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月潼看着清琊的眼睛,她想,为何她从来没人认真的看过这双眼睛?没有了面具的遮挡,面对面,一切清晰到无所遁形,但她仍然无法确定某个答案。
平静的湖面下,仿佛藏着一座火山,也许永不爆发,也许一点就炸。
楼月潼漫不经心地靠着石桌,极为缓慢的问:“清琊,我现在所面对的,是真正的你吗?”
☆、第69章 虚实
“清琊便是清琊,难不成还有假的?”
楼月潼闻言,敲了敲桌面,“有。”
她一个“有”字,盯着清琊,没有动作也没有解释,无端令人毛骨悚然。
清琊道:“是么。”
两个人目光相对,都未曾避让,一样的坦荡,或者说,一样的演技超群,深不可测。
许久许久,楼月潼手指慢慢紧握成拳,眼中开始有了些不耐烦,像是即将汇聚的暴风雨,正在这时,一声轻咳打断了略显凝肃的气氛,苏娫自拐角处先探出一个脑袋,再慢慢走出来,抿唇笑道:“没有打扰你们吧?”
因着楼月潼知晓了她的身份,苏娫到底有了点顾忌,面上不改,态度却自然而然更加尊敬了。
紧绷的一根弦松了下来,莫名的压力悄然散去。
楼月潼嘴角一弯,甩了甩手,“出什么事了?”没事的话苏娫绝不会擅自过来的。
果然,苏娫朝楼月潼点头致意,便看向了清琊,俯身一拜,“傅少宫主曾托我打听道友踪迹,他当日面色不好,我猜他有要事想说,这一回便告知了他,还望清琊道友见谅。”
听到傅衍之的名字,清琊神情略缓,“无碍,他在何处?”
苏娫便又转身出去,片刻,领着傅衍之走了过来。傅衍之样貌一如既往的俊俏,身形瞧着却消瘦了不少,手上常挂着的折扇也不翼而飞,想来是近来忧思过甚,脸上不见风流笑意,看着却是成熟稳重许多了。
“你……小魔女?”傅衍之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楼月潼,表情裂了一下。
楼月潼看了看他,“许久不见,你似乎遇上了麻烦事,满脸菜色。”
“你倒是很逍遥的模样!”傅衍之说不清是哭是笑,很是嘲讽,冷冷的开口,“梓川死了,你知道吗?”
“如果是为他,你白伤心一场了,”楼月潼笑了笑,“他好得很。”说着,有意无意的瞄了清琊一眼,“清琊,你说是吗?”
傅衍之本想试探她,听这语气不禁眉头一拧,也看过去。
清琊不接这话,缓声道:“傅少宫主,你要说的,兰絮已尽皆告知于我。”
傅衍之一怔,“那梓川……真的没死?我亲眼看到他被程曜刺了一剑,掉下了空空岭……”
清琊并没有与他明说,而是道:“傅少宫主,你若信他,便一直信下去吧。”
闻言,傅衍之忽然间就松了口气,其实早在兰絮劝慰之下,他心中已有答案,只是如今听了清琊之言,才真的安定下来。这位清琊小师叔,气质与梓川很是相似,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一见她,就觉得可靠。
“这个混蛋,总不让人省心!”傅衍之揉了揉微红非眼睛,愤愤的嘀咕了一句,又抬头问:“那程曜呢?”
傅衍之不是愚笨的人,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看不出来是程梓川有意诈死骗了程曜,再想想以前,不论是哪一次,程梓川都有那个本事铲除程曜,可也每一次都留了手,更像是有什么顾忌,一步步将程曜引到一个局里。
傅衍之气道:“我不知道梓川打得什么主意,可难道就任由程曜无法无天,欺世盗名吗?”
“还能打什么主意?哼,这么迂回墨迹不惜自残的方式,不就是为了两条命么。“楼月潼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两条命?”傅衍之愣了愣。
清琊冷淡道:“他自然没有你月魔君‘杀伐果断’。”
楼月潼没有蠢得把这讽刺听成恭维,亦冷冷道:“你说的没错,换了是我,不会因为两个魂魄畏手畏脚,我会先杀了程曜,再攻上九重天,哪怕届时程宴和傅笑绫魂飞魄散了,也有神君作陪,总比被人捏着,用来威胁自己疼爱的孩子好,你觉得不对?”
清琊静默片刻,摇头道:“你会这样,只因他们不是你真正在意的人。”
“真正在意的人?”楼月潼念了几遍,忽然觉得好笑,喃喃自语:“在人世走了一遭,他倒是更加有情了。”或许是她从来没真正看懂过圣尊,若是无情,不会为她破例,不会为六界背负责任。
楼月潼想起混乱界域见到程梓川,他的冷漠,又想起化作白猫陪在他身边时,瞧见他的淡然,不由说道:“我还以为他已入了无情道。”
清琊不语,有情道,亦或无情道,说到底不过是走向大道的方式不同,最终的结果其实殊途同归,而程梓川的道,从来没有分过这个。
“等……等等!”傅衍之方才愣住了,回过神顿时跳脚,惊叫道:“你们方才说谁?我笑绫姑姑和姑父?他们不是……死了吗?”
“的确是死了,只是魂魄被人扣押,未能入得轮回。”
所以,所以梓川才会束手束脚?
仿佛一道灵光闪过,将所有的事串联在一起,傅衍之“啊”了一声,喃喃道:“笑绫姑姑夫妻二人收养了梓川,程家程曜夺了梓川根骨,程曜背后是神君操纵,梓川是转世圣尊……是神君要对付圣尊?”说到最后一句,他已是大惊失色。
楼月潼轻笑,“你脑子总算清醒了一回。”
“是哪位神君,他怎么敢……他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抹杀掉所有人的信仰?他是神,就可以操纵傀儡欺世盗名,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吗?”
“神,也是有私欲的,当你询问的时候,你已经说出了一个答案——信仰。”楼月潼眉眼凉薄,用一种平淡的语气道:“天地六界,神魔为尊。多大的殊荣与威风!可这句话之后,永远跟着另一句,神魔敬畏,无上圣尊。六界之前,神是众人依靠与信仰,而六界之后,世人却只知圣尊,不知神君,此其一。神魔力量强大,三界时代肆意妄为,逼得天道无法管束,不得不降下末世雷劫,诞生了秩序碑与圣尊,此后,再厉害的神魔也无法肆意妄为,圣尊像一座压在头顶上的山……换了是我,也是想推翻他的。”
更何况,那还是渴望战争与胜利,位于神界顶端的战神。
傅衍之越听越气愤,忍不住争辩:“若圣尊有私心,早成了六界主宰!可他没有,千万年来,他长居天外天,守护秩序碑,不曾有丝毫其他念头……又还有谁能做到他那样的地步?”
这一点,楼月潼挺认同也挺佩服,道:“所以千万年来,也只有他一个圣尊。”
“你们一个个做着唯我独尊的白日梦,他什么都没做也能成为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这还有没有道理了?”
“道理?你跟我说道理?好笑,刚夸你脑子清醒,这就进水了!他为秩序规则而生,然,光暗从来共生,不是人人都乐意陪他当圣父的!好比你们喜欢天下太平,我就喜欢搅乱六界!”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不服?他还能努力一下杀了我,你就憋着吧。”
傅衍之气得脸色冒火,简直快晕过去了,论嘴皮子功夫,他永远不是小魔女的对手。
楼月潼说完就起身,没有任何表示,身形一闪,人就没影了。
“……”傅衍之:“道魔两边如今势不两立,她是来做什么的?”
清琊偏头看了看还热着的茶水,目光落在了一处院落,“她心太大,势必将水搅得更浑。”
傅衍之一下子没听懂,可不多时,苏娫就收到手下消息,说是渊芜不见了!
处于顿悟中的兰絮似有所感,眉头皱了皱。
清琊淡淡道:“静心。他会回来的。”
兰絮表情恢复平静,继续冲击境界。
渊芜跟着楼月潼出了飞檐阁,晴天旭日,他却还是如常板着一张脸:“第一次交手时,我只觉你异常厉害,未曾想你竟是大名鼎鼎的月魔君,失敬。”
虽是这般说着,可他的表情语气都在表明——你是不是月魔君都没什么差别,实力强大就够了。
“你也听过我?”
“你跟圣尊……你们师徒的事,六界都传遍了,各种版本都有,我自小听着长大的。”渊芜面无表情的说了个冷笑话。
从外貌上来看,渊芜比楼月潼年纪大,可论实际年龄,渊芜还没楼月潼一个零头活得时间长。
楼月潼闻言轻嗤一声,其实她不太爱听旁人说起她和圣尊的事,但每一个得知她真实身份的人,第一反应却总是这个,尤其旁人大多是都是道听途说,离真相歪了十万八千里,就如同上回她去鬼界听到的一个,直接歪成了艳请话本!
渊芜问:“你们……”
楼月潼打断他,“没爱过。”
渊芜:“……”
他被噎住了。
虽说对于这一对师徒,基本上六界就没人不八卦的,可渊芜并不是好奇心特别强烈的人,所以他继续面无表情,“我不是想问这个。”
楼月潼:“我知道,逗你玩。”
渊芜终于理解了她这么能拉仇恨的原因!刚说三句话连他都想打死她了!他这会倒真是佩服起当年的圣尊了,竟然能管得住这小魔女,简直造福六界万千生灵!
“废话不说了,”楼月潼瞥他一眼,“我找你什么事,你心里有数?”
渊芜点点头:“你是想知道我的立场,或者说,妖界的立场。”
跟聪明的大妖说话就是省事,楼月潼扯了扯嘴角,“那么,给我一个答案吧,渊芜。”
“如果我的答案不如你意……”
楼月潼眼都不眨一下,很自然的接道:“妖界不止你一个妖王。”
这句话中隐藏的杀意一点都不带掩饰的,渊芜的脸色终于严肃了起来。他想,哪怕她此刻看起来是跟兰絮一样的小姑娘,会开玩笑会偶尔伸出援手,可她本质上还是那个霸道凶残的月魔君,不再存于各种传说中,而是真实存在,即将挑起战乱的——万恶之源。
她压根不是小魔女,她是大魔头。
☆、第70章 掉马
当年圣尊陨落,秩序碑出现裂痕,妖魔侵入人间,就已注定了天地间会一场大乱。这就跟历劫一样,挨过去自然重获新生,挨不过去……大概也就只有再来一场末世雷劫了。
这将是最可怕的局面,三界时代,天道到底留了一线生机,没有让生灵灭绝,但再来一次,恐怕就是真正的末世了。
身为大妖,其实立场没有什么好选择的,但关键在于,渊芜看不透楼月潼的想法。
统一阵线跟正道抗衡,在大劫中占据主导与先机,这个他完全不反对,甚至是举双手赞同的。
可楼月潼的目的仅止于此吗?
渊芜最担心的,是楼月潼会将局势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局面,最后不管正道魔道,都会被天道抹杀,重启另一个“六界”,重蹈三界时代的覆辙。
仿佛看出了渊芜在想什么,楼月潼挑了挑眉,“你放心,就算秩序碑倒了,六界也不会消失。”
“你为何如此肯定?”
“我在天外天是白呆的吗?”楼月潼嗤笑一声,淡淡道:“三界覆灭,六界衍生,这已经是最完满的状态。若是六界再消失,天地会重归混沌,天道意志也会一并消散,千万年都未必能重新凝聚一个世界。正因如此,六界初立时,才会有圣尊伴秩序碑而生,维护规则与秩序。”
圣尊道心清净通明,眼里只有规则,不分正魔,他的存在,是为了让六界一直处在“平衡”中。
可以说,天道的意志在圣尊身上得到了体现。
有一个秘密,唯有楼月潼知道——圣尊与秩序碑其实是一体的。换句话说,只有圣尊真正的消失,秩序碑才会彻底的倒塌,不复存在。
而楼月潼从懂事起,便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要毁掉秩序碑……所以她要杀了圣尊,杀了程梓川。
他们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对立的。
年幼的楼月潼在充满狡诈与杀戮的魔界一步步走过来,经历了旁人难以想象的艰难,而每走一步,她就越是更残忍的明白,她要做的事,难,难,难!难上加难!
毁掉秩序碑?任谁听了也会觉得她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