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事房一事处理干净后,乜承并没有直接去杨初成的寝宫,而是回到了他不常去的书房。
  案桌上的奏折被乜景迭得整齐,笔架上挂满了毛笔,粗细不一,笔杆镶金嵌玉,个个皆是价值连城。笔头兽毛柔软,一看便是常用的。
  乜承神色晦暗不明,半眯着眼,指腹随着目光一一抚过所见之物。
  他抽出最上面的奏折,翻开。
  金粟笺纸上力透纸背是劲健雄奇,笔势豪纵的字迹,凌于众人之上的霸气在一横一竖间占露无余,直叫人为这媲美大师之作的好字陶醉惊艳。
  乜承“啪”地一声合上奏折。
  绷着脸,一手撑着案桌,沉默地站在案桌一侧。
  他脑海里满是杨初成提起敬事房的那一番话。
  其实他有想过,杨初成或许并非是真的关心他。
  毕竟他可比这宫里任何一个人都深知下贱之人的作态勾当,有些事,即便杨初成不说,他也会处理。
  那么除去“杨初成是真心关心他“这层原因,背后她真正的目的显而易见。
  不过,他认为,杨初成不属于后者。
  她一定是真心关心他的----毕竟,她现在怀有身孕。
  自古以来,无论是话本里还是平日里见得多的实事,一个女孩真正对一个男人以诚相待,坦然相对,除去敦伦成亲这些条框外,最是一针见血直捣黄龙的,莫过于她怀有男人的骨肉。
  换言之,杨初成如今怀了他的种,就不得不认他为夫,安心本分做他的妻子,何况他各方面条件出众得可谓天下独一无二,她为他妻断不会委屈她,就算是权衡利弊,她也该心甘情愿。
  再说了,一个女孩一旦转变为娘亲,那么她最看重的一定是腹中之子,更别说这孩子已有四月大。若孩子的爹爹遇了事,孩子必受牵连,哪有娘亲舍得让自己孩子受伤害呢,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便是为了孩子,杨初成也定是真心希望他好的,他好,孩子才能好。
  无论从哪个层面上讲,他敢肯定,也更愿意相信,杨初成主动提出“敬事房“一事,分明是关心他,在意他们一家三口。
  ----也正因如此,眼下美妻娇儿双全,这等人间难得美事令他醍醐灌顶,猝然醒悟他应担起作为一个爹爹,玄綦国储君的责任。
  随后,也即现在,他来到了书房。
  要说国事,他自小便学治国权衡之术,作为太子更是耳濡目染,严格算起来,他应是三个人格里接触国事最早也是最久的一个。不过是后来有乜景那人处理,他不常直接参与,而是负责在暗中盯紧朝廷和四国的动向。
  故而日后国事于他,不过信手拈来小事一桩,再由暗转明罢了。
  如此一来,乜景存在的意义,可以说是一丝也不剩了吧。
  至于乜予……
  ----乜承戛然惊醒,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是何时出现的。
  乜予是主人格,他和乜景都是后来诞生的副人格,他们,包括乜承自己,都这么认为。
  等等,……后来?
  他明明记得,他才是最开始出现的人格。
  在他的经历和记忆里,在和那怪物融合前,这身体里分明就他一人!
  理应他才是主人格才对!
  凭什么,和怪物融合以后,他就成为副人格了?!
  主人格乜予定是那怪物真形所化,强夺了本属于他的躯壳!
  难怪他一直觉得古怪,为何三个人格里只有他对所谓“本体“厌恶至极,现在想想因为他才是自始至终的真正的乜予!景承不过他小字罢了!
  乜承自诩他一等凡人哪里抵得住这等怪力乱神。
  真是该死……竟现在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不过……他怨不着谁,抛开其他的不谈,醒悟得如此之晚的确是他自己的错。
  若不是杨初成的出现,自己爱上了她,恐怕他这辈子都无法逃脱儿时阴霾,深陷于对乜千俞和慕卿的仇恨之中,更不会想通自己到底是谁,从何而来这种问题了。
  呵呵,说到底,这还得感谢乜景。
  不过嘛,自己从来都是只记仇不记恩,更何况乜景那也不是为了旁人,是为了他乜景一己私利,谈何有恩?
  乜承顿觉豁然开朗,身心说不出的爽快明朗,有种将昔日浊气洗去一般的轻松盈快之感。
  他两手负于身后,再次环视了这间虽华丽无二却处处透露着生疏的书房,他在此立誓,必要夺回这具身体的主权!
  关乎妻儿、玄綦国万千子民,他要亲自,给他们一个未来。
  乜承明白他需要做的事有很多,但当下头等重要的事,便是照顾好杨初成母子,确保妻儿平安。
  翌日,画女娘娘怀有世子一事便昭告天下,玄綦大赦,各宫放赏,举国上下欢呼一片,万众庆贺之盛况属前所未有。
  陈苏燕头一晚便知晓此事。
  她急了整整一晚,眼看天将破晓,她却毫无头绪。
  比起该如何弥补乜景吩咐让杨初成避孕一事失败,她更在意的是该如何让杨初成堕胎。
  曾于神医肖尹书身侧侍奉的她,深知怀胎四月,婴形既成,已无法正常堕胎,唯有引产,方能打掉胎儿。
  即用特殊药物和针灸配合,先用药物将腹中孩子杀死,再加之针灸,孕母通过类似足月生产的方式,将死婴从腹中排出。
  说得简明易懂点,就是生个死胎出来。
  至于死胎排出后孕母的状况,倒不是难事,通过后期汤药调理,便能恢复得和少女一般。
  只是……若分娩死胎的过程中,出现了类似难产,出血难止等诸多意外,那后果无外乎是一尸两命。
  她瞧着杨初成那身板,出现意外的可能性可一点也不小。
  再有就是,在排死胎的过程中……生产时的疼痛,是无法避免的,麻沸散也无用。并且,比足月时生产更甚。
  事关重大,她务必禀告乜景才行。
  窗外月悬穹顶,五更天未过,寒气逼人。
  陈苏燕垂眸,目光凝于缠于腰间的刺鞭,只见她抿唇咬齿,上挑的双眼里闪过一束狠光,蓦地起身,利落挥门,疾步朝慎刑司走去。
  卯时钟一响,杨初成陡然睁开眼睛。
  她睡得不安稳,心里总有所挂念。
  不错,她确有些事处理欠妥善。
  杨初成两手无力地撑在蚕被上,倚靠着床沿外一圈雕花弧形栏,她转头向外瞧了一眼,灯火未通明,星点般零碎地在烟粉色绸幕里晕开,悉悉索索凌乱的脚步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忽远忽近的,大部分宫人已开始一天的作勤。
  突然不知从哪侧窜出个人影,杨初成一时失神。
  那身影又晃到榻前,“娘娘怎么这么早起来?可要先洗漱,还是再睡会?这才卯时呢。“
  这声音清脆温厚,杨初成定睛一看,是红樱。
  “太子呢?“
  红樱多点了几盏灯,又将熏好的新裁的苏绣月华短锦衫给杨初成披上,边替她整理衣角,边有条不紊地回话:“殿下三更天来的,陪着娘娘到了寅时,这不快要上朝了,殿下刚走不久,不巧娘娘您又醒了。“
  话语间,又走进来几个面生的丫鬟太监,他们先对杨初成行过礼,待杨初成允过后,又各自去忙寝宫里的事。
  “这宫里可是又添了几个人?怎么未见紫鸳她们?“
  红樱搀扶着杨初成起身,另一侍女则伺候杨初成穿鞋,“回娘娘的话,紫鸳她们探亲去了,眼看快除夕,想必是给家里人送年果子去。”
  “是年年都如此?还是今年才这般?”
  杨初成接过青盐浓茶,含上一口,又掩唇吐在铜金矮盂里,往返数次。
  又将唇张成一个小圆形,由宫人用牙香筹清理。
  “往年这时虽也有丫头探亲,但紫鸳她们还是头一回。”
  杨初成本就爱干净,近日怀孕缘故又无甚胃口,故而宫侍们花不了多少时间便好了,洗漱完毕后,又将玫瑰乌龙金丝茶给杨初成奉上。
  杨初成抿了几口,目光环视了寝宫内一圈,差强人意的程度便将多余的人打发了出去。
  “今日御膳房可备有红糖酒酿汤圆?要花生馅的”
  这是杨初成钦点的一道菜品,平时几乎不吃,但每逢月事是必要见到的。
  “娘娘怎得突然想吃这个?奴婢要是没记错,娘娘有四月不曾点它了,今日应是没备的,娘娘若嘴馋了,花生得现去研磨,怕是要等上一个半个时辰的。娘娘可愿意多等会?“
  红樱将外头传进来的早膳置于五彩琉璃茶几上,掀起帕子捂着嘴打趣杨初成。
  “那便不等了。”
  杨初成心下意会,浅尝一口瑞香汤,又道:
  “紫鸳她们既去探亲,一会你在本宫这领上一千两银子,给她们寄去,就当本宫一点心意。”
  红樱夹着枣泥牡丹卷的手一愣,眼帘微垂,神色莫名,顷刻又抬起头笑得牵强:“娘娘如此菩萨心肠,想必紫鸳她们,定会万分感谢娘娘的。”
  是吗……
  杨初成只是温柔地笑着,一袭金丝白纹昙花样束腰纱裙轻飘若仙,眉眼似画中走出来般精致可人,又比画里人物多了丝灵动妩媚,连用膳时都仪态万千,倒真像天上的菩萨仙子,下凡替凡人化缘渡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