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为一两个案子往返几千里确实太不划算,可这沿途走沿途办事得多长时间才能回家啊?哎,若能有飞机嗖一下直达常州就好了。”妍冰穿着一身翻领胡服男装,头梳双丫髻,盘膝坐在马车中,一张俊脸苦得发皱——这路真是颠簸,抖得浑身筋骨都快松散了,官道尚且如此,旁的路还更糟。
她忍不住一面抱怨一面看着舆图研究路线,这都两个月过去了才出京畿道至淮南道,几时才能去到江南?
虽说文渊每每办案要耽误个三五天,可路上白白消磨的时光更多,行路真是太艰难,让人不由怀念飞机、高铁与高速路。
“什么,飞鸡?”文渊坐在一旁听了妍冰的自言自语,不由满脸疑惑看过来。
“啊?呃,那个,飞鸡,是话本上写的,一位菩萨的坐骑是一只七彩雄鸡,特别肥大,振翅一飞就是一万三千里。”妍冰咽了一口唾沫,努力挤出笑容同时双手摊开比划着大翅膀模样。
文渊继续不耻下问道:“哪位菩萨?”
“……”妍冰努力控制表情,不让自己露出紧张神色,而后微翘唇角笑道,“不记得了呐。小时候看的话本。”
她自己浑然不觉那笑容僵硬得恍若傩戏面具,文渊将此看在眼中,也是一笑,而后用充满疑惑的语气应道:“你看的话本挺特别,我只知菩萨坐骑有狮子、白象、谛听等。雄鸡?闻所未闻。”
妍冰无法自圆其说只能随意找了借口道:“许是年轻士子写着玩儿瞎掰的?”
“不,我疑惑的只是,咱俩幼时同在李家念书,藏书阁我也常去,为何你看的话本我没见过?”文渊自上一回妍冰说从话本里看到“帽针杀人法”一事之后,就已经生了疑。
这回见妻子又露怯,他立刻萌生了趁势逼问真相的念头。
“你也没念几年李家家学吧?怎么就不能我看过而你没看过?难不成你还每本书都翻过?”妍冰将下巴一昂,振振有词的反驳。
“没错,我还真都翻过,”文渊却没给妍冰开脱的机会,直截了当道,“当年或许并未将话本全部看完,但在你说了帽针一事后,我又抽空回去了几趟借书来看,至少话本与杂记类已经全部浏览完毕。”
“……”妍冰深深地沉默了,她看着文渊那波澜不惊的神情,完全无法分辨他是当真查阅了群书,抑或只是在诈自己。
“还有点心方子,知味斋开张的这几月里,你一共提供了十二种色香味俱全的自制点心方子,其中过半均与坊市中现有的点心截然不同。”文渊握住了妻子的手,一脸探究。
顿时,妍冰抿了唇无法吱声,这年月,重要的食谱是需妥善保管且世代相传的重要财产,风雅士族更是如此,她实在是无法假称是书斋自己看的。
不等妍冰瞎掰,他随即继续追问:“点心方子你又是从哪儿看的?既不是李家所有也不是舒家所传。若说是你自己研究出来的……五岁以前尚无法亲自下厨时,就开始研究了吗?”
“唉……真不愧是大理寺评事呢。”妍冰长叹了一口气,她真是没想到,自己在榕树村时展露手艺就已经露馅儿了!
更吓坏了人的是,他居然一直憋着没去证实自己猜疑,直到积攒了多条“罪状”才势在必得一起聊。
思及前两日亲眼见到文渊快刀斩乱麻似的问案,妍冰再也不敢抱侥幸心理,想了一出最易让人接受的理由,试探着道:“你看过《枕中记》吗?”
自然看过,书生中举,中进士做官高,宦途跌宕,直至亡故。几十年光阴弹指间,一觉醒来却发现饭刚煮好。
文渊微微皱眉:“你是说,在梦里见识的?”
“真的,就是这样!”妍冰随即绘声绘色讲了一个故事。她当年被拐,躺在树林子里迷迷蒙蒙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也有人教了自己不少东西,其中就有食谱。
还是很牵强,四岁孩子能懂点心方子,还能一直记到现在?
文渊并未被说服,正在犹豫是否要继续追问时,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驾车的荣十一说是已经抵达驿馆,要他俩下车去休息。
待入了驿馆,夫妻俩还没来得及继续先前的话题,就见舒府管事之子葛四毛忽然从倒坐房内窜了出来,一脸急色的冲妍冰道:“谢天谢地总算在这儿遇见了娘子,家里出大事儿了!”
说完他便递上了一封兴益的亲笔信。
☆、第48章 遭遇拐卖
这葛四毛不过十七八岁,个头并不高壮,但为人很是机灵。他是几日前马不停蹄急匆匆从京城追上来的,沿途寻问着驿馆是否有荣氏一行人入住,差点就与他们错过。
如今见娘子接了信心神一放松,整个人差点瘫倒。
文渊亲手扶起了风尘仆仆的葛四毛,垂询道:“什么事如此急切?”
在问话的同时,他不由暗自琢磨,此时已经是三月下旬,若论大事,也不知文衡是否考上进士,至于吏部关试,那应当没任何问题。不过,他即便考不上也不会寻死觅活,一准儿等着下回再接再厉,不该出事。
何况,这是舒家的人来送信,并非段家。难道是妍清的亲事有了变故?文渊一脸疑惑的看着葛四毛等他答话。
听了姑爷的问话,葛四毛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先向四周一看,见大理寺的那位文书吏离得较远,临近处只有段大将军派来的部曲荣十一与荣十二,算是自己人,他这才叹息着答道:“太常少卿家的娘子,在曲江宴时走丢了。”
李茗去年升任四品太常少卿,他依旧未婚,只有一个女儿,李漫漫。
两人说话间妍冰已经草草看过了一页信,脸上神色从惊讶不解变为怒意满满,说起胞兄甚至气得直呼其名,抬臂将信纸往身侧一塞递给丈夫,气哼哼的说:“你看看兴益做的什么好事!他真是……糊涂!”
文渊接过浏览,见书信开头并未说起李漫漫。而是按时间顺序先讲了在春闱张榜之后,妍清选择了与文衡一同进士及第的那位同窗。
此人虽为平民家中却是一方富户,又投行卷入了今上皇叔楚王的眼,不仅顺利中了进士之后关试也肯定无忧,配父母双亡还有隐忧的妍清,身份还算合适。
两家人随即开始相看,并由文衡邀约曲江宴同游增进情谊。年岁更长的李漫漫见状想必自艾自怜又开始心焦,借故向兴益示好。
兴益对她并未男女之情,无奈之中便想为表妹也说个人家。偏偏李漫漫那妾生子的身份实在是不好,做不得门当户对人家的正妻,若不想为妾就只能做续弦。
“果然是因为亲事闹出来的事。”文渊看完第一页不由叹了一口气。
“是啊,他居然给漫漫选了自己那个本欲说给妍清的千牛卫同僚——的爹!”妍冰气得只想揍人,口不择言道,“这熊孩子!怎么就忘了之前李芳那事儿呢?地位高或肯心疼人又如何?五十几岁有三子两女的老头子与他这个未及弱冠的县伯能相比吗?”
熊孩子……?文渊愣了愣,不太懂这个词。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理解妍冰的意思,应和道:“婚事本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确实不应当插手此事。”
“自作主张把漫漫气得裹了一包首饰离家出走,哼。”妍冰看到第二页信的上半截还以为葛四毛所说的“大事”是指李漫漫离家出走,还一面往屋里走,一面骂骂咧咧的并未过分焦急,因为她觉得集合几家之力应当能将其找回。
再往后一看这才傻了眼,李漫漫在曲江踏青时借着人多而杂甩开婢女,自己负气出走,李家四处寻人,当夜得知她上了一位衣着光鲜的中年妇人家的马车。
待次日查到马车的行进路线,奔去妇人家时,那院落已是人去楼空,李茗当机立断派人去报官,至长安县衙走一趟之后又得了一个噩耗——那中年妇人是刁氏的同党!
李漫漫外祖母是位白肤、棕发、碧眼的美貌胡姬,因而她容貌也很是出众,又师从胡旋舞大家常年修习舞蹈、琴艺,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风情,孤身一人时确实极易被不怀好意者盯上。
然而一看到“刁氏同党”四字,顿时轮到文渊咬牙切齿低声骂人:“郭汝罡这草包!呵呵,可真是能耐啊!”递到手上的案子都抓不住,还闯祸坑了妻子表妹,这人简直该清出去别当官祸害百姓。
刁氏在他走之前都已经弄进去长安县衙了,大刑伺候之下撬开□□代了同党居住地,文渊为避免打草惊蛇并未直接抓人,而是拜托郭汝罡安排了外班衙役蹲守。
“都怨我,我琢磨着他们不会送人至京城后空手回去,算好了应当在花朝节时再次拐人,本想派人跟在后头查清略人路线,一举端了他们老巢……没想到,唉!”文渊轻轻捏了妻子的指尖,垂头丧气致歉。
没想到,郭汝罡居然在关键时刻抽调蹲守的衙役,去帮楚王妃找走丢的猫,导致嫌犯逃脱,略人案功败垂成还搭进去一个李漫漫!
兴益还写道:再次拷打逼问刁氏之后,她终于交代自己是从西北方向往返京城,那位瘦削的朱姓妇人则是从江南而来,送吴侬软语的小家碧玉入京之后,时常顺便带走风情万种的胡姬返回老家。
这信赶着送来,就是希望一路南下的文渊与妍冰多多注意周遭过客,若途中未能有所收获,则拜托妹婿抵达扬州之后多去几次秦楼楚馆,看能否遇到李漫漫。
妍冰为表妹心焦之下,暂且没意识到兄长拜托丈夫去青楼不成体统,只叹息道:“这可真是祸从天降!秦楼楚馆啊,即便找回了她,往后还能好好过日子?”
随后她又很是不解的问:“这些人怎么如此胆大?四品朝廷命官的女儿也敢虏了去,真是太可怕了!”
文渊听她疑惑,顾虑姊妹情谊不想口出恶言就没回答。只在心里道:因为李漫漫只是婢生子而已,怎可能与正经嫡出的相提并论。
“嗯,也可能放她一马,即便没有你也不要太过忧心,”文渊轻轻摸了妻子的发梢,宽慰道,“你这表妹容貌不俗也算是奇货可居,不会轻易被人玷污,或许还来得及。”
“即便人清白名声也没了,”妍冰却依旧是满腹惋惜之意,又苦笑道,“唉,希望咱们路上能赶紧遇到。”
“嗯。”文渊点了点头,顾虑到妻子心情,并未再多嘴。只在心里盘算,自己四月底五月初大约能抵达扬州,正值端午节。
那朱氏正好可花两三月时间将漫漫调弄一番,待端午斗花、斗草时,若能以清倌人身份登台得了众人倾慕再出售,必能翻倍获利。
只是不知脾气稍有些烈性的李漫漫,是否能经受住侮辱以等待营救。
☆、第49章 夫君凶残
因惦记着破略人案并找寻李漫漫,妍冰再顾不得公费游山玩水,哪怕行在路上颠簸得想吐,她也强忍着难受主动要求马不停蹄一路疾驰。
不仅是路途中加快步伐,她也明显感觉到文渊办差时行事同样匆忙起来。
之前的几个案子,每每要花去五天左右的时间,固定流程是先佯装行商,在邻里间反复打听案情,而后旁敲侧击接触事主对比口供,寻找出疏漏之处再寻人证物证,最后才亮明身份与当地官府一道重审案子。
整个过程都是有理有据的,文渊甚至还会亲自登证人之门,好言好语苦口婆心劝说对方出面作证,审案时也是摆事实讲道理,严格按照律令“三审制”,三次过堂审问口供一致才结案。
时间一赶之后,妍冰忽然发现丈夫画风陡变。侧面打听案情寻疏漏处这一步不能省,余后他的口头禅却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变为了:
“不愿去作证?那也行,不做证人就做同案犯一并受审吧——押走!”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夹棍伺候罢。”
“证据确凿你还敢狡辩?笞二十!”
“你说还是不说?!来人,上讯囚杖!”
……
妍冰万分后悔公开审讯时自己闲得无聊跑去现场旁观,真是差点吓掉眼珠子。
只见自己丈夫穿着结婚时一模一样的簇新大红官袍,板着脸在堂上正中端坐,神色严肃近乎满脸厉色,言辞咄咄逼人,看向罪犯的眼神狠戾似凶狼,刑讯逼供毫不手软,甚至可以称之为心狠手辣。
似乎,凡十五以上七十以下身强体健能用刑者,他都能不假思索下令杖笞。
在那连绵不绝的啪啪声中,深受“严禁刑讯逼供”法制教育数十年的妍冰实在是看不下去,不等丈夫问案完毕就在荣十一的护送下,从人群中悄悄撤走。
入夜,文渊踏着初夏时的连绵细雨回到驿馆,入正房抬眼便见到妻子穿着月白里衣,坐在窗前对着弯弯月牙发呆。
她应当是刚沐浴梳洗完毕,樱桃嘴儿半开半合,脸颊微微泛红,披散着的乌发似乎还润着水汽。
因发丝搭在肩头,文渊不由顺着一看,只见她那细棉斜襟松松散散的交抄掩着,不自知的露出些许嫩白、一点殷红。
淡淡麝香味儿由系在妍冰身上的茜红汗巾中飘散而出,此情此景仿佛活色生香,诱人无比。
他抑不住的喉头干紧,缓步上前,继而揽住妻子肩头,想要伸手往内盈盈一握。
“啊!”妍冰惊叫一声拍下文渊的手,倏地从竹椅上跳开,而后才侧了头有些紧张的望向他,诺诺道,“回,回来了啦?哎,吓人一跳。”
“你几时胆儿变得这么小?”文渊丝毫不知妻子今日在衙门受了一回震荡,还笑吟吟的继续上前说笑。
顺手取了桌前软布帮她擦秀发,借机揪揪脸颊、蹭蹭耳尖,逗弄不休。
妍冰听着丈夫没事人似的坦然说笑,却觉得自己耳畔似乎还回响着方才堂上凶嫌的凄厉哭嚎,眼中似乎依旧有那淋漓鲜血在满溢。
整个人顿时僵如木桩,下意识的抬臂就推开了文渊的手——不想他碰自己。
他虽不明所以却也察觉到妻子很不对劲,满脸疑惑的问:“你怎么了?”
“没事,”妍冰勉强笑了笑,垂首错开视线道,“约莫是月事快来了吧,小腹有些不舒服,不想,嗯,那个,你懂的。”
“……”文渊蹙眉看着她,顿了顿轻飘飘说了两个字,“撒谎。”
他其实只是在根据观察陈述事实,妍冰却立刻联想到了方才公堂之上,每每他怒喝“一派胡言”之后紧跟着就是用刑,不由打了个哆嗦。
“你在害怕?”怕我?文渊立即瞧出了端倪,略一思索便惊讶道,“这两日问案你去看了?”
“嗯,”妍冰盯着地面碾着脚尖,缩了缩脖子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而后又忽然意识到这么回答不太合适,连忙解释道,“也不是怕你啦,只是有点不习惯而已。”
不习惯亲眼见到自己的翩翩君子温柔夫君,成了瞪谁谁哆嗦的凶暴酷吏。
“因为我用刑?”文渊一脸无辜的看向妍冰,为自己辩解道,“立善防恶谓之礼,禁非立是谓之法。据法守正,严惩恶人,这难道有错?”
她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夫君,嘟着嘴反问:“可,可守法和严酷用刑,是两回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