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变得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身上衣服只换过一次,他太累了,但是一想到小虎,就有了充沛的精神,他心里想:我一定要找到他。他不知道连续开了多久的车,每到一个地方,他就去找当地的鱼塘,然后盘问认不认识照片上这个人。他枯燥地将这项工作进行了一周,卫斯理才给他来了消息,说了一个省份名称。
于是方起州,只好再次换个地方寻找,他的状态如同前一周,体力不济却又精神充沛,很矛盾,但是有信念一直支撑着他。他那天停车到路边的小卖部买了烟和矿泉水,问店老板这附近有鱼塘吗,老板就给他指了这个地方,说这里是他们这儿有名的渔乡。
方起州回过身去开车,发现车窗玻璃不知道被谁砸碎了,他也没时间去修车,只能继续开着风尘仆仆的车,朝着老乡嘴里的地址走。被砸碎的车窗让他状态更差了,晚上会有烈风钻进来,空调取暖也没用,白天好些,没晚上那么冷。方起州只能坚定地踩着油门,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夹着烟提神。他感觉手脚冰凉,耳朵都快被冻掉了,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拿出手机里的照片来看。小虎在静冈抱着小老虎的模样,小虎捧着杯子喝巧克力的模样,小虎熟睡着,半张着嘴呼吸的模样。
方起州恍惚在耳边,听到他在喊自己叔叔。
他看了会儿,就觉得心情好了许多,有时会怀念起那些事,然后忍不住笑出来。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难过,因为他从来不知道,想念是这么一种既甜蜜,又折磨人的酸楚感情。
他的车油表见底了,轮胎也瘪瘪的,他终于到了这个小渔乡。
方起州将车开到路边的洗车店,虽然地方小,但是该有的东西也都有,他有些不适应外头明晃晃的日光,以及嗅觉里,那股不知从何处飘过来的鱼腥味。
“这附近有鱼塘吗?”他下了车。
修车的人回答了他,并且给他指了方向,方起州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发觉正是这个方向,味道正是从这边飘过来的。
“虎子!出来了!”
这个“虎”字,钻进他的耳朵,一下将他的神志拉回来,让他心中一跳,接着,他便听见这人又喊道:“方虎!”
方、虎——方起州听见自己耳边一阵阵的嗡鸣。
“嗨呀这死孩子,蹲茅坑呢这是。”林圆说话带着口音,换做平时,她可能进去把人揪出来了,但今天她可舍不得,难得看到有天仙一样的人呢。
方起州朝修车铺,脏兮兮的内部望去,到处都是黑色机油的印记,味道刺鼻,他却管不住自己的脚步,他被什么引导了,不受控制地往里面走去。
“哎!大哥你干啥!”林圆喊道。
方起州听不见她的叫喊。他越往里面走,那种预感就越强烈,他的心脏砰砰砰地跳着,他听见离自己不远,大约两三米的一根墙柱背后,传来了噼里啪啦,像是惊慌失措后,碰倒了一些零件的声响。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阻塞了,堵着发不出来。
方起州走到那根脏污的白色柱子旁边,他看见一个人,一个躲在柱子背后,蜷缩着,抱着一个同样充满机油味的铁桶,盖在头顶的可笑的人。
他好像在发抖,所以他抓着的铁桶,“砰砰砰”地撞击着墙柱。
方起州抿着嘴,慢慢将那个桶,揭起来。
第74章
铁桶就像是小虎的盾, 阻止外界伤害他的盾,他把自己的脑袋藏在里面, 用一股把整个自己都钻进桶里的力量, 防备着外界。
——方起州也是他的防备对象。
“……你怎么瘦了。”这是方起州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怎么不穿多一点。”
冬天洗车因为太冷,招不到人, 小虎就来帮忙了,要是穿太多, 不方便活动,所以小虎就只穿了毛衣和夹棉外套。其实小虎没那么冷, 但他之前被人推下鱼塘,大病了一场,现在病才刚刚好, 加上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发抖,造成他看起来很冷的表象。
“怎么不说话, 见到我没话说吗。”方起州很想摸摸他的头, 很想伸手抱抱他,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 或者是他怕这一幕只是泡影,所以手悬空在小虎的头顶, 有些怀念地抚摸着空气。
旁边的林圆被这诡异的一幕惊呆了, 尤其是男人抚摸空气的举措,让她毛骨悚然,忐忑不安地唤了一声:“虎子……”
小虎好像没听到, 没有回应,他咬着嘴唇,也不肯看方叔叔,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都难过地快哭出来了,声音更是带着隐约哽咽的哭腔,“我……我不认识你。”
“没关系,”方起州顿了顿,他看得出小虎在撒谎,可他为什么要撒谎,方起州不知道。他安静道:“要是你忘记我了,我们可以重新认识,我叫方起州,和你同一天生日,33岁,爱好是你。养了一个宠物,一只很乖的巨型白虎,我相信你会喜欢它的。我们可以相处得很愉快。”
小虎继续沉默以对,他垂着睫毛,在脸上投射出阴影,头发乱糟糟的,铁桶被方起州拿开后,他的手就无处安放了,沉默地扒拉着自己鞋边的脱胶的部分。
方起州认真地注视着他,“我们重新认识好吗?”
“……不好,”小虎难受地将半张脸抵着自己的膝盖,鼻音浓重:“你回家,你不要来找我,你回家……好不好……”
“我哪儿也不去,”方起州蹲下身和他平视,“就算你不肯认我,我也要赖在你身边。”
“你怎么,怎么不讲道理啊。”小虎更难受了,他一说违心的话就这样,更别提,他现在有多需要方叔叔。一个他每天都在想念,每天都害怕忘记,所以每天起床,睡觉,都会默念他的名字的人,现在终于出现在他面前了,他却要违心地让他离开。让小虎来做这个决定,太难了。
“是谁不讲道理?”方起州反问他,手掌有些颤抖地,穿进他的发丝,冬天干燥的头发,他冻僵的手,奇异地发生化学反应,导致他的手掌变得暖和起来了。“你自己说是谁不讲道理?”
小虎皱起五官,“是我……我不讲道理,但是,”“我说了我不走。”没等他说完,方起州就打断了他,“你为什么想要我走?你看见我现在这副模样,嫌弃我吗?”
“我没有!”小虎立刻反驳他,比起方叔叔,他自己要更糟糕一些,浑身洗不掉的机油味,衣服是“工作装”,只在店里穿,所以很脏。他朝后瑟缩了一下,但是根本无处让他躲避,可他更怕自己现在这副样子,让叔叔觉得不舒服。因为他知道方叔叔永远都整洁,一丝不苟,爱干净……还有许多他说不上的优点,总之和自己一点也不搭边的优点。
“那为什么赶我走?”
“我没有……”小虎语气弱了下来,别过脸去。他根本没有设想过,他还会见到方叔叔,他前一段时间,特别想他的时候,就拿出圆珠笔画画,用记忆勾勒模样,小虎闭着眼都能想象出他的眉眼,所以他的画就像是照片一般,让他常常摩挲着流泪。小虎攒了钱,想买火车票去禹海,他就想偷偷地看方叔叔一眼,不让他发现,不给他的生活造成困扰,看一眼就回来。可是他没有身份证,他只能坐汽车,可他只不过走了不到一百公里,司机似乎是接到了什么通知,把他赶下了车。
他不记得路了,但是还记得方叔叔的家在哪儿,可他根本去不了,每次他一走,就有万千困难阻挡在他面前。小虎不知道,他的希望其实是被方叔叔的爸爸一次次碾灭的。
小虎从来没有死心过,但他的想法只是,偷偷地看一眼,一眼就好,他不奢求多的。
方起州听见他终于不再只是拒绝了,嘴角掀起一个很浅的弧度,他抬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另一只手伸到他的背后,揽着他,他沉默而固执地抱着小虎,小虎却推拒他,“不要……我身上脏的……”
“我们谁也别嫌弃谁。”方起州现在才爆发出来,他死死扣着小虎的后背,用力地将下巴杵在他的头顶,拒绝他的抗拒。况且他自己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以前听人说,真正爱一个人,是不会嫌他脏的,对方起州而言也是如此,无论小虎变成什么样,都是他的宝。
小虎脸被迫埋在方叔叔的脖子里,他抗拒了一两下,就停止了,因为小虎意识到,自己挣扎的举措显得多么无力可笑。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方叔叔,嘴上再抗拒,他也没办法否认自己内心逐渐变得贪心的奢求。而他们相互取暖般的拥抱动作,像一团大势已去的柴火,在脏乱不堪的修车铺废墟里,似有若无地燃烧着。
“小虎,你听着,”方起州低声对他说:“无论有谁对你说了什么都别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你能相信的只有我。”他聪明地猜到,小虎这种异样,是因为有人给他说了什么,而小虎这种容易上当受骗的单纯,很容易给人可乘之机。
小虎眨了下眼,泪光隐没在方叔叔的衣领。过了好一会儿,轻轻地嗯了一声。
方起州低头吻了吻他的头顶,“乖。”
一旁目睹认亲全过程的林圆已经合不拢嘴了,语无伦次道:“你……你们,虎子,你……”
“圆子!洗车啊,人呢!”接着,店外面再次传来了喊声。
小虎用手背抹了下眼睛,推开方叔叔,“你等等我。”洗车是他的工作,小虎为了攒钱,一天打了几份工,早上在鱼塘帮人喂鱼捞鱼,下午就在这家修车铺兼职洗车,晚上就在附近的片片鱼火锅当服务员,他一天忙得像个陀螺一般,转个不停,没个休息时候。
林圆有次问他为什么这么拼,小虎说赚钱,问他为什么赚钱呢,他又不说话了。人人都想赚钱,但那些人是想过得更好,但小虎不是。
小虎急忙忙地出去,他把车开了进来,然后停下,将钥匙挂在一旁,栓了个号牌。洗车这份工作,换在夏天或许还算凉爽,但是冬天就不那么妙了,小虎手持水枪对着车身冲,不断变着位置,直到湿润整个车身。
水枪喷射在车身上的水,由于反冲力,大部分溅到了小虎身上。
林圆在一旁喊:“哎哟!开小点儿水!”
小虎有些像是在走神,目光放空,他围着车转,方起州朝他走过去,准备接过他手里的水枪,“我来帮你。”
“不用,”小虎执拗道:“你不会。”
“有什么是我不会的,”方起州强硬地夺过来,“你说,我做。”
“你不会这个!”小虎很固执。
方起州强调,“我学东西快。”
“那也不行!”
“凭什么你行我不行?”他几乎有些无赖了,而小虎,更是反常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和他唱对台,似乎是极度不希望他帮助自己做这件事。他焦急道:“你让我来,我可以的,我不用帮忙……叔叔,我可以的。”
林圆嘴角抽搐地走开,绕过那到处乱飚的水,洗个车而已,你侬我侬的,至于么。
他们僵持了几秒,最后方起州松动了,他把外套脱了,反穿在小虎身上,外套上有股很浓的烟味,几乎熏得他鼻子一酸。
方起州走到了一旁去,静静地看着小虎工作,他以前从来没关注过洗车店是怎么洗车的,许多地方有自动设备,但这里还没有。在这种小城镇,只有廉价人工,而小虎很熟练,他似乎是把水柱调了几个模式,从各种角度简易地清洗了车,最后关了水,然后拿清洁剂和海绵一点一点地擦车。
整个工作差不多要干一个多小时,小虎清洁完车身后,再用干毛巾擦干水,打蜡抛光。接着他要钻进车内,取下脚垫冲洗内部,拆下内部的坐垫,用手持吸尘器吸了十分钟,再拆开仔仔细细地擦拭仪表台和座椅,最后,他还要给车内喷一点清新剂。
这才差不多算完。
往往人工洗车,做不到他这么认真,何况洗一个车人给十五块,小虎却只能拿稀薄的死工资。
可即便是他这么认真,仍旧会有人挑刺。小虎刚洗完,那车主人就回来了,他把湿润的衣袖挽下去,但是太凉了,接着小虎又把衣袖挽起来,方起州看见了,就从车上拿了新衣服,让他先换了全是水的外套。但是对着这样的小虎,方起州很心疼,却没法对他说出一个不字来,他想让小虎别干了,跟他走吧,可小虎肯定是不愿意的。
他变化很大,他工作努力认真,一点也不偷懒,如果方起州是老板,他会很愿意雇佣这样的员工。
小虎把这个老板的宝马开了出去,开到马路边,接着下了车,把钥匙给人。
“这车你洗的?”
“哎。”小虎点头。
“你打蜡了吗?”那老板一脸挑剔,嘴里叼着镀金的过滤烟嘴,斜着眼摸了摸自己的车皮,口沫飞溅,“就这水平十五块啊?”
“打了。”小虎被他嘴里味道熏到了,微微别过脸去说:“十五块。”
“小子,你说话什么态度呢?!”这老板是当地有名的农民企业家,名叫杨根,名字虽土,架不住有点小钱啊,全身鳄鱼,挎个fendi包包,花衬衫扎进裤腰,勒出硕大的腰围,亮出皮带上闪闪的h标志。还开了一辆宝马七系整天在镇上晃荡,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他想泡林圆,就整天上这儿来洗车,而林圆却从不正眼瞧他,反倒对这个外地来的小毛头很亲切。
小虎也不知道自己说话怎么了,他没觉得自己错哪儿了,所以就闭着嘴不说话。
杨根更窝火了,拉开车门说:“你洗得什么车!你他妈洗了里面吗?你瞅瞅我那座椅,都特么还脏的,那么大污渍你瞧不见啊?操!”
小虎咬了咬嘴唇,“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你就想——”“砰——”杨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巨响,他指向天空的手哆嗦着,一看自己的爱车居然被人撞了,抖着嘴骂道:“我操’你妈的你不长眼啊!”
方起州继续踩油门,直接了当地把他的车撞到了旁边的店面,卷帘门都被冲破了,宝马的报警系统响了起来,后尾箱都被撞凹陷了。方起州的悍马状况也不太好,水箱都破了,但他不在乎,他把脑门伸出窗外,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滚!”
杨根气血上涌,破口大骂,“开你妈个破悍马敢撞老子的车,你他妈知道你爷爷是谁吗!”方起州默不作声地退了倒挡,接着以一副要撞死你的架势朝他开过去。
第75章
杨根连跑都来不及, 就看到那撞得破破烂烂的大悍马冲到他面前,抵着他的鼻尖, 接着急刹车。他禁不住腿软地瘫在地上, 裤裆都吓湿了,眼神呆滞,似乎是真的没想到, 有人敢在他的地盘上,这么无法无天, 还差点撞死他。
方起州的这辆车,差不多也到了报废的地步, 滋滋滋地冒着白烟。他熄了火下车,对吓得屁滚尿流的农民企业家威胁道:“别让我再看见你,不然见一次撞你一次。”
“你!”杨根像是要骂他, 但是被他看了一眼,噎了声, 他狼狈地爬起来, 指着他道:“你给老子等着!”
方起州倒不怕撞他第二次, 也没搭理他, 绕过他走到小虎旁边,柔声道:“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换身衣服。”
小虎张了张嘴, 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眼杨根,还有些不太赞同方叔叔的这种做法。他在这家修车铺打工的日子里,被林圆科普了不少汽车知识, 所以知道那辆bmw有多么贵,林圆说他洗一辈子车也买不起一个裸车。当然,别人的钱跟他没关系,但是方叔叔把人车撞毁了,修车得多贵啊。他在脑子里盘算着自己还有多少存款,能不能还上钱。
他自然而然地,将方叔叔造成的意外债务,算到了自己头上。
“我还没……还没下班。”小虎说。
“那我等你下班。”方起州明白自己恐怕很难扭转他的时间观念,他不可能劝动小虎让他提前翘班的,所以他把小虎的双手捂在手心里,无声地将他捂暖。
小虎抽了一下手,没抽开,直到受惊吓的林圆喊了他一声。
“那是你……家里人?”林圆小声地,用了个略微容易接受的词语。
小虎飞快地瞟了一眼方叔叔,“嗯……那是我叔叔。”
“噢,叔叔。”谁家叔叔搂搂抱抱的?林圆觉得自己有点儿不能理解城里人了,她小心翼翼道:“你叔叔……挺帅,是不是混……社会的?”不然浑身一股“惹不起”的气势,还敢那样不要命地撞人,就因为杨老板嘴巴不干净?姓杨的嘴巴不干净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好像觉得那样做特别有男子汉气概,所以满口的你他妈你他妈,林圆就是瞧不上他这点,哪怕杨老板整天照顾自己生意,她也从来对他没有好脸色。但方虎的这位“叔叔”,刚才那么一出虽然冲动了点,但她看着也不由得叫声好,太解气了。
小虎沉默了一下,“他……有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