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对视几眼没有说话,龙梨抬起眼睑看着自己有些不认识的大侄女,鼻子里哼了声,“急火攻心不必一定是国事,家事人事也会惹皇上不快。也许是…皇上自己个儿想到了什么也是可能。淑贵妃忘了么?皇上之前在锦绣宫大怒着出来,你我有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帝王心海底针,咱们姑侄琢磨不出的。”
龙樱径直走向宣离帝的龙榻,虽然她从来没爱过这个要了自己的男人,但见他今日奄奄一息的模样也是有些伤怀,龙樱俯身低呼了几声,宣离帝手心紧握,拼尽力气睁开了失色的凹目,喉咙里发出近乎嘶哑的喊声:“樱儿…樱儿…”
龙樱眼睛一眨落下两行清泪,哽咽的说不出话来。龙梨见宣离帝病入膏肓,刚才见着自己倒还是一动不动,当着许多太医宫人的面,竟是拼力喊出了“樱儿”,自己这个六宫之主还有什么颜面?龙樱强忍着怒火道:“淑贵妃回吧,太医说了,皇上要好好歇息。”
龙樱身子不动,见宣离帝动着嘴唇还想说些什么,身子又压低了些,宣离帝刚刚一声“樱儿”已经竭力,喘了一阵还是说不出半个字,眼神涣散着瘫在床榻上。龙樱隐约闻见宣离帝口中的肉腥气,这不是寻常宫里吃的猪牛肉,倒像是…罕见的兽肉…
花银每月几次进出长春宫,教导小厨房的宮婢制作药膳,龙樱跟在后头也是听会了许多,她聪颖过人,母亲又是杏林薛氏的女儿,自然融会贯通知道很多药膳的说法。药不可以作为饭食,但饭食却可以当药疗身。龙樱想起初进宫时听到了宫廷旧事——皇后心爱的鸿皇子,就是被一碗心机深重的鹿肉汤谋取了性命…鸿皇子染了天花,脓痘久久发不出来,鹿肉性子剧热,三岁的小孩子一碗鹿肉下去,身体康健的也会流鼻血发热疹,何况是憋了多日脓痘的病童?
宣离帝体虚气乏,身体的热火难以发出,与当年的鸿皇子是一样的道理…龙樱手心汗湿似乎想到了什么…
——“皇上今夜…”龙樱捻紧手里的帕子,“用了什么晚膳?”
崔公公止住大哭,干瘪的瘦脸动了动道:“就是些寻常膳食…不对…还有…”崔公公亮起眼睛,“二皇子早上在上林苑猎了头难得的獐子,獐子大补,御膳房晚膳多了碗獐肉汤,皇上吃着觉得不错,喝了有半盅…”
——“獐肉汤…”
皇后龙梨刹那间想起旧事,抹了胭脂的双颊血色顿失,“獐肉汤…”
白发太医惊的倒退了好几步,“獐子肉大热的性子,属下等人已经提醒过御膳房,皇上膳食一定要主清热去火…獐子肉…皇上吃了可是大凶啊。”
另一位太医叹息道:“獐子罕见,御膳房那帮子人只以为是难得的好东西,忙不迭的给皇上送来…谁又知道…”
“沐延朗送来獐肉,其心可诛,来人!”龙梨怒声道,“传二皇子过来。”
——“等等。”龙樱喊住崔公公,“二皇子不擅狩猎,怎么会忽然给皇上送来獐子?皇后,这事没那么简单。”
龙梨冷笑道:“沐延朗一贯是谄媚奉承的小人姿态,见皇上体虚,就想借机讨好,谁知道弄巧成拙害的皇上性命堪忧,这样的蠢儿子,必须重罚。”
龙梨不肯侄女再说下去,愤然拂袖转身离开,“传本宫的意思,让二皇子速来凤鸾宫见本宫。”
——“皇后…”龙樱喊不住龙梨,正要起身去拦,指尖被宣离帝死死扣住,宣离帝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像是不想龙樱离开自己。龙樱心尖一软,含泪按住了宣离帝的手背,低声道,“臣妾在,臣妾陪着皇上。”
宣离帝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含糊许久只唤得出“樱儿”两个字,他咬牙憋着一口气,咬牙等着那个人。
龙樱见宣离帝凹目溢出浑浊的泪水,攥着的手又用紧了些,凑近他耳边道:“皇上,樱儿在这里,您是有话要说么?还是,您想见咱们的小公主?”
宣离帝绷紧身子,牙尖深深的咬进干裂的下唇,额头青筋凸显像是要爆裂而出。宣离帝僵硬的摇着头,口中仍是喊着“樱儿”。
龙樱隐约明白了什么,含泪的眼眸幽幽定住,宣离帝口中喊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瑛儿”,他想见的是瑛贵妃,是唐瑛。龙樱眼神隐带怨念,“皇上虽然冷落她那么久,但心里最惦记的,还是她吧。”
龙樱抽出手站起身,落寞的望着半掩着的屋门,门外的芳嬷嬷赶忙探出半个身子等着主子的吩咐。
——“嬷嬷,去锦绣宫,皇上要见瑛贵妃。”
“娘娘…”芳嬷嬷欲言又止。
“嬷嬷赶紧去吧。”龙樱挥了挥手,“本宫不想皇上最后也见不到自己真正想见的人…抱憾终身…”
瑛贵妃失宠多时,皇上病危的消息各宫都已经多少知道,只剩锦绣宫没人来报。子夜时分,锦绣宫终于传来重重的敲门声,斜躺着小憩的沐容若蹭的跳起,听这声音又急又重,心里知道一定是来报信的宫人,赶忙理了理衣襟准备受传面圣,去见自己的父皇…最后一面。
——“皇上病危…”唐瑛身子一软倒在了翠儿的身上,“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才来告诉本宫?”
崔嬷嬷谦顺的垂下头道:“娘娘赶紧去看皇上吧。”见太子沐容若幽幽缩在后面不远处,目光闪烁的看着她这个老奴,崔嬷嬷弓身又道,“太子在锦绣宫就好,之前宫人去东宫传话不见太子,正急着呢。太子赶紧和贵妃娘娘一起去吧。”
唐瑛数月不曾外出,整日披头散发很是颓废,忽然要去面圣也是慌了手脚,她生怕宣离帝见她一身邋遢厌烦了去,可她更害怕自己耽误了时候见不到宣离帝最后一面。唐瑛伸手摘下翠儿发髻里的素玉钗子,草草绾起自己的齐腰长发,也顾不得去换件衣裳,蹒跚的朝宫门外疾步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发财么么哒!!!爱你们!!!
第146章 沧海遗珠
唐瑛数月不曾外出,整日披头散发很是颓废,忽然要去面圣也是慌了手脚,她生怕宣离帝见她一身邋遢厌烦了去,可她更害怕自己耽误了时候见不到宣离帝最后一面。唐瑛伸手摘下翠儿发髻里的素玉钗子,草草绾起自己的齐腰长发,也顾不得去换件衣裳,蹒跚的朝宫门外疾步走去。
沐容若原地踱了几步,不急不缓的跟在母妃的身后,他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天,见消失半夜不见的紫微星若隐若现,似乎想告诉自己什么。沐容若唇角漾笑,露出得意之色。
苍都外百里,沈炼马不停蹄已经赶了一天一夜,他知道自己要快,沐容若刺杀不成,指不定还要在半路给自己设下什么埋伏,他要在所有人意料之前赶回苍都。
漆黑的夜空亮起点点的寒星,沈炼抬头看去,见北方的紫微星异常明亮,给苍茫大地上的自己指着苍都古城的方向,沈炼策马扬鞭来了劲头,“驾”的一声在天地间回荡不止。
宣离帝的寝宫里,烛火摇曳很是骇人,已经有宫人在窃窃议论着皇上的后事,宣离帝病发的突然,又是在子夜时分,皇后匆匆离开,东宫又不见太子,无人下令也是没人敢出宫宣朝中重臣进宫。见瑛贵妃和太子出现,宫人们赶忙列做两队迎接。唐瑛发髻被夜风吹乱,顾不得许多已经扑在了宣离帝的龙榻边,冰冷的手不住的摇晃着这个一动不动的男人,大哭出声。
龙樱见沐容若也不上前,秀眉微蹙道:“之前东宫不见太子,太子深夜去哪里了?”
见龙樱敢问起自己的去向,沐容若挑目不喜道:“母妃积郁成疾有些日子,本太子在锦绣宫探望母妃,怎么?也要告诉淑贵妃一声?”
龙樱垂眉不语,回头看着宣离帝道:“皇上怕是撑不了多久,太子去看看你父皇吧,你是储君,他一定有不少话要叮嘱你。”
沐容若才迈开一步就顿住了动作,他有些不敢上前,想起父皇平时阴沉的凹目,沐容若英挺的身子不禁哆嗦了下,虽然只是转瞬即逝的细微的动作,还是被机敏的龙樱收进眼底。
——“母妃难过,让母妃多陪会儿父皇吧。”沐容若转身道。
唐瑛承宠多年在后宫不可一世,宣离帝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更是她赖以生存的命,二十年前她初进宫的时候,还是个不懂事的天真少女,宣离帝宠她疼她,唐瑛在他的羽翼庇护下从少女长成美妇,她少时被家中教导的些许人情世故早已经被隆宠磨的干干净净,只剩跋扈嚣张,恃宠生娇。
在失宠的几个月里,唐瑛忽然发现她竟然什么都不会做,这个男人铁了心对自己绝情,她竟然没有法子去重新博宠,因为她从来没有想法子博过宠,都是宣离帝打心眼儿的包容自己,疼惜自己…失了自己依赖二十年的男人,她居然什么都不会做。
唐瑛的每一滴眼泪都是发自肺腑,她深爱这个把自己宠到心尖上的男人,这是她的命,她的命。如果他死了,自己还能怎么活下去。
——“皇上…皇上看一眼臣妾。”唐瑛摸向宣离帝僵硬干涩的脸,泪湿的腮帮子轻蹭着他的额头,“臣妾有罪,臣妾已经知错,皇上,求你,求你再看一眼臣妾…”
龙樱同情的看着这个哭岔了气的女人,她知道,皇后对宣离帝没有感情,虽是结发夫妻,还曾经生下一个孩子,但正是因为这个莫名死去的孩子,龙梨对自己的丈夫只有恨,奈何不得的恨。龙梨不在意丈夫的生死,甚至盼着他早些咽气。
自己呢?龙樱感慨着自己的命运,宣离帝对这个年轻的龙女也算是亲厚,他不爱自己,但怜惜自己年少进宫,又是难得的温婉贤淑,男子可以不爱一个女人,但却会情不自禁的心疼一个无辜却懂事的女人。龙樱心底是感激宣离帝的,至少他给了自己一个女儿,一个可以陪着自己下半生的珍贵女儿。宣离帝死后,自己总不会寂寞到老吧。
唐瑛…又一声尖利的哭喊响起。龙樱看着她因大哭不住抽动的肩膀,她清减的身子因为流了太多眼泪好像变得更加单薄。唐瑛才是真正爱着宣离帝的女人。她白纸一样的迈进深宫,自此就被宣离帝珍宝一样宠着,她什么都没有,只有宣离帝不尽的宠爱,这是她漫长一生里唯一的东西。
唐瑛有一个被立为储君的儿子,但这个女人更在意宣离帝的宠爱,不然她也不会失宠后数月不曾踏出锦绣宫半步。在她的心里,失了这份恩宠,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昏睡了一阵的宣离帝被唐瑛的哭声喊醒,他有些不满的睁开困顿的凹目,他看见了一张魂牵梦萦的熟悉面容,泪眼婆娑的凝视着自己,滚热的泪水落在了他的脸上,顺着鼻梁的沟壑滑入唇角,咸涩却又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