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叹间,他忽觉朝中如曹不韪这等的官吏还真不少,老也老了不知惜福,成日到头还在争。说起来文华殿大学士不过是个虚名,拿出去唬人尚可,叫着好听而已,实则俸禄没多几分,他膝下也没个太子皇子需要老师,也就这些读书人一辈子奔追不停,不知哪里来的劲力。
  功名一场,真有那么重要?
  政绩前程,就真是锦绣满途了?
  眼下看,温彦之信中所悟,同此类名利场中竞逐之人所悟,果真实在不同。
  齐昱想到这儿,心里不觉又宽慰些,手中软毫点着玉砚中的墨,寻思一二,在花笺上落了个自觉庄重的开头。
  “惠书敬悉,甚以为慰。”
  接着,他却忽而不知该写什么。
  往来私信于他来说,还有记忆的也是快七八年前年少轻狂时候的事情了,而他也惯常从不是追着别人表情愫的那一方。脑子里情诗艳句倒有的是,可他纸下半压着温彦之清清雅雅数张心意,随意用诗词表情表意未免落俗,故他又只斟酌写下句“睽违日久,拳念殷殊”。
  往后呢?难道要他也写写琐事?
  可宫中琐事一上心头,齐昱不禁又想起昨夜里太医院正的话,头隐约又要疼起来,眼前晃的全是方才礼部的祝祷,心意繁杂,只想此事还是别给温彦之多添烦恼。
  闭目想了半晌,他睁眼瞧瞧秋菊屏风后的曹不韪,又想起之前的吴攥史,不禁笑意弯上嘴角,便又提起笔来,将一日小事当作笑话写罢,他叹了口气,软毫在玉砚中扎磨一番,不断回想温彦之信中最后一段,往日种种在心内翻涌落底,最终还是庄重打不赢相思,没忍住,干脆落笔补道:“……宦海朝堂虽诡,江山社稷虽艰,却使万民有求有欲,故为天下之奔矣。朕于诡艰处日夜兢业治国,如今使君身在灾地,竟亦能感知世间和乐,此之于朕,已足。天下固有弊,却不可急功而进之,尚需徐徐以图之,朕深晓利害,亦顾身安,君心勿念。”
  “云天在望,孟春犹寒,朕与君分思两处,相忆缠怀,旁无信物,唯眼下殿中,各色花笺,取次花丛,因君之故。想朕书罢止笔,仍当指留余香。”
  “朕之所念,唯君安然,恳请厚自珍爱。朕谨凭鸿雁之传,伫望白云之信。”
  “齐昱,手启。”
  .
  端月里的京城,冷是冷的,月过一半,誉王还未将养下榻,宫里两个太妃又相继感了风寒。惠荣太后在宣慈宫里熬不住心焦,顺往延福宫瞧齐昱时,旁敲侧击说道一堆清风观尚须真人的奇绝之事,不过为让齐昱松口,讨几回法事。
  齐昱揉着额角听,手里尚拾着春闱题纸的模子,随口也应了她。
  翌日寅时齐昱起身,边系袖扣边点来周福,说太医院正指点誉王病情一事,尚不是时候告知太后。
  后文没说下去,周福却也了然,只着了个小太监去太医院学了一遍此话,心想那院正该懂得闭口不言。
  洗漱罢,齐昱思索着恩科之事,正要过殿外用膳,寅时正点老早过了,此时内史监曹不韪才告罪来迟,惶惶然跪在地上脸色青白。
  齐昱想见他年岁也到了,舍人一职披星戴月算是难为,倒也没想苛责他,只道下不为例。而到下午间坐在御书房里批折子时,他不经意抬头,却见那曹不韪竟跪在矮几后打上了瞌睡,头还一点一点摇着,神情很是勉为其难一般。
  齐昱:“……”
  挺自在啊。
  周福正想叫醒曹不韪,齐昱摆手却止了他,心烦地叹口气,示意底下内侍将秋菊屏风拖靠前些,将曹不韪挡住罢了,好眼不见为净。
  ——总之也不是温彦之跪在那儿,看一个无关紧要之人,有什么意思?
  萦州来的信日日不间,却有一回断在了端月底上。
  三日内,两个黄门侍郎一道道跑去信阁问询了数十次,只得一句雨雪阻道,信路不通。
  那三日,御膳房的菜色怎样端进了延福宫,几乎就怎样端了出来,停停摆在御厨面前,一盘盘好似灵碑,搞得几人一度开始哭着向家小嘱托后事。
  三日后,春裁二月,正当御厨们已抹净脖子静待归期时,御前当差的周公公却忽然来了,和颜悦色说皇上书信里见了种南方小镇的菜色,名为杏酪猪头肉,来问问御膳房可能做出。
  ——这杏酪猪头肉,想必是南方什么村子里的新菜,连两个南方来的厨子都没听闻过,诸厨直觉此番是从艺生涯中前所未有的危机,连冷汗都下来。
  杏酪好做,捶杏仁作浆,挍去渣,拌米粉,加糖熬之,是个厨子都会,可杏酪那甜酸口味……要怎么做猪头肉?然若说做不出,那他们脖子便没白洗,只等侍卫来将他们拖出去得了。
  ——还是得做啊。御厨们惶然含泪地应了。
  绞尽脑汁折腾一下午,晚膳时候终于做出道直觉能吃的,想那杏酪之酸竟可解猪头肉之腻,两相一合,倒还挺好。
  战战兢兢奉去御前,诸厨在御膳房里惶惑候着消息,半晌瓷盏退回,诸厨互相推诿着让彼此上前先看,终于揭开盖子,竟见瓷盏当中空空荡荡,登时恸然大喜,抱作一团失声哭起来:“皇上吃了!吃了啊!我等得救了呜呜呜!”
  周福领着皇上的赏赐,喜笑着来到御膳房时,所见就是这么番景象。
  问了缘由,他不禁哭笑不得,又回延福宫去,捡了睡前的片刻学给齐昱听。齐昱听得也是笑意连连,摸出枕下的花笺又看了看,竟也不慌着安歇,只吩咐周福研墨,便就着新鲜劲头,将这杏酪猪头肉和御膳房的事情写给了温彦之看。
  日子不过鸡飞蛋打,花树抽枝,惠荣太后的法事做过两轮,温彦之来信终于没再断过。
  齐昱每日朝中事务往来间,偶或一看书信,只觉身在这冷然皇宫里,竟也有了丝能快慰的底气。到三月往下时,一日下了早朝,他径行御花园,见誉王摇了木质轮椅坐在前头等他,这小子脸上笑意和煦,伴了春风,终于透出丝年轻人当有的水红来,如此他心中更是宽慰,不免觉得,寒冬终于是熬过去了。
  可冬眠的,却好似还在冬眠——譬如曹不韪。
  好似见齐昱也不怎苛责他瞌睡一事,曹不韪像是得了甚么密令般,每日寅时不再迟到,然每日下午都要睡来补一补。总之齐昱坐在御书房也无事,听闻秋屏后毫无声响,也就压根儿不奇怪。
  他往殿外走了一圈活动筋骨,倒还乐得清静,心想回来好生给温彦之回个信是正经。
  然正当他心情甚好地在花笺中甄选颜色时,那架九折的秋菊屏风后,又传来窸窣的声音。
  ——呵,醒了啊。
  齐昱在心里轻笑了声,手里提出两张梨花白的笺子铺在御案上,余光里瞥见,屏风后那曹不韪从四品的乌青色袍摆动了动,不知是不是做梦做的。
  齐昱笑了笑,于是开始在信上写:“阳春三月,燕语莺歌。想必古来神采奕奕之气节,竟连冬困之曹某亦醒—— ”
  “刷刷刷。”
  “——文华殿学士评定之日渐近,料其心性忽奋,未感冬日倦然,朕恐其袭君之习,要将朕之琐事记之不休,以搏功绩也。”
  “刷刷刷,刷刷刷。”
  齐昱闻声,笔头微顿:“……?”
  朕就写个信,从前也没见曹不韪这么卖力记,莫非还真被朕言中了?
  齐昱皱起眉头,抬手用软毫再点了墨汁,手腕都还没落下去,又听见那屏风后刷刷地记上了,不免有些心烦地搁了笔:“曹大人,朕每日书信百十封,你怎就今日记个不休?”
  那刷刷之声顿止,片刻后,一青年声音好似弦钟撞玉,凌了清水般透屏传来。
  “古有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却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皇上身在内朝,关系家国,却私书手信,此举乃思鸿鹄者,非为专心致志者也,臣,望君以止。”
  齐昱闻言懵然一顿,下一刻他忽然站起身来,腿骨被御案雕金的边角撞疼了也根本顾不上。内侍惶然的目光中,他急奔下阶,一把拉开堂下那张数十年如一日的九折秋菊屏风,霎时黄风花色犹如秋风迷眼,一息晃动过去,屏后之人终于抬起头来。
  那人乌丝成绸顺如缎,其下俊容秀清,双眼好似捧着一湖招摇的禾草,在透入殿中的春分日光中盈盈清澈,含笑望向他:“臣,工部员外郎,兼内史府起居舍人,温彦之,叩见皇上。”
  ☆、第93章 【你何时回来的】
  是这声音,是这人,一切都比齐昱所思所梦过的真实百倍。
  可相思太长,这结束也太突然——
  齐昱在屏风边上顿了一步,一时间,他三月来在寒夜里描入脑中的数种重逢景况摩肩接踵,拥挤,喧嚣,场场与现下眼前的人影叠在一起,竟觉这一刻好似千年万年那么长,半瞬的怔忡摔碎在面前,他倏地俯身蹲下紧紧抱住温彦之,哑声道:“你何时回来的!”
  温彦之本是一身疲累,被如此一抱险些断气,只艰难地从乌青袖口中抬起手来,绕过齐昱明黄龙袍的肩章云绣抱住他笑道:“……刚回来。”
  齐昱把人从怀里拉开,涩着双眼老实瞧了一阵子,是喜这呆子回来,却又恨他瞒着自己空相思,满腹心事到了头,也不知是盛了高兴还是装着心酸,直觉那滋味像是老铅灌入,叫他一句责怪的话也说不出,端详着温彦之的脸,只忍着道出句:“你瘦了……”
  温彦之绯然双目中全是喜意,其中汪着的盈泽更将齐昱缱绻印在最深处,勾唇一笑:“我倒觉得我老了。”
  “那你是治水治老的,还是想我想老的?”齐昱一时笑起来,可酸意在鼻尖却汹涌,忍得颇难,只又把温彦之拉入怀里,再度紧紧抱住。此时忽而发现,温彦之这双肩膀竟比他从来估摸过的都瘦削,而他竟是靠着这双肩膀所属的人,在静宫里挨过了这三月冬风春花。
  他的温彦之,终于回了。
  回得倒是突然。
  齐昱了然地抬起头看御书房的中梁上,李庚年正逮着周福高空悬坐着朝他笑,一手捂着周福嘴巴,另手还空出来冲他招了招;他身旁两个暗卫一人抱了个黄门侍郎蒙了眼睛捂了嘴,也是笑得发颤,简直是副山贼形容。
  齐昱不由叹了声:“我这殿上暗卫都听你的了,温彦之,你要是弑个君,别提多容易。”
  “别胡说。”温彦之正色把他略推开一些,“以后不这样了,我只想让你——”
  齐昱忽如其来落下一吻锁住他言语,辗转中带着使坏的噬咬,右手从他后背滑到后颈托住,半分不容他退避,就如此一点点攻占他的唇齿。温彦之开先还脸颊微红,一时凝在他怀里,片刻后动起情来,由不得探手勾住他脖颈缠缠回应起来,分外难舍难分。
  暗卫在梁上看得擦鼻子抹眼泪,心满意足,懂事地带着两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黄门侍郎一蹦一蹦出殿去了。
  而周福在梁上摆了摆手,内侍宫女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地尽数退下。他又点了点李庚年罩在自己脸上的手,超然地示意他不用了。
  在李庚年愣愣放开之后,周福悠悠抬起拂尘遮了自己眼睛,好似老僧入定。
  李庚年:“……”
  ——原来,你是,这种公公。
  过了会儿,周福感觉李庚年戳了戳自己后背。
  他保持着拂尘蔽眼的姿势不满道:“又怎么了,李侍卫?”
  李庚年幽幽道:“周公公,拂尘可以撤了,皇上抱着温员外进里间去了……”
  “什么?!”周福猛地拿下拂尘,果见脚下大殿上已经没人了。他还来不及作想一二,里间已经传来一阵男子沉笑,尾音拖曳在暧昧中,很有番蚀骨销魂的意味。
  周福:“……?”
  ——哎等等,咱家这儿还停在温舍人给皇上夹花枝饼呢,他二人这三月不也就是写写小情书么,怎么这就睡上了?
  ——皇上他南巡都去作了甚啊!
  李庚年在旁,颇志得意满地看着周福完全没有参与感的神情,感慨于自己充盈地见证了自家皇上的一遭情路,特意低调炫耀道:“有一阵了。”
  周福从小陪同齐昱长大,可说没什么事不知道的,李庚年本以为这话能叫周福哀怨地看着自己,然后叫自己速速招来其中过往,可谁知,周福居然有点生气道:“李侍卫你怎不早点说这事儿?延福宫的床榻用度咱家都来不及拾掇了!今夜你叫温舍人怎么睡!你说!”
  ——我……能说啥?李庚年居然被吼来愣住:“……皇上床那么大,还睡不了个温员外?”
  周福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灰白眉毛一抖一抖:“在外不讲究就罢了,回了宫里难道还要将就?别说这宫里多添个人,就是多添只猫儿狗的,那吃食儿的碗得备下,喝水的盅得放上,冷不丁牵出去溜溜还得有牵它的金丝绳子!更何况是皇上着意的人!啧啧啧,真不知你南巡时候是如何伺候皇上的,皇上定吃了不少苦头!”说罢这话,执起拂尘一戳李庚年:“快把咱家放下去,咱家要速速赶去延福宫!这御书房也要招热水,晚膳根本还没多添碗筷多添菜,香炉里燃的还是安神香呢!快快快!来不及了!”
  ——哎哟咱家所有安排都要被打破了!李侍卫你这戳锅的漏子!搞惊喜能不能捎带上咱家别总如此突然!
  ——噫!这可是皇上头回儿带人回来啊!怎可随便处之?!
  李侍卫在周福絮絮叨叨中,拼着一耳朵老茧将人放下了地,于是周福好似旋风一般刮出了御书房,遥遥看着,那夕阳余晖中,周福左边一指便是一众小太监端着盆景花束跑过去,右边一指又是一众小宫女端着玉器摆件奔过来,不一会儿又领着人去御膳房张罗晚膳了,殿外登时好不热闹。
  一时看得李庚年自愧不已,十分羡慕。
  ——本侍卫竟只为皇上买过金疮药祛瘀膏和热茶……且俸禄有限,还没买最贵的。
  ——吃的虽有猪尾巴汤……可皇上还气得差点泼在本侍卫脸上。
  啧……真是特别寒碜。
  “李侍卫!”周福声音遥遥传来,人脑袋突然从殿门口露出半截儿来。
  李庚年茫然抬起头看他。
  周福不知从哪儿掏出张花笺和软炭笔,“温舍人平日里都爱吃些什么,你说给咱家听听。”
  李庚年:“……?”
  ——敢情宫里这花笺是蔚然成风了还是怎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