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朵并不肯收,“我不要夫人的东西。”
云娘便道:“并不是给你的,而是给孩子的见面礼。”说着递给蕙莲。
蕙莲便接过镯子替她戴在手上,“夫人赏你,你便接着吧。”
阿朵便道:“那我就走了。”说着果真转身走了。
云娘立在原地,怔了一怔,忽然见阿朵又跑了回来,松了一口气,“你还是与冯湘见上一面才好的,先随我们入城吧,我来安排。”
不料阿朵却道:“我不进城的,明日就走了。只是想请夫人转告冯哥,我过去真心喜欢过他,而且还要谢谢他给了我一个儿子!”因为不再害怕被抓回去了,神采里竟有几分飞扬,然后便不回头地走了。
云娘只得将事情放在心里,又嘱咐蕙莲不要说出去,只等冯湘回来再告诉他,他若是还恋着阿朵,便去将她找回,但是云娘却分明觉得阿朵再不会跟着他来了。
辽东铁骑在初夏时回来的,玉瀚早早让人传话,“请夫人在总兵府里备下丰盛的酒席,我们的老朋友来了!”
云娘只听传话便知玉瀚很是郑重,赶紧吩咐了家人,十分用心,心里却不知是哪一个老朋友,又怎么能在北边遇到,问了那军士,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被派来传话而已。心里不禁埋怨玉瀚,为什么传话却不传得清楚些,也好知道为谁准备宴席,能准备得更合适一些呢?
虽然这样想了,但心里却还是雀跃起来,并不是为了那不知道的老朋友,而是为了玉瀚就要回来了。虽然他不在府里的时候,自己带着孩子过得也好,可还是盼着他回来。甚至自听他要回来了,云娘便觉得家里都亮了许多,脚步也轻盈起来。
到了玉瀚回来的时候,云娘迎到了府门前,见正与玉瀚并肩走来的人,却大吃了一惊——原来他说的老朋友竟然是木枮儿!
木枮儿在玉瀚的指点下走了过来用一只手扪着胸弯下腰来,口中说了一大串的夷语,云娘一点也没听懂,只点着头笑。
汤玉瀚便过来与她并肩站了道:“木枮儿是在祝福你。”
云娘便悄声问:“他一定没有认出我吧?”
汤玉瀚便点了点头,又笑道:“我告诉他。”果真用夷语说了一串什么,木枮儿便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云娘,又说了一大串话。
“他是说没想到你长得这么漂亮,无怪我一定要回来。”汤玉瀚笑着解说了,又向云娘道:“你今天也出来与我们一起,夷人招呼客人就是这样的。”
云娘也算是去过夷地,便也不反对,只又请了邓夫人等一同入席。
于是大家便按夷风,夫妻坐在一处,云娘便与玉瀚坐在最上首,左手下面最尊贵的位置给木枮儿和他的随从们,右边是襄平城诸将。大家从未这样坐过,最初颇有些不适应,可看着总兵和总兵夫人神情自若,便也就好些了。
吃过几巡酒,云娘便悄声道:“我本来准备了戏班子,可是木枮儿恐怕听不懂,是不是叫上来呢?”
汤玉瀚倒奇怪,“从没听有戏班子会到襄平城的?”
“邓夫人她们也说是第一次呢,”云娘便道:“不过,现在襄平城比过去富多了,来了戏班子亦不稀奇,本来唱了十天要走,我因想着你们就要回来,便留他们再等等,如今正在外面侯着呢。”
汤玉瀚点头道:“也许木枮儿他们听不懂唱词,可一定能看得懂。”又补充了一句,“当年我在夷人那里,就能听懂他们的歌。”
云娘便赶紧传了戏班子,又笑玉瀚,“在那边也没多久,你的夷语说得倒好!”
玉瀚略笑了笑,“我为了能听懂他们的意思,可是用了很多功夫去学的,现在可不是得用了吗。”
正说着,那戏班子便上来了,班主捧了戏单子请总兵点戏,汤玉瀚便将单子递给木枮儿,木枮儿听身后的一个人说了什么,便就用手上面指了一指,原来是贵妃醉酒。
云娘觉得木枮儿就是乱点的,忍着笑向班主点头。须臾,戏子们便扮好了出来,原来襄平城副总兵府里并没有戏台,便只在堂屋前面的空地充做戏台,乐手便都只坐在一旁。
尽管十分地简陋,但是木枮儿他们都看得痴了。云娘是主人,自然会一直用心注意大家的情况。一出戏罢,便请他们再点,又在戏间令人送上美酒佳肴,殷勤相劝。
又瞧了个空儿,悄悄出来,吩咐了江花,“赶紧在外院收拾出一间屋子给侄少爷,再悄悄去问侄少爷的小厮,需要用什么都备上,家里没有的便去外面买,这几日侄少爷住在这里时,你便时时关照着。”原来汤峥这一次也跟着玉瀚出征了,是以一同回来的。
自汤峥率兵来襄平城援救起,云娘便与这个侄子渐渐熟悉起来,眼下汤峥调入辽东,自然更是要关照他。
又叫了蕙莲,“你悄悄将冯湘叫过来。”
因为有戏,院子里的人都出去看戏了,空无一人,云娘倒觉得正好,免得让人听见了不便。于是在内院的廊下等着,没一会儿见冯湘走了过来,见了她眼睛一亮,喜滋滋地上前行礼道:“嫂夫人,唤我来何事?”
云娘便将那日见到阿朵的事说了,又道:“我本也想将人留下,可是阿朵却十分坚决,我倒又怕硬扭着不好,便放她走了。”
冯湘方才还神采飞扬,左顾右盼,现在却将一张晒红了的脸胀得更红了,握拳道:“出了这样大的事,家里连封信也没有,我竟才知道!”
云娘恍惚记得他是将阿朵送到外宅的,因此便提醒他,“也许你家里人果真不知道呢。”
“什么不知道,就是不想管!”
云娘见冯湘很是气恼,便道:“我之所以急忙将你叫来,就是想告诉你卖马的夷人去了哪个方向,如果你愿意去追,还可以早一点去,把阿朵请回来。”却又不忘劝道:“我知道你们男子都重血脉,可是阿朵真很可怜,你千万不要只将孩子抢回来,那样她恐怕会伤心的。”
冯湘这时反不急了,“我不去追了,就是追上也没有用的,阿朵脾气特别犟,既然走了,定然不会再跟我回来,也不会把儿子还给我。”
云娘便道:“虽然是冯家的血脉,可是毕竟母子连心,阿朵说的也有理,儿子虽然是你的,可也是她的,你只管放心吧。”
冯湘摊摊手,“我总没有那么狠心让她们母子分离,就让儿子跟她去吧,反正我也不缺儿子。而且嫂夫人有所不知,夷人与我们不同,女人带着儿子改嫁不算什么,继娶的男人也会将这儿子当成自己亲生的,就连将来分家产也与亲生的一样呢。”
云娘找了冯湘过来时,是准备好了要劝慰他一回的,毕竟才从北地征战回来就遇到这样一件糟心事,但眼下却觉出他其实也不过只略有点生气,倒是以为丢人的情绪更多些,又见他已经平复下来,便点头道:“如此,还请冯指挥使回席吧,我这边也有许多事要安排呢,就不奉陪了。”
说着进了房,打算转一下就出来,其实她并没有什么事要再安排的了,就是一会儿玉瀚回来洗澡休息的物品都准备好了,布巾、衣裳、腰带都摆在一旁,随时都能用,只是以此为借口赶冯湘走而已。
不料她一进房,倒吓了一跳,原来玉瀚正在浴桶里,见了她笑道:“我正洗好了,帮我拿布巾擦擦。”
第188章 好笑
云娘瞧汤玉瀚十分适意地靠在浴桶上,仿佛已经洗了一会儿,可自己出来时他明明还坐在宴上呢?便十分疑惑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就在廊下,怎么一点也没听到声音?”
“我却听到你们的话了。”脸上忍不住现了笑意,冯湘刚送回京的阿朵便跑了回来,还真可笑呢?他可是一句也没漏下地听到了,又强忍着在屋里没有笑出声。
云娘便疑惑道:“你该不是又胡乱醋了起来吧?”
“并没有,”汤玉瀚笑着站了出来,“但我见你出来,便也跟出来了。”说着便将云娘拉到怀里,“正好换件衣服再回去。”
衣服又没有弄脏,原本完全没有必要换,但是眼下却湿了,不换是不可能的,云娘一边梳妆一边啐他,“总不成一起走让人猜到你做了什么,你先去吧!”
汤玉瀚这时便是极听话的,笑嘻嘻地上前替云娘簪了一只钗,顺手又在她脸上抚了一把走了。云娘揽镜自照觉得瞧不出什么破绽方出去,到了院门前见蕙莲正站在那里守着,脸上一红,忍不住还是问:“你可见总兵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随夫人回来便一直站在这里,并没有见总兵大人回来,只刚见总兵大人方才出去了。”
云娘心里便暗笑玉瀚还是醋了,也不知从哪里翻墙跳窗地回来,却也不提,偷听自己和冯湘的话,真真好笑。可自己总不与他一般见识的,又问:“你可见冯指挥使是回宴席上还是回房了?”
蕙莲便道:“应该是回房了。”
云娘便带着她到厨房看了看,见正在烤羊,正是按夷人的方法做的,便笑,“备这宴时原想既然是故友,定是从京城来的,所以想他们尝尝夷人风味,不想客人也正是夷人首领。”
蕙莲便笑,“这样倒也贴切。”
云娘又看了旁的菜道:“你挑些清淡的酒菜给冯湘送过去。”
看着蕙莲答应着走了,云娘方回了宴上,先悄悄瞄一眼玉瀚,见他将自己新做的玉色的箭袖八团云纹袍穿得格外英武俊俏,又自觉为他选的玉带也好,特别配他身上的衣物,且上用系了那把镶金嵌宝的腰刀,十分合宜。再见他端正地坐在正中最宽大的榻上,脸上平板着,一丝笑影也没有,几乎觉得方才那个赖皮的人不是他了。
只是却也放下心来,如此模样,再不会有人想到刚刚的事。
再环视一圈,大伙依旧吃酒看戏,便悄悄在玉瀚身边坐了。
没一会儿功夫,手便被他在袖子下面握住了,轻轻地把玩着,仿佛提醒她刚刚的人正是他,一点也没错,表面上一本正经的,其实心里坏着呢。
这一场戏酒,一直从午后唱到午夜,云娘见木枮儿等人意犹未尽,却知道戏子们已经极累再不能支,便罢了戏,只道:“夜深了,总要睡觉,明日再请戏班再来唱。”说着让人拿出二十两银子打赏,又有邓夫人等也纷纷赏了银子。
不料,木枮儿竟也从脖子上摘下来一串松石,说了几句,令他的随从将那价值不斐的东西送给了班主,又高声道:“唱得好!我们头领十分喜欢!”
一时宴散,自有襄平城驿丞将木枮儿等人接走,云娘随玉瀚送到门前,回来便笑,“真没想到,夷人竟然也喜欢看戏。”
“夷人也是人,喜欢好的东西不是很正常吗?”汤玉瀚却又赞她,“我正想让他们见些天|朝的好东西,夫人安排这戏,恰到好处。”
“请这戏班子也不过是凑巧的事,”云娘与汤玉瀚进了房,一面帮他换了衣裳一面又问:“我见木枮儿虽然与你谈笑风声,但眉眼间颇有郁结之色,可是有什么不情愿的?”
汤玉瀚便笑道:“他是被我掳来的,自然有点不情不愿。”
原来如眼,云娘便问:“你这次出门竟特别去找西夷的部落?”
“并不是,夷人逐水草而居,想找他们并不容易,先前高祖出征时也有找不到夷人空返的时候。我这一次本也只是想练兵,不想正与他们遇到了,便邀他来了。”
“其实他是见打不过你才不得不来的,”云娘还不知道玉瀚,心中雪亮,坐下拆了头发,“之后你还是要把他们送到京城,让他们知道天|朝的好处,以后不再打仗。”
“不错,”汤玉瀚颌首道:“我到辽东之后,一直想如何是最好的治辽方略。练兵打仗自然必要,可是只靠刀兵亦是不行,总要夷人诚心归化。这个木枮儿,他原来的部众很少,但颇有才略,自他当了首领便慢慢聚拢了许多夷人,现在若是不管,将来恐为天|朝之祸。”
云娘便接道:“如今将他带到襄平城,一则是要感化他,一则是将调离西夷,将来就是再回西夷,部众也多分散了,正可谓防微杜渐之策。”
此时汤玉瀚正站在她身后,便将她抱了起来,笑道:“我们家里又出了一位女总兵呢!”
“那明日你要听我将令,教岚儿骑马。”
“岂止交岚儿,就是崑儿也该学起来了。”
“崑儿还是小呢,再等一两年吧。”
“他虽小,却是男孩。”
还没有崑儿时,玉瀚便说有了儿子便要早早将儿子分到外书房请武学师傅教导。等真生了儿子,云娘见他也与岚儿一般地爱惜,便早将那时的话忘记了,现在突然想了起来,也顾不上与玉瀚笑闹,赶紧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问:“你不是现在就想教崑儿学武吧?”
汤玉瀚却点头道:“武学师傅这两天就到了,是该开始练了。”
云娘才知道玉瀚原来早做了安排,便气道:“你为什么不与我商量?崑儿还这么小,哪里能吃得习武的苦,再等一两年又如何?”
“告诉了你,你岂能舍得?”且云娘自那一次小产后便未再有孕,是以更是珍爱两个孩子,“而且不瞒你说,我虽想到了,但也想再等上一年。后来接到祖父的来信,才下了决心。”
若论爱惜孩子,汤主瀚也未必逊于云娘,只是他毕竟是男子,总是更理智些,此时并不让步,却轻言细语地哄着她,“我小时候也不愿意习武,只说那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有吃不尽的苦,直到长大了方才觉出习武的好处,这时候再没有人督促也会每日打上一套拳。”
“所以尽管要吃些苦,但其实却是为他好。再者你想崑儿是我的嫡长子,将来还要继承爵位的,哪能不好好教导呢?是以这一次,祖父不止帮我们找好了习武的师傅,就连读书的先生也请好了,岚儿了崑儿便一起开蒙吧。”
云娘早知玉瀚说的对,又无力地反驳道,“这时候开蒙也早吧?”
“不早了,且我见岚儿和崑儿也被你教着认了几百字,跟着先生认真学起来并不难。”
云娘想了想又道:“读书习武也就罢了,只是不能这么早将崑儿分到外院去。”
汤玉瀚似乎早知道她会如此说的一般,笑着抚了抚她,“可以再等等,只是你想如今岚儿已经六岁了,崑儿已经四岁了,是不是应该从西屋里挪出去,分到东西厢房里住着了?”
这一对小儿女从生下来就是云娘亲自抱在怀里长大的,先是就住在自己的屋子里,现在也只在西屋,只隔两道门,什么时候过去看都是极方便的。现在就是分到同一个院子的东西厢房也好似从心上摘下来似的,云娘可也知道再不能让他们如此在西屋里混着了,于是便伏在汤玉瀚的怀里哭了起来。
“别哭了,你当我不想一直把他们抱在怀里逗着玩闹?可是孩子总要长大,离了我们。是以人们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到时候我们就是老来伴了,我辞了官,你也织不动锦了,我们在一处读书看画逛园子,不也很好?”
云娘本哭得伤心,听他开解也知不错,方略好了一点,就听汤玉瀚突然间笑道:“也不知那时候到了晚上,我还行不行了?”遂一把推开他,啐了声“老不正经的!”远远地躺到一旁。
汤玉瀚见她不再伤心,便到她身边躺下问道:“我现在还不够老呢,所以是不是就可以不正经点呢?”
云娘却又不生气了,依在他怀里道:“听你那么一说,我现在觉得老了也是很好的事呢。”
“只要我们在一处,什么时候都是好的。”
有了这番话,岚儿和崑儿搬出西屋,分别住到了东西厢房,每日一早便到书房读书,崑儿又开始习武等事情一件件地办了,云娘便还觉得有受得住。
再看岚儿和崑哥儿,搬到新屋子里都乐开了怀,又因刚刚读书习武,也都兴致十足,并没有一丝忧伤,云娘一则是放下心来,另一则就是失落了,没人时便在玉瀚面前念“两个小没良心的,先前还缠着我要一起睡呢,现在竟把母亲全忘记了!”
方念了一天,崑儿便泪汪汪地起不了床,“母亲,浑身都疼,又酸又疼。”
昨日是崑儿第一天习武,云娘其实一直在练武场外偷看,见武学师傅并没有教他刀法剑法,只令他站了一会儿桩,倒是不解,回头问玉瀚,才知道习武都是从这么来的,先要打好基础,稳了下盘才行。倒放下心来,先前她倒是怕这样小的孩子舞刀弄枪的不小心伤了。
只站了一会儿便说痛,云娘只当崑儿太小,又一直娇养长大,恐怕是有些累了,因此便笑着劝道:“昨日崑儿还不是说要与父亲一样,将来做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吗?你父亲说他从小就这样练的武,以后每一日还要练的时间再长些呢。”又将崑儿的衣裳解了,学着玉瀚昨晚的样子在他的小胳膊小腿上揉了一会儿,“你父亲一大早便去操练了,如今崑儿再不起来,将来就不能当大将军了。”
崑儿便含着眼泪起了,刚到正屋,岚儿也来了,见崑儿的眼泪不免问:“弟弟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