太子屏退左右。
江王称。
他如今这副样子,可是装不出来的,太子并不担心。
太子屏退左右。
到底是何人。
太子问。
江王报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名。
太子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之妻。”
他轻声补完话语。
太子朗声大笑。
江王说,叁年前偶得一见,至今不可忘。
太子并不加以评判,只说,不是不可。
但,这,似乎与礼物的价值不均等,你所求,到底何事。
“如若可行,吾想为其妻请封皓命,召入宫中——”
要在宫中见?
太子问。
是。
江王答。
如此不损清誉。
倒也不难,只是要尽快,怕你时日无多了。
太子并不掩饰。
江王低头称是,劳兄长费心了。
末了,又有人搀扶他出去。
江王回望了一眼东宫的银制门匾,有镂空的碧石装饰在四周。
他站定,舒一口气。
很久没走这么多路了。
就算是上辈子,也很久没有。
他没想到腿疾还会延续到下一世。
这一世,他生来就是病残之躯。
还会有来生吗?
他不知道。
叁年前,他去庙里祈福,见着了那人。
她已嫁作他人妇。
不,她从未嫁给过别人,只是与她一模一样的一张面孔。
他拼命说服自己。
可还是忍不住观察。
太像了。
就是一个人。
他同样在寺庙暂住下来,他这样的病秧子,女眷见到了并不多防备,他同她搭了话。
他想她能不能认出自己,可能不能,就算这张面孔曾与前世无异,但疾病剥离了他的健康,他看起来大不一样了。
她神色不改,向面前的王爷行礼。
姐姐不认识我。
他心里投下沉重的石头。
以为死后才能再相见,未曾想,死后再相见,是这副模样。
他坐于房中。
只能练字了。
平时他有在练字,可这具身体过于孱弱,笔力大有退步。
母妃说行了冠礼,应该娶妻,他说不必,怎么也活不了多久了,如此损耗身体。
他花了两年,把楷书写到和过去的自己类似,又花了一年,仿了父亲的草书。
反正也无别的事情可做。
他心中怅然。
“琅琊王氏众子侄,竟都不如一王坦之。”
父亲曾如此谓叹。
二哥王凝之是不服的,但不服也得服了。
他已经知道了二哥的结局。孙恩攻会稽,二哥请鬼兵相助,无用。
他带着自家人逃跑,留下妻子谢道韫和外孙。
最终也只活了这二人。
他自己也曾是不服的。
他平心静气,继续写字。
平心静气,这四个字为何如此之难。皇室中如他一般,心肺难以正静之人不在少数,可只有他最为孱弱。
为何偏偏他是这副身体,明明这次,他本该有权力让她留在他身边。
他一时竟没控好笔,用力不当,笔尖有些分叉。
他拿起修笔的刀具。
刀刃极为锋利。
他用左手紧握。
血液洄洄流下,他反而觉得头脑清明许多。
如今已与太子谈好,太子不会作伪。能做到,就是能做到。
他把自己关在屋内,继续写字,腿脚疼痛无比,和前世一样。
前世,他烧残了自己的脚,想要抗婚公主。
未果。
这一次,倒是由他来做这种事了。
他自嘲。
他早已看透自己有多虚伪,无非是执念。
执念开始于上辈子临死前,他仍想着自己写过的,那几行最好的行草。
“……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唯当绝气耳。”
日子过去,他越来越虚弱,手不能提笔。
太子安排好了时间和说法。
一个夜里,隔着朦胧的纱帘,宫中小楼。
“我不记得。”
那女子微笑着说。
大抵是他病得太厉害,谁都晓得,他做不了任何淫邪的事了,谁也不会怕他。
他轻笑。
“我只记得,像在梦里,在山间,我还小,曾和一男孩玩竹箭。”
“我唤他官奴。”
他没有声音。
帘未动,女子惊坐起。
“还没死。”他说。
“但快了。”
他说他可能是在受天罚,也许还有下次。
这次罚得还挺轻,还能做富贵闲人。
“你是记得的,你只是不再想同我一起,就算我不是这副模样。”
他又叹。
“抱歉,阿敬…”女子唤他的另一小字,“我从未想明白。”
无事。他说,是他有错在先。
但如若有下次。别和他毫无干系好吗。
他请求。
请再做一次他的阿姊。
他说房中有书稿,她可以拿走,事先有和太子说好,她可以拿。王献之的字,太子也不那么稀罕。
先走吧。
他说。
她说不必,她会待到天亮。
“虽说还恨。”她言,“但,我也是那样思恋过你。”
“无数次想过,还能寻到什么理由日夕相见呢。”
他说好。
但愿下一次有更合适的理由。
太阳升到正午,太子派人前来,发现江王殁于此,屋中已无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