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司出来的时候,廖家清难得没有在地下车库坐车,而是在一楼站了一会儿,直到毒辣的阳光从他头顶一晃而过,他才发现自己额头出了一层冷汗。
刚刚的对话太沉重,他觉得自己两条腿有点发软,坐上顺哥开过来的车,他深深呼了几口气。顺哥从后视镜观察着廖家清的神色,迟疑的问:“廖哥……刚刚潘总说的……”
廖家清沉默半晌:“我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公司专程把他叫过来,告诉了他一件大事,目前鸿星盈利情况并不可观,缺乏流量明星的变现,简言之就是打保守牌的作品难以在市场获得收益。为了天巡公司递过来的本子,公司花了相当大的支出来保证特效,现在看来已经有些入不敷出了,所以他们把点子动到了对赌之上。
廖家清自然是不赞成的,他并不认为公司有对赌的资格,公司缺乏流量,也没有足够的实力承担票房,谁看了都觉得是飞蛾扑火。潘总却用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不知是在劝他还是在劝自己:“崔迹的电影每一步都能保证15亿打底,这片子起码还要在韩国上映,保守估计25亿,加上你其他的电影,完成净收益2亿不是没有可能。”
崔迹的电影迟迟没有开拍,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有了这种自信,廖家清提出质疑:“公司除了我也有其他艺人,为什么不把全公司的累计收益算在一起?”
潘总与其他高层对视一眼,面上带着说不清的复杂:“累计收益是会算在一起的,只是我们只对你说了这件事,因为对方认为我们公司唯一能拿来博弈的就是你。”
回家一头栽倒床上,廖家清以为自己可以趁着安静好好思索一番,却整个人不可抗拒的陷入睡眠,等他挣扎着从睡意中挣脱,手机上塞满了翟潇和顺哥的微信,还有对赌协议的蓝本。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廖家清没心思回复消息,起身倒水,这才发现家里还有另一个人。廖家明坐在暖黄色的落地灯下翻一本杂志,残留在餐桌上的外卖盒散发着冰冷的食物香气。
“你怎么来了?”廖家清揉揉发胀的太阳穴,把客厅的大灯打开。
“我再不过来,顺哥要把你的电话打烂了。”廖家明把杂志抛到一边,“他说分开之后一直联系不上你,怕工作的事情影响到你,就给我打了电话。本来他想直接过来找你,怕你看见他又想起公司的烦心事,就请我过来看看。”
“到底怎么了,你们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廖家清把外卖用微波炉重新热了热,把手机里对赌协议的草稿拿给他看。
“叁年实现净利润五亿……”读着读着变了脸色,“他们打算拿你去对赌?”
廖家清摇头又点头:“准确的说不是拿我,但我也很难不往‘这是一个阴谋’上想。”
见廖家明的眉间也拧成一个结,兄弟俩本就长得像,愁眉苦脸相对而坐,跟照镜子一样。廖家清先动筷子:“别愁了,愁到最后也不会有什么结果,高层做的决定,寄人篱下就不得不顺从。”
“这是不平等条约吧,万一对赌失败,后面想也知道要把账算在各个艺人头上。”廖家明不满他如此轻描淡写,却见廖家清轻轻摊一摊手,“否则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两人都沉默下来,半晌都悠悠叹气。愁眉不展吃了晚饭,廖家明干脆就在家里住下,廖家清听见他房间里传来的咨询律师的电话一直未断,悄悄用恒温壶烧了开水留在客厅。
给翟潇回电话时间已经不早,她看上去眉飞色舞,一改之前的颓唐之气:“我今天模拟了一个带孩子女人的一天,早上起来做饭,然后去菜市场观察买菜的情况,回来在搭的棚里演练洗衣服打扫卫生。虽然可能没什么用,但是我觉得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贴近角色的办法了。”
廖家清听她说着,言语上鼓励了她一番,翟潇明显发觉他状态不对:“你心里有事儿。”
她用的肯定句,廖家清犹豫着要不要跟她说这件事,却见翟潇已经摆好了聆听的动作,一副你不说就别想挂电话的样子。廖家清叹了口气,拣要紧的说了几句,果然见翟潇一脸紧张与担心。
廖家清就是怕她担心:“你看你这表情,我就说不跟你说,说了也是多一个人烦恼。”
翟潇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可以不知道,起码可以一起想想办法。”说罢她轻轻叹息一声:“怎么样都要为公司的行为买单,前阵子有个韩团也是被公司拖欠工资,打了许久官司都没能拿到结算,最后还得在那个公司里。”
廖家清苦中作乐:“起码我还没被拖欠工资。”
翟潇烦恼的皱起眉头:“话是这么说,但是如果他在收入分配上不合理呢,如果在税收上钻了空子呢,只要他们想瞒着,你就只能像提线木偶一样被安排。”
两人都沉默下来,显然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廖家清余光瞥见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先劝她:“你明天还有工作,就先好好休息,我这个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
“有什么动向一定要及时跟我说,知道吗?”翟潇多番嘱咐,才不放心的挂了电话。廖家清才一头倒进沙发,烦躁的滚了一圈。
他回忆自己前年才和公司签了七年的约,约定付川音出演的《振翅》立项迫在眉睫,只怕对赌的事宜也会马不停蹄的启动。公司告诉自己只是走一个过场,想来不久就会开始接各种来钱快的小成本电影和综艺来走量,自己多年维持的状态与口碑也会被打破。
不想再胡思乱想下去,索性找了个电影看,崔迹十多年前拍的片子,讲述一个只靠低保艰难度日的老头突然被一笔横财击中的故事。
这电影廖家清看了许多遍,每次看到老头因为不懂高级场所的规则闹笑话的场面都会忍俊不禁,这次却意兴阑珊,脑子里似裹了一圈棉线,滞缓他奔腾的思绪和计划。
反正也无心睡眠与电影,廖家清换了身衣服出去晨跑。他很少在晨跑的时候刻意武装自己,上班族行迹匆匆,慢悠悠买早饭的老年人也不认识他的脸,一向很是自在。他绕着公园跑了几圈,有个女孩始终坐在长椅上吃饭团,因为经过她多次,她也没吃下几口,廖家清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那女孩刘海厚厚的遮住了眼睛,看不出神色,只有嘴机械的嚼着米半天也咽不下,半低着头沉默的看着地下。廖家清犹豫些许,想着如果再跑一圈她还坐在这里,便问问她是否有情况。
等他再回到长椅,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也不作他想。行至公园门口,他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心里慌得厉害。他掉头回去又回到长椅,的确没有半个影子,再四处留意,跟公园里遛弯的大爷打听,还是一无所获。
等他终于发现自己错失了什么信息,女孩的尸体已经浮在了被杂草掩埋的池塘边。她那个棕色的包就丢在池边光秃秃的黄土上,正是廖家清无意瞥过觉得不对劲却没反应过来的记忆。
这是警方公开的信息,有经过的路人捡起了她的包,发现里面有一封遗书才立即报警,警察打捞几天后一无所获,最后是尸体泡胀浮了上来。
廖家清愣愣看着公园贴的告示,冷风中裸露的小腿微微发颤,如果那时……
如果他当时去问了会怎么样?
如果他当时仔细巡视周围会怎么样?
如果他当时立刻发现是不是还能救回来?
如果他当时……
廖家清被一股脑涌上来的诘问冲的站立不稳倒退了一步,正撞上他身后看告示的路人,那人被他碰了一下,换了个位置和身边的人小声交流:“听说才22岁,父母离婚了没人管,失踪几天了也没人找她,连尸体家人都不来认领。”
其他人叹息:“还这样年轻,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众人只把这当生活中打发时间的话题,聊了几句也散了。廖家清坐在那女孩坐过的长椅上,树木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池水也漾起微波,如果是个晴天,坐在这里是多么闲逸的所在。
而上一个坐在这里的人决定去死。
是他没救她。
他是公众人物,他享受了许多社会分配的资源和特权,手握别人可能一辈子也赚不到的财产,但他却是连人都不会救的罪人。
眼前有影子遮住光线,廖家明早已知道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他叹息:“哥,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廖家清眼神不知定焦在哪里,“我只是在想,我到底有什么用。”
翟潇很快发现了廖家清的不对劲,和他视频他总神色恍惚,微信也回的不勤且简短,本以为是公司的事让他分身乏术,却在网上看到他被拍到出入心理诊所的照片。
顺哥对此也并不了解,翟潇不喜欢这种被动等消息的感觉,于是从剧组请了一天假赶回去。廖家清并不在家,打开门发现沙发上躺着的是廖家明。
这是翟潇和廖家明第一次见面,他们兄弟俩长得很像,只不过哥哥更硬朗些,想来是常年拍戏经历多些的缘故。
廖家明尴尬的把衣服整理整齐,挠挠鸡窝似的头发。他头一次这么衣衫不整的与女明星见面,一时之间颇为不自在。不过翟潇也并不在乎他的仪容,只介绍自己:“我是翟潇,廖家清的女朋友,你是他弟弟吧,他不在家吗?”
廖家明一边心里思考翟潇对于这段时间的情况已经知道多少,一边与她寒暄:“对,我是他的弟弟廖家明,明亮的明,他有点事儿出去了,最近他事情比较多,所以我都住在这陪他。”
翟潇自己到厨房倒了杯水喝:“我知道他最近挺辛苦的,怕他自己想不开,所以回来看看。”
廖家明叹气:“其实也不关他的事,但是见到那样的情况,心里难免有点疙瘩。”
翟潇隐隐觉得他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不由得顺着他的话说:“有些情况难免身不由己,只能自己调整心态。”
廖家明摊摊手:“话是这么说,但如果是我没能救了那个女孩,我也不免会有点伤情。”
套出来了,翟潇盯住他:“他没能救谁?”
廖家明愣愣的消化了半晌,吞咽了下干巴巴的嗓子眼,对自己的想当然深恶痛绝。看着翟潇平静中带着精明的神色,他只得对一切和盘托出。
“我不知道我哥想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既然我告诉了你,能劝导几句就劝导几句吧。”
为了给他们独处的机会,廖家明先行离开,翟潇望着杯中热水袅袅升起的热气,轻轻吹了一口气,它消失在空气中又重新聚拢成团,预示一切都会打散重组,无关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