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的脸“唰”地一红,别过脸去默不作声。
郭绍好心上去扶着她,她的削肩微微一颤,不过没有反抗……看来她似乎也不是个故作矫情的人。
“等阵子我找机会派人把你送回东京去,不会亏待你的。”郭绍好言道,“乱世如此,你跟着我应该不会遭什么罪。”
杨氏立刻回过头来,马上就开口道:“你要我进你的家门?不会把我送人了?”
郭绍纳闷道:“我没事干嘛要把你送人?”
杨氏一脸伤感,小声道:“我已经被人抢来抢去,又送来送去几回了……光滁州到扬州之间就走了四趟。”
郭绍“唉”地叹了一声,说道:“真是可怜。”
杨氏听到有人同情,顿时又哽咽起来:“我觉得自己连风尘女子都不如!扬州一破,马希崇万般讨好周军将领,把我送给赵匡胤,赵匡胤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很规矩,我以为他是个君子;不料第二天就被他送给了大周皇帝,皇帝竟然不要,又给送回来!赵匡胤也不要,蹴鞠一样把我踢来踢去……我有那么不堪么,真是作践人。”
郭绍满怀同情,叹道:“看来我直接就要了,竟然是做了好事。”
“真是个粗鲁的武人。”杨氏幽幽道,“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
……
赵匡胤闷闷不乐地坐在一间屋子里,就在皇帝行宫不远处。赵普在旁边小声道:“郭绍是不是在装啊?又贪财又好色,他都建节了还缺这个,这样有意思么?”
赵匡胤一言不发,正想着杨氏那可人的模样,心里十分恼火。忍痛送给皇帝,不料皇帝竟然随手送人,早知如此自己就收了。不过他还是想得通,不过就是一个南唐国妇人而已。
赵普又道:“我听主公说起昨日大殿上的事,总觉得不对劲。官家这是在夸主公么?”
上面还有张永德,赵匡胤心道。张永德不是一样既不贪财又不好色,名声好得很,做了多少年高级武将,威望又高;而且在皇帝面前说起军国大略不比枢密使差,有勇有谋,文武双全的人。有张永德在,我何必装什么傻。老赵家上位才几年,能和张永德比?
就在这时,忽然门外有人喊道:“赵都使的兄弟来了!”
赵匡胤听罢走出门去,只见是三弟赵匡义,忙问:“三弟怎么到淮南来了?”
“二哥,嫂嫂……病故了!”赵匡义一脸悲伤道。
赵匡胤的黑脸顿时一变,沉默良久才哀声叹道:“我竟然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她。”
“二哥,咱们屋里说罢。”赵匡义看了一眼赵普。
三人进得屋子,赵三开口道:“丧事咱们娘和我已经操办好了,娘嘱咐我对二哥说,赵家深受皇恩,二哥要安心在前线替官家效力,不必牵挂家里的事。”
赵普沉吟道:“逝者已逝,主公还是少些伤怀,心往宽处想才是。”
匡胤点头称是。
赵普趁机又道:“卑职这样说对夫人不敬,不过……彰德军节度使、侍中王饶早先就有意与赵家联姻,不料王侍中的女儿又觉得主公的三弟年纪小(只有出身没有身份),只看得上主公您。现在何不赶紧派人去探探王侍中的口风?万一王侍中提早与别家联姻了,那可就悔之晚矣。”
赵匡胤来回踱了几步,叹道:“夫人与我结发,如今尸骨未寒,我便立刻想着另娶他妇,心中有愧。”说罢黑脸上一股悲伤之情流露,似乎想着那些同甘共苦的日子,结发妻总是有别的妇人不能代替的地方。
“大事不拘小节,夫人在天之灵,定然也能体谅主公一番苦衷。”赵普忙劝道,“王家可在晋高祖时就是朱门大家了,在河北只比符延卿家稍有不如,但也是响当当的名门望族。这等机会失了,如何再有?”
赵三也跟着劝道:“听说,王侍中之女大家闺秀,生得美貌又读书知礼,正配得上现在的二哥。”
赵匡胤这才痛苦地点点头:“赵普,你亲自走一趟,稍微提一下就行了。”
“主公放心,卑职哪能连话都不会说了?”赵普忙躬身一拜,“卑职收拾一番,即刻就启程去河北。”
第一百二十章 甜又咸
东京滋德殿,饭厅里明亮堂皇。铜质的灯架上无数的蜡烛在四面八方照亮,墙壁上还挂着灯笼,橙黄的光流淌在精致美妙的装饰上,如梦如幻。周围穿着绫罗轻纱的宫女比那大户人家的女主人还穿得好,她们低垂着眉目、恭敬温顺。若有人从东京“凡间”走进滋德殿,一定会觉得好像不在一个时代、不在一个世上,这里和市井间截然不同。
墙壁上的名家仕女图雍容华贵、神态惟妙惟肖,不过画像始终只是画像,其美丽完全比不上此间的贵妇,不可同日而语。那仕女图挂在墙上,可能不是拿来炫耀美丽的,而是反衬饭厅里活生生的人……因为和这里的人比起来,那画儿上面的仕女完全就是丑妇。
可是,符氏的神态反而不如画像上的人那么有神了,她的脸呆呆的,好像一直都在走神。
下首两侧分别坐着京娘和清虚,京娘时不时悄悄看符氏一眼,但清虚却正在大吃特吃……她的脸蛋清纯,嘴唇小又薄,但只见各种美味佳肴往那小嘴里塞,吃得一脸陶醉、比谁都多;好似这世间没有比吃好东西更爽的事了。
“我想常常来……”清虚打了个饱嗝,“皇后姐姐,你真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旁边的宫女脸憋得通红,咬着牙才忍住没出声。
清虚又道:“那个镯子可以卖掉吗?”京娘夹了一块薄的羊肉放在清虚的碗里:“你赶紧吃罢!”
就在这时,符氏夹起了碗里的糯米糕点。宫女已经为这块精致的甜点蘸上了芝麻、炒黄豆、糖调制的粉末,符氏慢悠悠地把甜点放在一枚洁白的陶瓷盘里又蘸了一下,她大概知道吃这种东西应该蘸点调料的。
侍立在旁边的宫女瞪大了眼睛,因为那白盘里装的是咸水!但宫女不敢阻止,皇后要吃什么味儿,谁敢管?连京娘都注意到了符氏拿甜点蘸咸水的动作,忍不住悄悄看着她。
符氏心里默默背着符文纸密信上译过来的话:上次我(吾)知道你病了,生怕你(尔)会有三长两短,如果当初你没活过来,我的心也必定会随之死去,这个世界将变得黯淡无光、毫无意义……
这封信她已经读了上百遍,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背得比大家闺秀必读的典籍文章还要熟。符氏觉得自己可以倒着背。
她把蘸了咸水的糕点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京娘和宫女们瞪眼看着她,似乎想说:又甜又咸的味道好吃吗?
但符氏慢慢咀嚼着,面无表情,一点反应都没有。又咸又甜的味道原来还可以吃,或者她根本就没注意是什么味,也许她连正在吃什么都不知道?
把信翻译成密信,出自京娘之手。京娘知道是为什么。
符氏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时不时又闪过片言只语,一些片段,他说:还会有皇上来保护你、爱护你……
我要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此时我将多么绝望与恐惧,我也怕死。但现在,我并不害怕,因为有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占领了我的全身,从头发到脚趾头,每一寸地方都在想念你。
我最爱的女人,我知道不对(因为很荒唐、罪恶,郭绍从皇上那里领俸禄,却爱他的女人,这种事是各朝哪怕是乱世的道德都不容的),却无法控制住自己,这种情绪已经胜过了性命,就算死了,我也不会改变……
也许我会化为灰烬,在宇内的某一个地方能再与你再度相遇;也许我会变成魂魄转世为人,下一世,当偶然相遇,你还会回眸笑一笑吗?
你像女神一样,不!你就是重获新生的仙女,是我的信念。我不知道战争究竟有什么意义,努力去找到意义,那就是为了女神的高贵与荣光,我真心相信你能赐予我好运与力量;愿我能攻陷寿州,愿胜利与荣耀终将属于女神眷顾的勇士。
我多想在最后一刻念着你的名字在战场上死去,而不仅仅是一个姓……
符氏有点控制不住的情绪,那明眸深处饱含了眼泪,从眼睛到喉咙到心坎,好酸,好涩,她默默地吞下了泪水。绍哥儿……绍哥儿……符氏在心里默默呼唤着:我听到了你在战阵上的怒吼与呐喊,我听到了你的祈愿,但不能代替你上战场,连替你求情都不能,因为这样反而更糟。
你在战阵上厮杀,我却只能在这里食之无味。
要忍耐,虽然这种压抑很难受,但世间伦常总有它的道理。绍哥儿的胆量很大,他敢这样做……符氏早就能猜到他的心思,但这样直接而热情地表达出来,实在是料不到,或许只有在他遇到了难以逾越的坎、连性命都受到威胁的时候才能如此肆无忌惮。
符氏心道:但我不怪你。
据说,寿州是难以强攻的,绍哥儿限期一个月立下军令状,恐怕真的要失败了。符氏沉思,性命暂时必定无忧,他刚救过皇后的命,官家不考虑高平之战、攻蜀之役的功劳苦劳,于情于理也该顾着恩怨……关键是绍哥儿战败,但并不是有诸如谋逆之类的本质错误,更是毫无威胁的一个人,官家有必要杀他么?一句你救过皇后性命的话,当众就堵住人们的口。
这时候不问不理,官家反而会顾及皇后、符家。去求情,一点用都没有,只能反过来添乱。官家若本来就不顾符家了,还理会求情么;若要顾及,不用说更好。
别怪我狠心!我偶尔也真想马上亲自去淮南,当面哀求官家,不顾什么考虑不考虑了……但还是不必了,这样做除了做做样子,还有什么用呢?我相信他能明白我的心意。
绍哥儿死不了,但这回怕是难以爬起来了。厢都指挥使往上的位置,不是仅仅靠皇后的关系能行的,就算靠皇帝也不一定行,也得看本事大小,官家不会为了个人好恶影响整个周朝军队的战力。他要让将士拼命,必须表现出确定的态度和做法;如果仅靠关系就能上位,谁还愿意到战场去拼上性命?
绍哥儿只有那么点根基,寿州立军令状来个大败,能禁得起这么折腾?符氏觉得他很难再起来,就算还有一点希望,也艰难万分;她是皇后,又不是皇帝,并不能直接给予绍哥儿什么。
在这个世道,没有实力的人如果眼界太高、胆子太大,反而是坏事,反而对他不好。无论是符氏自己,还是绍哥儿,如果没有实力,什么都做不了,想什么、渴望什么都没任何作用。
符氏想到这里十分难受……她对这一整件事感到很无奈,寿州那种地方派给绍哥儿,本就不是他的问题;却要承担一个令人失望的结果。
终于一餐晚膳吃完了,几个人用清水漱口,然后喝淡茶。京娘道:“皇后似乎身子不适,今晚就不让清虚去打搅您了,明早我们再来谢恩。”
符氏回过神来,轻轻说道:“好生服侍本宫的贵客。”
“喏。”宫女们屈膝应答。
符氏回到了滋德殿的寝宫,穆尚宫上前请旨道:“奴婢们把热水准备好了,请娘娘移驾。”
“今晚算了,没意思。”符氏挥了挥衣袖。
穆尚宫忙道:“那我叫人打水了服侍娘娘洗脚。”
“不洗了!”符氏的口气十分不高兴。
“是。奴婢不敢打搅娘娘……”穆尚宫后退着对旁边的宫女递了个眼色,大伙儿跟着她一起退出寝宫。
符氏在紫色帷幔中,拖着长裙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就像一个美艳的幽魂。
就在这时,又听见门口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喊道:“娘娘……娘娘,曹泰连夜求见,奴婢本不敢打搅,不过曹泰说带来的是好消息。”
“让他进来说话。”符氏幽幽道。
不一会儿,曹泰入内拜道:“奴家心急,就赶着来了。两件事,第一件,郭绍在寿州大捷,攻陷寿州城,生擒南唐名将刘仁瞻及以下两万余众,已经去面圣求封赏了……奴家以为,携此战之功面圣,郭将军该可以建节……”
符氏的脸色顿时一变,丰富又细微的表情在垂帘内急速交替地变化,但她一言不发。
接着曹泰又道:“第二件,韩通得到枢密使调令,将率部出京,去往淮南。”这句话符氏几乎没听到,后面的话她都不知道曹泰在说什么。
曹泰没听到声响,试探道:“奴家说完了,告退。”没听见回应,他便默默地倒退出了寝宫。
良久之后,符氏回过神来时,发现寝宫内一个人都没有了,一时想不起曹泰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忽然有些恍惚,难道刚才是自己走神了,想象出来的场景,其实曹泰从来没有出现过?但她琢磨了片刻,确定是真发生过的事。
符氏的脸上露出嫣然一笑,刹那之间,紫色、黯淡色调的寝宫里好像一下子亮了几分,似有百花即将绽放。
她决定给郭绍一个回信,想了很多话,最后都吞进了肚子里,被她留下来的只有两个字。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唱一和
金盏。符氏想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怪不好意思的,着实太俗气了。她没有大名,因为女子的大名基本没用,武将符延卿也懒得给她取;只有小名,便是金盏……小时候还有人叫她大金盏,更难听。
当年符氏出生的时候,符延卿很高兴,随手拿了一只黄金杯盏送给她当玩具玩耍。然后奶娘先叫她金盏,后来身边亲近的长辈也就都这么叫了,变成了她的小名。还好,听说普通人家的孩儿还有叫狗蛋树根的,说是越低贱的名字越容易养活;符家大户人家,不好意思这么做,取了个金盏勉强过得去。
这个小名已经很多年没人叫过了,现在连她的父亲符延卿也不会这么叫。奶娘、生母都过世,可能记得这个名字的只有符延卿,但谁知道他忘了没有。反正皇帝都不知道这个名字。
什么都不用写,告诉京娘这两个字是回答就好了。符氏知道那种密信的写法、但没有写,送来的东西她也没保留,只记在心里。
她认为,一个人身上可能找出任何东西,但自己心里的东西,没人能找到。只有心里想的,才无拘无束不用有任何限制。
虽然只有两个字,但京娘要亲自从东京跑到淮南去传信。也许这两个字包含了很多内容呢……至少符氏自己觉得这个小名比较重要,在这个世上,如果符延卿忘记了,那就只有她才记得。
……
京娘到淮南扬州时,已经九月间了,时节已进入深秋初冬。
金盏,京娘还悄悄在他耳边解释:“是她的小名。”
郭绍顿时懂了,记得那封信里有说过想知道她的名字。现在她说了,不仅证明她没有因郭绍的无礼而气愤,反而回应了他……寿州大战前,郭绍确实情绪很低落,没顾得上什么考虑,就是冲动之下写的书信。他当时以为自己要死了,要死之前把话说出来也没什么。
一个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很容易干出平时做不出来的事。不留神被人一刀砍死了还好,那种知道自己要死,慢慢等待那一刻到来的过程才真正叫人恐慌。
不过,现在都过去了。
金盏,两个字里着实包含了太多。郭绍马上能想到一些,但还有一些东西需要慢慢品味,女人心海底针呐!
郭绍闭着眼睛坐在窗边,不再说话,他一时间没顾得上京娘……请容我先陶醉幻想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