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什么……?!
  齐昱听得都愣了,神灵一紧,这才缓缓回忆起睡醒之前,仿佛自己是梦见同温彦之从他小院儿出门去街上买菜,买了十来天,温彦之天天就买苦瓜鸡蛋,鸡蛋苦瓜……
  梦里都能将脸吃绿了吃黄了,他怎么能不说出那句话?
  却没想到竟讲出来了……
  略羞耻啊……
  “……”齐昱慢慢将手收回坐起身,淡定唤外头道:“周福,朕起了。”
  他越装镇定温彦之越笑得厉害,脸都笑红了趴在床上打枕头:“齐昱你一国之君,怕苦瓜……哈哈……哈哈哈……”
  ——还笑!
  齐昱黑风煞气垂头睨了温彦之一眼,抬手就在温彦之臀股上一拍:“温彦之,周福就要进来了。”他俯身在温彦之耳朵上重重一呡,威胁道:“你再笑,我也拿苦瓜给你吃。”
  此苦瓜非彼苦瓜,这威胁甚厉害,温彦之是真不想笑,却又忍不住,只能把他往旁边一推,死死咬着下唇把自己脸蒙进被衾里,闷声颤肩:“好好好,不笑了……”
  周福进殿来的时候,所见便是兰帐当中笑声隐隐,正撩起帐幔的齐昱无奈地看着里头的人影,止不住边摇头边好笑的情状。
  ——皇上难得一早好心情呐。
  周福便也笑得一脸慈爱,招呼后头宫人捧着瓷盆巾帕等一列站进来,恭恭敬敬道:“皇上,今儿外头暖,衣裳可减一件儿了。”
  齐昱虽没回头,却也是听见了话。此时他只嗯了一声,目光流连在榻内起伏的薄被上,垂手轻轻捏了捏温彦之露在薄被外的耳朵。
  那耳朵在他手指间白处白如玉,红处红似桃,叫他指尖温温热热的。
  齐昱心想,今儿是挺暖。
  .
  三月掐到了底,天光和惠,暖风习习,是个议事的好日子。
  齐昱用过早膳,领着温彦之去御书房看晨折。辰时黄门侍郎报说兵部、吏部拣出尚书、侍郎、郎中,朝中左右将军、四小将军各有亲随副将军二人,并誉王、温熙之、温久龄,已落座武英阁,府兵议阁已成,现下请皇上过去。
  因此事关乎军机政事,循录堂记自有兵部专人供职,温彦之官阶低亦不相干,是不能跟着去的。齐昱想起昨日许诺让云珠进宫玩儿,便着了人去宫外接云珠,让温彦之随同一道往南去乾元门接她,一路能途径武英阁,也算向他父兄打个照面。
  行到武英阁的时候,温久龄正立在阁外游廊同右将军彭纣交谈,齐昱来了皆是各方俯首跪拜,一一又平了身,四下恭迎进去。气氛有些压抑,毕竟阁上当有的三公之中,周、林已落,唐太保因靖王齐宣矫诏之事亦被牵连,此时还由御史台审着,于此要议都无法参加,这仅剩的三公之位还保不保得住,在场众人皆讳莫如深,寒暄打礼都是客套。
  誉王坐在轮椅里看齐昱进来,瞧了瞧门外的温彦之,不着痕迹地笑话他:“哎,皇兄是个来得慢的,臣弟都将温刺史那新法给问了个遍了。”
  也是兄弟亲近,誉王才敢开这玩笑来缓和缓和阁内的气氛,齐昱心知肚明。
  一制要改,上下官员涉身此事的多有利益更迭,在场六将军及其亲随中,与彭家有关系的就占了五人,立在外头廊下的温久龄虽眼见着是鸿胪寺卿,可邦交与军政向来相辅,边关兵制变动、变多变少,也关系鸿胪寺来日斡旋周遭的底气。再说直领二洲的温熙之,此法若是经他推行,先论其政绩便是头一份的大,压在所有地方官脑袋上,但凡往京中抽调来,三公空出的位置只怕他就要选一个了,怎不叫彭纣等老臣心怀顾忌。
  齐昱垂眸笑笑,暗暗忖度了场中的人各是个什么心思,接过周福奉来的茶盏,挑盖撇了撇浮叶看誉王一眼:“这么说皇弟已将新法听熟了?那就你来给朕从头讲说一遍儿罢,也不劳驾温刺史再开口了。”说着抬手就点了阁角的兵部堂记,“给朕记着,誉王这要说错一字儿,就将温刺史那折子抄上一遍。”
  ——温熙之的折子可算百官当中最最详实详尽的没有之一,那一遍抄下来可得熬上四五更不睡觉,誉王连忙扶胸口:“皇兄皇兄,臣弟忽然有些不适……”
  “不适?朕瞧你是捂错了地方,”齐昱哼笑一声哂他,“捂脑袋才是正经。”
  誉王年纪轻也和气,说捂脑袋连忙就捂脑袋:“皇兄说得极是极是。”
  一众在场武官皆笑了,都赞皇上誉王兄弟情深,一道又抱拳参告誉王保重身体,气氛总算和睦了些。
  各类文书尚在搬抬,议事尚未开始,温熙之惯常与吏部关系颇深,此时原在阁子门口与董侍郎说事,一瞥见齐昱入阁后,门边还立着他弟弟温彦之,便抬手淡淡把董侍郎话头止了,与父亲温久龄换了个眼神,一道慢走过去。
  “二哥,父亲。”温彦之既见来人,挺直背脊告礼,“不知昨日二嫂身子可好了?”
  温熙之淡淡道:“缓过来了,如今且调着。”他瞥了旁边板着脸不说话的老爹,叹口气,“父亲不是有话要同老幺讲?”
  温久龄撇眼瞧着温彦之,哼了一声,领着两个儿子又往柱子边儿走了走,避开周遭人等,方徐徐道:“老幺,家中昨日商定了,即日起你先住回家中来。”
  “住回家中?!”温彦之一听这话,心中恍若浸了凉水,眉梢往里一蹙便急急道:“为何?父亲是不应那事……要将儿子关起来?”
  他声音不小,眼见后头彭纣几个瞧了过来,温久龄慌得抬手一巴掌就拍在他后脑勺,怒道:“轻声儿!还嫌不够丢人?!”他揪着温彦之又往旁边走了两步,“你小子闯这大祸事,竟还有脸问为父应不应?你说说为父若是不应,今上那架势能叫温家消停么?”
  温彦之一懵,转而细想老爹这话,状似回过些味儿来,不禁大喜特喜:“那爹你是应了皇上了?!那真是太——”
  “笨。”温熙之总适时地泼弟弟一盆冷水,在他后头凉凉笑了声:“父亲要应,岂是那般容易?皇上昨日所说,不过一言空口无凭,我温家白狼在野,何故就能轻易被他套了去?也就你这脑瓜天真,人说什么都能尽信。皇上说禅位是一两年两三年后,若搁久了变成五六年十七八年,他还在位上,那不单单是你这傻子被他吊着耍,我温家百年基业也阖作一道赔进去,到时候你背受天下指摘,只我们一家子心疼罢了,皇上自安然,你又往何处哭去?”
  这怎可能!温彦之立马摇头,想为齐昱辩说君无戏言——
  然而……想起平日种种,他一时还真开不了这昧心的口。
  “皇上他……他认真的。”他红了一张脸,最终只能讷讷说出这么句上气接不得底的话。
  温久龄现下看着自己这幺儿子,只如望着烧铁的大炉子发愣——恨这小子怎么就不成钢!
  他直咬着牙抬手用力戳着温彦之的脑门儿低声骂道:“天下君王事,说出口的时候哪个不是认真的?皇上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叫你信他简单单就能为你把这位给退了?为父生你养你二十来年,同皇上一比究竟谁信得?你这脑瓜忒不清醒!此事关乎你一生安顺,为父为母能应自然想应,可皇上他是个好男子,却更是个好皇帝,心智颇深、手段高明,我与你母亲哥哥们都商量了,他那言语若非白纸黑字落成了诏,我温家决计不可能将你这么送出去,你今晚上且先搬回家中!吏部那儿你二哥去给你告假!不成就辞官!待你的皇上真拿着诏来换你了,你再说什么认真不认真的话!没得被卖了还帮着数钱,你是要叫为父心疼死作数!”
  温彦之着急:“父亲,儿子还在朝中——”
  “行了老幺,”温熙之漠然打断他,“你要想父亲应你此事,此事便要按我温家规矩来。纲常不顾已是定局,礼教你还是顾顾罢。这搁在男女身上亦是无婚自不可见,无姻自不可授,我宗家此法不可尽废,你也顾忌些颜面,便是待嫁的媳妇亦无住在外家、夫家的道理,你且醒事些,此事万没商量余地。”
  温彦之还想再辩,此时却有黄门侍郎前来通禀文书尽数罗列好了,请温大人、温刺史入席。于是他满肚子话就此落在了腔子里,说不出也咽不下,却没办法。
  温久龄临走扭头看看幺儿,摇头叹气,温二哥也最后威严告备弟弟一句:“朝中事情自有我与父亲打点,你今日下职出了宫,只管回去收拾东西回府住,听见没?”
  “听见了,二哥。”温彦之梗着脖子立着,心知父亲和哥哥们意思决了,他是拗不过,况父兄担忧亦有道理,是理智清楚的,要将温家一门荣辱搁在头上。
  他心想,待这议阁散了,这回家之事,还是与齐昱言说一声罢,免得他担心。
  抬头从父兄进殿的背影散去中,温彦之望向阁中御座上的齐昱,金龙椅背衬着,齐昱丰神俊朗、气度雍容,正与左将军晏晏谈笑,此时他抬起头,也恰好对望过来,一时原就笑着的脸上,眸色向温彦之便更缱绻一分,不作声色地冲他眨一下眼。
  温彦之也对他笑笑,默默转身往乾元门走,一时和风拂面,他却竟觉出分惆怅。
  之前分别数月,他才回京与齐昱相见了几日,这于他来说自然是万万不够,一想到这回府之事还要令二人困在一城亦无法相见,他只觉浑身都空乏起来。
  唯望此别不作永久,不然叫他寸断了肝肠,怕也不能更疼。
  ☆、第105章 【姐姐生气也好看】
  告别父兄,温彦之独自往乾元门接了云珠,便带了云珠先往宣慈宫去拜见太后。
  小姑娘一进宫见什么都稀奇,看着太监宫女儿的衣裳都觉新鲜,只碍着温彦之提点礼数,这才没有胡乱说话。一路走去宣慈宫路上都是平顺,到了宫门口上,可听内里传来惠荣太后的阵阵笑声。
  温彦之由禀后入了宣慈宫大门,在廊上又给云珠嘱咐了一遍三拜九叩该如何,云珠乖巧应了,这才理了理身上水绿色的小裙子,由内侍一道带进正殿去。
  进去才知道惠荣太后之所以乐,是因贤王世子齐珏正巧也进宫来拜见太后,此时正学了说书的形容同皇祖母讲孝平皇帝本纪。齐珏年初刚满过七岁,读的书多了些,个子也长起一些,玉白小脸儿笑得红扑扑怪可爱,立在太后边儿上将老人家逗得极开心,见温彦之领着云珠进来,还冲惠荣太后笑道:“皇祖母,这姐姐真似定安公主那么漂亮。”
  惠荣太后掩唇笑弯了眼:“珏儿小小年纪亦能赏美人了,这点比你皇叔强些,同你父王倒是一个模子。”她抬手冲云珠招了招,笑中带了丝慈悯,“来,是秦尚书故家的姑娘罢,快到哀家身跟前儿来。”
  云珠听着愣愣的,这就要过去了,简直忘了三拜九叩之事,温彦之无奈提她后领道:“云珠,先行礼。”
  云珠这才连忙跟着温彦之三拜之后跪下去,将温彦之教的话大致告出来:“民女秦氏云珠,叩跪拜见太后娘娘。今上与太后娘娘慈悲浩荡,特赐秦家平反昭雪,民女感激涕零,无所为报,特随叔叔入宫拜谢隆恩。”
  惠荣太后不做声垂眼看着,只觉这小姑娘礼数周正,定是温彦之提点得对、平日教得好,不禁点点头,和蔼夸了两句。
  温彦之松口气,自己也将初见时候没周到的礼数给太后补了,二人一起平身起来。
  惠荣太后本听说温彦之家中之事,原想作问,可碍着小辈在场并不好言语,只得将云珠拉过去瞧着问话。
  旁边齐珏也冲着云珠猛看一阵,笑嘻嘻插嘴问:“姐姐叫云珠,是‘落日云挽霞,暮帘雨飞珠’的云珠?这珠字甚好,我名儿里也有个珏,”他拎着太后袖口伶俐道:“皇祖母,我二人一道给您凑了个珠玉在前,今后您可不准偏心去宠旁的兄姊了。”
  “哟,竟能扯到此处。”惠荣太后更笑得厉害,“瞧瞧这珏儿一张嘴,一年比一年厉害了。”她拍拍云珠手背,“成,那哀家得偏心宠宠你们。丫头,你可别被这小子吓住,别看他这混世模样,成日在王府里还被他娘抽着手心背书呢,也就仗着哀家宠,只在哀家跟前儿闹腾。今后你也多往哀家这儿来,姑娘可比小子乖,哀家瞧着你比瞧着珏儿更开怀些。”
  原是抚恤冤枉的罪臣之女,方有此话,然温彦之听了,依旧立在旁边默默想,太后若瞧过云珠闹腾的模样,这话估摸也说不出……
  “珏儿竟又比不上这姐姐了?”另侧齐珏也自然也不依,可皱眉一阵想想,却又释然,瞥眼看看云珠,状似不经意道:“罢了,姐姐你长得好,我不同你计较了。”
  云珠:“……”
  ……这小子说得像是多大个恩情似的。
  可小叔教过宫里万赐皆是赏,得谢恩,于是云珠又只好免为其难稽首,“谢世子不计较之恩。”
  谁知齐珏竟两眼一亮立即接了句:“好好好,怎么谢我?”
  云珠懵:“……?”还要怎么谢?我怎么预感不大妙。
  惠荣太后抬手就在齐珏脑门上一弹:“你也没脸皮!多小个事,还好意思叫人姑娘怎么谢你?”
  然而齐家男子估摸骨子里头还真没这种脸皮,齐珏搂着太后胳膊央道:“姐姐她自己要谢我的,皇祖母留姐姐给珏儿做世子妃好不好?”
  惠荣太后一听,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你怎时不时就闹上这么一出,上月儿的衡山县主你又不要了?”
  齐珏十分坦然:“云珠姐姐更漂亮嘛。”
  ——这都是什么鬼。云珠小腿一软。
  从来只有她坑别人的,何曾有被别人套进去的时候?况还是被个初次见面的七岁小子。
  云珠整个丫头都不好了,顿时瞪眼忿然看向齐珏。
  齐珏却笑眯眯地回看过来:“姐姐生气也好看,特好看。”
  云珠小脸都憋红了,可面对色胚,忽感无力。
  一旁温彦之听着齐珏的话挺心惊,连连道:“使不得使不得,世子殿下玩笑了,珠儿尚小,当不得的。”
  齐珏听他这么说,却像个老大人似的垂眼看着他道:“小什么,定安公主嫁与孝平皇帝的时候也才八岁呢,怕温舍人是瞧不上本世子,故才舍不得侄女。”
  温彦之被这小家伙说得满脑门儿都是包,一时脑子都有点回不过路来:“……臣,不敢……可是——”
  “好了,温舍人也不必急,”惠荣太后垂眸敛了些笑意,抬手在齐珏后脑上揉了揉,“这小子惯常满嘴花花,过了这阵儿,也就忘了。若真不忘,咱们再往后瞧瞧也就是,你且安着心罢,云珠这丫头哀家瞧着招疼,定不让这小子欺负了去。”
  “……臣谨遵懿旨。”温彦之只好应了,在殿内又与惠荣太后说道几件云珠长大间的小事,惠荣太后对云珠越瞧越喜,便真如齐昱所言,赐云珠作了个琅台县主,有些食邑,提点温彦之时常带云珠觐见。
  谢了恩,温彦之领着云珠告退出来,齐珏也说不再打扰皇祖母歇息,三人一道出了宣慈宫,温彦之领着两个孩子往乾元门方向走,齐珏要出宫,皇城司也在南宫门夹道里,云珠要去那儿找李庚年。
  齐珏一路追着云珠问她读什么书爱什么物件,还一副人小鬼大的君子模样,侃侃而谈,温彦之感觉自己握着云珠的手心儿都被云珠的汗浸湿了,不禁心里有些好笑,是很难见得云珠除了面见齐昱之外,还能有什么吃瘪的时候。
  云珠走得目不斜视,看都不看齐珏:“民女没世子殿下读书多,世子殿下就别问了。”
  然齐珏好脾气,展颜一笑就道:“没事,姐姐想多读书,就来王府里同我一道看!”
  云珠满脸李氏冷酷:“世子殿下抬爱,民女不敢当,世子殿下还是自个儿看罢。”
  齐珏顿觉受伤,绕到云珠前头皱眉道:“为何为何?我喜欢姐姐啊,姐姐来就是了!”
  云珠板起脸,终于忍不住了:“姐姐我不喜欢小孩子!”姐姐我只喜欢美男子!你胳膊腿儿都没长利索呢!
  齐珏一愣,哦了一声,竟十分自然从温彦之手里拉过云珠的手拍了拍:“好,姐姐,那今后我们不要小孩子。”
  “……?!”云珠完全石化,就连温彦之都忘了将云珠的手给捉回来。
  ——世子殿下真是好大一个牺牲啊。
  ——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