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园想起岳飞曾经的指点,用力咽口唾液,果然镇定许多,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缓缓出口:“各位将官军校大哥……我与你无冤无仇,但……此地便是我的战场,若你们史将军一意孤行,我这个疯女人也不怕一意孤行!在此先行赔罪!”
收起磷火,再拆一个炸药筒。细细的火药像黑砂,慢慢的均匀倒在漆木火药桶上。其实没有了引线,这些散火药的威力反而没那么大。然而常胜军众兵没有太高的科学素养,已见识过方才那一炸的威力,脸上神色越来越畏怯,胆小的已经在悄悄的往后退。
但也知道就算再退一里地,也未必能躲得过天崩地裂。不知所措地看着史文恭,想要等他示下,孰知事已至此,哪是能够容易解决的!
军心渐渐不稳。有几个小军校眼睛不断往史文恭身上瞄,似乎是想劝他休要一意孤行。随即让旁边的忠心将官看出意图,大声用契丹话威胁呵斥。
“我——我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我只看太阳。等太阳落到中军帐篷顶,咱们就一了百了!”
史文恭立刻抬眼瞟了一下日头。沉默片刻,开口:“娘子何必如此,小人已知错了,你先将火头收了,万一一个不慎……我送命倒没什么,娘子若有不测,史某万死莫赎。”
她心里一颤,咬牙退回这个好意:“那你便去死一万次好了!”
“你就不想想城中你的兄弟朋友们!武松尚在外征战,他若知你今日所为,多半会发疯!”
一句话戳进心窝里。突然想到临行前用信鸽给武松送的那封信。话语里其实已暗含了诀别之意,只是当时她尚且心怀侥幸,又怕一语成谶,因此没有说得太明显。现在想来,后悔不迭。早知今日,何不多给他写一句我爱你,管他丢人现眼!
吸一吸鼻子,拼命拉回思绪,儿女情长四个字,撕碎了藏在脚底下。
“武松是武松,我是我!废话少说!我不在乎!”
史文恭像看陌生人一样看她一刻,下定决心,朗声吩咐:“暂停攻城。没我号令,诸营不准擅自行动。”
朝她微一躬身:“已照娘子说的做了。请娘子回营。”
她冷笑:“‘暂停攻城’!当我是三岁娃娃么!”
知道她信不过,叹气:“娘子若要我退兵……我照做便是。但退兵拔营,这些火药也得搬走。娘子还是……移动尊步?”
她丝毫不为所动:“你先下令!”
一片云挡住了太阳。阴影掠过大地。等云散之时,红日又往下沉了一分。
潘小园快速扫了一眼周围,手中的火焰距离身边再近一寸:“还不下令!”
史文恭几乎是哀求地看她。千载难逢的战机。要再凑成这样一次天时地利,不知要等到何夕何年。忽然慢慢的,单膝朝她跪下了。
“请娘子回营!”
他身后数十常胜军官相互看一眼,披甲跪地,同时叫道:“请娘子回营!”
几十个男子汉,结实挺直的脊梁。她双颊爬上两抹红,依旧昂首挺胸立在当处。
“还糊弄我?看来是宁死不松口了?宁可送掉三十万弟兄的性命,也舍不得一个人的霸业宏图?这样的主帅,你们还愿意跟着?”
心中狂跳,咬牙。手中火焰接近尺来长的引线。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
史文恭双眼骤然通红,叫道:“我答应!”
她立刻伸手握住引线末端。嗤的一声轻响,掌心剧痛一刻,整个人无力地倚在身后木桶上。
史文恭闭目,站起来,召来八个军官,用铁牌下令:“退兵,拔营。”
顿一顿,又指示:“别退得太慌乱。要让城头宋军摸不清咱们的用意,不敢轻举妄动。”
常胜军中虽然都是能征善战的死士,但毕竟无人愿意白白送命,随着火药库炸成齑粉。甚至已颇有动摇之人。因此这命令一出,大多数人都松一口气,面带喜色的去传令。
史文恭面色灰败,风度却慢慢回来,掸掸膝盖上的灰土,颓然笑道:“是我大意,怪不得别人。娘子——还有什么吩咐?”
她轻轻咬着嘴唇,肃然凝视着营地上下。自己这一条小命,不知还值不值更多?
点点头,远远的凝视着史文恭双眼,一字一顿开口。
“我已托公孙胜向岳飞传下口令,听到连绵爆炸声,立刻带人出城掩杀,等到明日此时,常胜军便不复存在!”
而那些传令退兵的常胜军官,脸上笑容都僵住了。
这女人果然是已经疯了。若有半分不遂她意,那手掌长的半截引线,可不够她再吓唬一次人。
已经开了个妥协的头,答应了她第一个要求,双方的强弱之势奇怪地倾斜起来。全军上下和史文恭一样,显得气馁失落,再不复片刻之前的精神抖擞。
史文恭脸上神色变幻,眉梢不住轻抖,平日里优雅俊朗的面孔,此时在夕阳斜映下,光泽渐消,居然显出一种行将就木的枯槁来。
忽然踉跄两步,哈哈一笑,声音嘶哑。
“愿赌服输!给你就给你!娘子快回来吧!莫要让史某再看着心忧了。”
她心中微微升起歉意,然而并没有因此心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分辨不出他到底是自暴自弃,还是另有所图。
“兵牌给我。别过来。丢到我脚边就行了。”
扑的一声轻响。狼首铁牌端端正正的插进她脚边泥地里,溅起一小团黑火药烟雾。
她警惕注视四方,飞快地躬身拾起来。不用担心真伪。史文恭好歹还是常胜军主将,千百人众目睽睽之下,行不出太卑鄙之事。
但光有铁牌还不够。兀术也曾号令过常胜军呢,照样被掀翻拿下。
她一颗心跳得太急太久,已是疲惫万分。脑海里却异样地转得飞快。
朝一干目瞪口呆的常胜军官扫一眼,朗声道:“诸位骁勇善战的勇士们,能和你们共事是我之幸。史将军既已发话,你们若是真心归附我的,便请过来,向宣誓效忠他一样向我宣誓。我要亲耳听到,才能心安。”
一片寂静。太阳终于慢慢落到中军帐顶,温和的暖色黄光普照大地,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大丈夫言出如山。事已至此,没什么再推诿的资格。
见史文恭没有制止的意思,“辽东野人”犹豫着出列,长枪拄地,朝她单膝一跪。
一半是由于她那玉石俱焚的死亡威胁,一半也是真正佩服她孤注一掷的胆识。方才引线燃起的一刻,多少人绝望地认为此生休矣。眼下从生到死,再从死到生一个轮回,不得不对她心生敬畏。史文恭既已低头,剩下的人也没有僵持的理由。
潘小园并不清楚“面向黑山许誓”到底为何,但见周围诸人均神色肃穆,知道萧和尚奴并非说笑。也不知以契丹民俗应当如何应对,只得万福还礼,表示接受他的好意。
数十常胜军首脑,不论情愿不情愿,先后一个个向她低了头。潘小园用心记着每个人的名字。大多是直率豪爽的游牧民族兄弟,守信重诺,最服勇士,从这几日的相处来看,比某些汉人要可靠得多。
她开始还担心自己身为女流,或许不足以让这些大男人拜服。但常胜军中大多是故辽遗民,风化视中土为疏,妇女参与军政司空见惯,乃至皇后、太后执政亦非罕事。因此对她一个女子效忠跪拜,完全不是什么丢脸之举。
她深吸口气,望着眼前高高矮矮一群人,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面目各异的戎装大汉站成一排,看来在等着她的第一个命令。
第296章 心结
常胜军将官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对这第一个命令反响并不太热烈。史文恭出让兵权, 毕竟也间接成了三十万人的救命恩人, 况且全军上下, 算是蒙他一手训练到现在的水准, 如何肯立刻翻脸?
常胜军一日之内两易其主, 军队意志前所未有的不坚定。
潘小园脸一沉:“方才一个个对天发誓, 听我号令的都是谁?”
选几个自己能记住的名字,直接摊派:“萧和尚奴,高小丑,崔狗子听令, 把史文恭拿下!”
三人愁眉苦脸围上来。高小丑其实一点不丑, 硬朗的国字脸上一脸为难:“史将军, 对不住, 休怪。”
旁人或许不知她心思,但史文恭如何不明白, 她这是明晃晃的要立威。“拿下史文恭”便是常胜军对新领袖的投名状。
情有可原,就是忒狠了些。和他当初杀郭药师是一个路数。
报应不爽。
叹口气,顺从地任他们拿住,找出副钢铐铐住,押回本营,威严扫地。
潘小园终于彻底放心。全身一阵冷一阵热,力气再撑不住,跌跌撞撞的往外走。萧和尚奴一把扶住。
棉线一层层解开, 竹筒里的炸药一股股倒出来,倒进盛满水的大铜缸里。黑烟弥漫,刺鼻的味道慢慢散去。随后又有人飞奔去清理火药库中的残存药粉。等最后一枚炸药筒处理掉,常胜军人人如释重负,欢声一片。
她攥紧手中铁牌和钥匙。只觉得疲惫不堪。全身重量突然轻了许多,又是头重脚轻,走两步,便跌在地上,突然便想一睡不起来了。
隐约听几人叫道:“去唤军医!……”
没多久便醒了。觉出自己在中军帐里,倚在一块羊皮上。右手手心的灼伤已经被上药包扎,一掌清凉。
手腕上让人搭着脉,身上盖着那件让自己丢在地上的水绿披风——依然带着泥灰,一群大男人能想着把这衣服捡回来,已经算很尽力了,没人想起来给她掸掸。
“军医”是个身强体壮的契丹人,看样子诊病之余,也没少抄家伙上阵打仗。他神色轻松,转头朝旁边说道:“夫人只是疲累惊悸,并无病患,腹中胎儿也无大碍,只要休息便好。各位尽可放心。”
潘小园:“……”
眼看周围一圈军官汉子都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脸蛋上涌出一点红,小声抗议:“哪有什么胎儿……这人不专业……换一个……”
契丹军医面露不悦之色:“在下是中京大定府最有名的大夫,曾去萧元妃府上出过诊的,如何便不专业了?”
周围一圈常胜军将官面面相觑,神色更复杂了。
契丹军医信誓旦旦,说是才一月有余,属于刚刚能被诊断出来的时刻。潘小园算算日子,认命。
还好周围都是少数民族同胞,民风粗放之下,也没觉得有多难为情。略略休息一番,喝了一碗糖水,就精神抖擞的起来办正事。
三十万军队在等她号令。可自己完全没有调度军队的经验。尽管跟武松、岳飞、林冲这些兄弟们随军日久,也叶公好龙地试着学习过他们的军事技能,但毕竟毫无实践,此时两眼一抹黑。
第一反应是想叫史文恭来问。但若真的事事依仗他,新交割的兵权成笑话了。
必须自力更生,才能让人信服。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读过的所有典故,孙子兵法完全背不来,只想到刘邦的“约法三章”。要来军队花名册,命将百夫长以上军衔的都叫到中军营帐跟前,简短训了个话:“史将军已将兵牌出让与我,这大家都已知了。此前几日咱们立场不同,谁也谈不上冒犯谁。纵有不愉快之事,我不追究,也请各位不要再追究。眼下各营秩序良好,还要多谢大伙抬爱维持。”
言多必失。说几句,用心观察众人神情,见多数人在点头,才继续道:“常胜军的军法如何,容我日后慢慢熟悉。今日我只加一条:不得侵扰平民。非战斗时刻,杀人抵命,偷盗、伤人各抵其罪。至于粮草盘缠,诸位不用忧心。”
知道常胜军后方薄弱,补给空虚,一路行军,必然伴随着一路掳掠。也知道常胜军身为雇佣兵,忠君爱国不能当饭吃。因此加上最后一句,表明领导班子换了以后,不会饿着大家。
她自己说话中气不足。让一个大嗓门的军官喊遍全场。诸将官纷纷说:“谨遵夫人吩咐。”
但空口无凭的毕竟没法让人定心。想了想,让人将搜查兀术的旧营帐,搬出来数万两金银,命萧和尚奴监督,以百人队为单位赏赐各营。因炸药牺牲的那个勇敢百夫长格外抚恤。摊到每队头上虽然不多,算是个小小见面礼。
这一下众人皆服,雀跃山呼潘夫人万岁。
看看天色,已然全黑。吩咐各营休息戒备,第二天一早出发。
还有最后一件事。她叫人烧了壶茶,啜饮寻思良久,才叫道:“萧和尚奴……嗯,萧将军……”
这人便是当初自称“辽东野人”的那位——其实一点也不野,袍服齐整,发辫整洁,面貌甚至有三分和蔼可亲。跟她有几句话的缘分,名字又有趣,汉话又说得流利,属于少数记得住的。因此她“□□”之后,对此人使唤稍微多些。
笑问:“史文恭监押在何处,带我去见。”
史文恭安安静静歇在他自己的营帐里。双手依旧给铐着,用一条细铁链拴在帐边木柱上。但他似乎不以为意,坐在凳子上,软布沾清油,慢慢擦他的铠甲。
见她进来,看一眼,眼中现出微微懊恼的神色。
“娘子果然消瘦,怪我这几日招待不周。”
让萧和尚奴拉个垫子,盘膝坐在他对面,微微冷笑:“这是关心我呢,还是后悔没能早些发觉我夹带的玩具呢?”
史文恭摇摇头,不答这话。
“娘子,在下有事相求。”
不等她答话,直接开口:“娘子若要解送我进东京城,原本应该应分,我也毫无怨言。但娘子若有恻隐之心,不妨在这里直接把我杀了,给我一个体面。你若不愿下令,去随便向谁讨一把刀,丢进来便可。”
潘小园默然。听他语音毫无波澜,带着一丝无动于衷的心灰意冷。也知道自己这次欺负他欺负得太狠。几乎是攥在手里的胜利,让她毁了个干净,并且几乎可以肯定,他今生今世,再不会有如此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