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顾远吗?
其实他已经不需要了吧。
当初在海面上赶顾远去香港的时候,其实他根本顾不上想什么家产不家产的,所思所虑者,唯独是保住顾远的性命而已——当时情况已经非常紧迫,哪怕对顾名宗下手稍晚片刻,顾远都势必逃不出去,在海面上就会被杀之灭口。
而顾名宗死后,方谨在照料顾远生父的那段时间里,开始萌发了将顾家遗产完完整整还给顾远,将一切归为正轨的想法。
这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坚定,似乎在他日渐衰竭的生命中,这就是唯一能证明他来过这个世界、留下过痕迹的方式了。而到顾父过世后,这个想法几乎已成执念,每分每秒都强烈地存在于方谨的意识里。
他已经顾不得去想顾远到底需不需要,也顾不得思考这件事的操作难易程度。
他的神智已经很颓败了,只是满心固执偏激地想去完成这件事,想最后做点什么,想为顾远留下些东西。
——然而直到今天,死亡扇动着巨大的黑色羽翼降临到他头顶,他才仿佛从混乱的梦境中清醒过来,突然意识到其实顾远未必需要。就像他当初在灵堂上所说的那样,他已经建立起了自己的王国,不再把顾家的东西放在眼里了。
那么,为什么不干脆签字呢?
哪怕签了字会死,也起码是干净利落痛痛快快地去死,总好过被活活折磨虐杀啊。
顾洋似乎在失态地呵斥着什么,似乎在骂他,然而方谨意识昏沉什么都听不清。他垂下眼帘,脑海中最清晰的感觉是鲜血正顺着脸颊,缓缓流到凌乱的鬓发里。
他很害怕顾远来,又隐隐约约希望顾远能来。
在挣扎和绝望中他还在死死拖着,拖到最后一秒,似乎只要拖下去就还有最后一点希望去听到那个声音。
那个叫他坚持下去不要放弃的声音。
那个躺在急救车上,还挣扎着说不要叫别人给我输血的声音。
那个单膝跪地手拿戒指,说希望和他成为实质上的伴侣,白头到老,不离不弃的声音。
“方谨你给我听着!真以为我动不了你吗?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跟我找死是不是?!”顾洋终于霍然起身,大怒道:“最后问你一遍,还要不要命了?!到底签不签?!”
方谨静静躺在地上,目光涣散在虚空中,半晌连声都没出。
“那你就别怪我了,”顾洋一转头,厉声道:“——阿辉!”
那手下应声上前,然而顾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突然只听身后大门一声——咣当!
顾洋愕然回头,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只听子弹通过消音器发出嗖的一声,随即他身边手下惨叫一声,捂着胳膊摔倒在地!
“这——”顾洋愕然道:“妈?!”
变故陡然而生,只见门口迟婉如披头散发,嘴里塞着布,太阳穴被人抵着枪口,犹如盾牌般挡在最前!
幸亏刚才踢门时顾洋和手下都没反应过来,否则如果反击的话,子弹都会首先击中她正面。而她身后的门外赫然站着好几个人,最中间那个人的枪口尚自微微冒烟。
顾洋颤声道:“大……大哥?!”
顾远枪口指着他眉心,冷冷道:“闭嘴,过来,离方谨远一点。”
地面上,方谨犹如难以置信般,瞳孔急剧扩大。
……顾远?!
听到这话顾洋的第一个反应其实是转身抓起地上的方谨作为人质,但紧接着他瞥见自己眼前黑洞洞的枪口,颓然垂下了手:“没……没问题,别伤害我妈。她什么都不知道,这事是我的主意……”
“过来!”顾远猝然咆哮起来:“你他妈给我闭嘴!”
——他一路表现都极度冷静,眼下毫无预兆的爆发让所有人骤然一惊!
“可以!可以!别伤害我妈!”顾洋立刻举起双手,迎着枪口踉跄向前,整个人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地方不在剧烈打抖:“别……别开枪,求求你别开枪,我我我这就过来……”
迟婉如呲目欲裂,想挣扎又不敢,只在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悲鸣。那声音相当扰人,保镖铁钳般的手指往她咽喉上一按,她立刻全身激灵,什么都发不出来了,脚底发软差点瘫倒下去。
顾洋失声道:“住手!”
这时他已经走到了门口,顾远两个手下抢步而出,一把抓住顾洋就把他拖了出去!
顾远眼看着顾洋毫无反抗之力被拉走,下一秒他甩手扔掉枪,几乎脚步凌乱地冲进了地下室。
——血,满地是星星点点的血。
恍惚中他分不清那是方谨,还是迟家手下中枪后喷溅出来的血星。他只觉得那颜色仿佛烈焰般,刺得视网膜发痛,每一步都像是走在万丈火海中。
短短两三米却仿佛一生中最漫长的路,他甚至觉得自己过了无数个世纪,才终于来到方谨身边,缓缓半跪了下去。
“方谨……”
两个字里带着奇怪的哽咽,听起来甚至都不太像是桀骜跋扈的顾家大少了。
方谨睁大眼睛望着他,神情似乎有点迷茫,片刻后下意识地把受伤的那一侧脸往地上缩了缩。
顾远却强行把他抱在了怀里,双手以肉眼可见的频率颤抖着,因为战栗太过手背青筋暴起,然而动作小心翼翼,带着无尽的温柔和虔诚,如同怀里抱着心肝一样的珍宝。
“没事了,别怕,没事了……”
方谨用力把侧脸往他怀里挤,好像一只自欺欺人又绝望的鸵鸟。顾远用力扳过他的脸,低头磨蹭他的鼻梁,在那血迹纵横的脸颊上落下一个个炙热的亲吻。
“……不疼了,乖,别躲我……”
“求求你,别躲我了……”
顾远闭上眼睛,刹那间泪水从脸颊滚落,就着亲密相贴的皮肤,与方谨侧颊的鲜血融化在一起。
——那么炙热的温度,烫得人连心脏都紧紧蜷缩起来。
方谨难以承受般打了个颤,下一刻却被顾远使力抱了起来,打横拥在自己怀里,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手下押着迟婉如和顾洋快步跟上,只听顾远头也不回,沙哑道:“——去医院。”
第56章 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会深深放在心里记一辈子
天色渐渐暗了,私人医院走廊上静悄悄的。顾远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望着远处渐渐暮色四合的天空,玻璃窗上映出他森冷的面容。
亲信从楼梯上来,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大少,手下人已经把迟夫人和二少带回去了,您看……”
顾远不吭声。
亲信额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尽管他知道二少犯下的事情跟他无关,自己也不是方副总被绑架时跟在他身边的人,其实没什么好怕的;但顾大少含怒未发这件事本身,就给他一种非常恐怖、非常窒息的感觉。
“……先关着,”走廊上静寂很久,才听顾远淡淡道:“看方谨的情况再作处置。”
亲信知道这是方副总身上有什么伤,都起码要原样在罪魁祸首身上来一遍的意思了,立刻点头答了声是。
就在这时检查室的门开了,穿白袍的院长快步走来。顾远立刻转身迎上前,只见对方神色并不凝重,首先心里就微微松了口气,果然只听院长道:“还好肺部没有积水,也没有骨折和内脏受伤。只是还需要再检查一下……”
顾远跟他是老相识了,闻言立刻打断:“但我刚才看到很多血是怎么回事?”
“未必是患者的血吧!”院长明显对这种事情不陌生,笑起来道:“——所以要再做检查啊,我已经叫人去做血常规了,患者精神还好。您要不要进去看看?”
顾远内心的焦躁早就压不住了,闻言匆匆道了声谢,示意手下在外面等着,就一头扎进了检查室。
方谨半躺在病床上,手臂上吊着水,正怔怔望着空气。见顾远进来他偏过头,那目光有点散,竟没有丝毫喜意。
他脸上的血已经止住了,上了厚厚一层药。他太久没理发了,大概是伤口太靠近脸侧的原因,医生把他一侧鬓发别到了耳梢上,完整的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格外冰冷沉默。
顾远原本急躁的心绪像是突然被抽空了一样,下意识止住了脚步,静静看着他。
半晌他缓缓走去,伸手摩挲着方谨略显凌乱的头发,在他微微渗着冷汗的额角吻了吻。
“没事了,别怕……”
方谨开始挣扎,顾远却把他抱在怀里固定住,那力道非常轻柔又不容拒绝:“没事的,你还是很好看啊,怕什么呢?”
“……不是,”方谨用力要把受伤那一侧脸别过去不让他看,含混道:“你别看,待会他们就来包扎了,你先别看……”
“我问过医生了,说你这个伤刀口很滑,好好养的话不会留痕的,现在祛疤技术这么发达你担心什么?”
其实顾远根本没问过医生,方谨明显挨了打,他更关心骨头和内脏的问题,脸上被刀划这种皮肉伤他完全没心思去问。方谨躲避的动作明显顿了顿,迟疑数秒后还是把脸扭过去了,低声道:“反正你别看。”
顾远被他接二连三的抗拒搞得一下心头火起,指着自己的脸冷冷道:“你再躲我就在这照着划一刀,扯平了?行不行?”
方谨瞬间僵住。
片刻后他终于一点点放松了挣扎的力道,顾远趁机把他头搬到自己怀里,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躺着,不断安慰地抚摸他的头发和脖颈。
“顾洋和迟婉如两个人我已经扣住了,留在顾家等回去处理。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好养伤。”顾远突然想起什么,说:“财团的事也不用操心……真操心就把你的人叫来医院随时等候吩咐吧,你放心,我不插手。”
以方谨现在的状态,顾远要翻盘并不是件太难的事,他这么说就是真心诚意的在划清界限了。
然而方谨没有点头接话,半晌才轻轻问:“……顾远。”
“嗯?”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顾远动作顿了一下,病房里只能听见医疗仪器发出嘀嘀的声音,除此之外只有此起彼伏的轻微呼吸。
半晌顾远才错开视线:“一时半刻说来话长。”
“顾远……”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伤,其他事等伤好了再说。”
“顾远!”
方谨声音简直能称得上是斩钉截铁,顾远低下头,只见他眼错不眨盯着自己,目光中甚至有种凛然的专注。
顾远沉默片刻,终于道:“柯荣给我看了顾名宗的遗嘱。”
方谨神色微变。
“柯荣假意跟迟婉如合作,其实是用她当刀来杀你,好坐收渔翁之利。他以从顾家财团航线中抽成为要求,愿意扶持我为你死后的新一任顾家掌门……”
顾远将柯荣和自己的对话和盘托出,毫无隐瞒,断断续续大概说了一盏茶功夫,最终道:“……他还叫我不要因为一分产业都没得到就怀疑遗嘱的真实性,因为……我不是顾名宗的亲生儿子。”
方谨仰头望着顾远。
他的神色毫无变化,但面容却微微发白。
“——方谨,”顾远低头与他对视,声音平静问:“今早在葬礼上的时候,你非要叫我最后看遗体一眼,是因为那棺材里的,才是我真正的生父,是吗?”
空气似乎一寸寸凝结,犹如沉重的冰块压在肺里,让人全身血液缓缓变冷。
“……”很久后方谨吐出两个字:“是的。”
这个答案似乎并不出顾远意料之外,他闭上眼睛,许久后长长出了口气:“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当初在海面上,还是一直就知道?”
方谨如同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半晌说:“海面上之前不久。”
“那你把我弄去香港,到底是为了配合顾名宗侵占财团资产,还是出于其他的……目的,有意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