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心再讽刺他了。想一想,问:“你怎知我要将你解送东京城?”
史文恭苦笑:“就凭我所作所为,还不够一个剐么?”
她忍不住笑:“那你更该去东京城看看。剐刑已让我们废啦。”
史文恭意兴阑珊的笑着摇摇头:“娘子不恨我?”
她不说话。放在白天他下令攻城的时刻,的确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以炸弹火药威胁他的时候,也确实有过孤注一掷的想法,一了百了,一切皆休。但眼下一切尘埃落定,反倒生出怜悯苍生的感觉。
恨这种情感,大抵发源于患得患失。恨被人夺走自己已有的,恨没能拥有自己应得的。无欲无求之人是不会恨的。而如果拥有了世间的一切,那么恨这个东西,多半就悄然从她的世界飘走了。
让人把史文恭拿下监了,一是确保军中诸将的绝对服从,二是杜绝他再耍花招的可能性。当时她身边十万斤火药,离灰飞烟灭只有一步之遥,哪有心思报复泄愤。
下令的那一刻,本来心里紧绷着弦,史文恭若是再耍阴谋,她不介意立刻让人把他杀了。但见了众将官的踟蹰反应,还是迅速调整了策略,只是让人将史文恭监押,并没对他太不客气。
更是隐隐意识到,史文恭之所以敢杀前任郭药师,是因为他自己有接管军队、运筹帷幄的能力;她呢?连十八般兵器谱都背不全。若是拂逆“民意”,上来就给军士们留下一个暴戾武断的形象,以她自己几乎为零的武力值,完全无法维系人心。万一哪日被强悍之徒踢下了统帅之位,焉知不会被拿同样的手段对付?
吩咐萧和尚奴出去候着,帐内不留外人,温言道:“你又不是不知,我不会带兵打仗,滥竽充数,又能糊弄到几时?若真敢搞唯我独尊,不是误了三十万军兵的前程?常胜军上下毕竟还都服你。你若愿意,便还做我的军前参谋,指挥权都还你。只要你别像对付兀术四太子那样对付我……”
史文恭漠然一笑。铠甲擦得光亮,站起来,认认真真地挂回架子上。架子离他三尺远,腕间铁链拉得笔直。
“娘子麾下能人无数,愿为你粉身碎骨的比比皆是,何必要我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六娘子,史文恭对你已没用处了,你不必费心琢磨如何安置我。”
这句话说得比她以前听过的任何一句话都谦虚诚恳,没一点油腔滑调的意思。她猛地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倘若自己现在拿一把刀,对准他心口直接捅进去,他多半是连躲都不会躲的。
脸微微一沉,说道:“又不是第一次混到一无所有了,怎么这次倒自怨自艾个没完了?”
史文恭沉默良久,才说:“这次是我罪有应得,不敢再奢求娘子相救。”
她摇摇头。老狐狸宗泽的教诲一直记在心上,好人坏人都有他们的位置,没必要过分追求“正义“的斩草除根。又想到,自己今日要是真的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倒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史文恭来说是应得的教训;可这样一来,不仅自己人品败光,更是一个最坏胎教榜样,以后生出来的孩子要是养成他这德性,那可真真麻烦。
思及此处,才想起来自己身上带着个小武松。立时心情大好,笑逐颜开。只愿世界和谐,连带着看史文恭都觉得像是失散多年的哥哥。
史文恭哪猜得到她心里头天马行空,只是黯然说道:“是小人心里话,娘子休要取笑。”
她跟着站起来,诚诚恳恳说:“史三郎,男子汉当建功立业,这想法一点没错。只是你时运乖蹇,有时未免操之过急。你当时随我去梁山,做下诸多极端之事,我开始不理解你的心思。后来卢员外回忆当时,跟我复述了你的一句话,我才有点明白。你对他说:‘我不过是想让人瞧得起我。’”
史文恭神色一动,随即淡淡道:“随口一说而已,娘子不提,我都不记得。”
她笑道:“嗯,随口一提。”
一整日的惊心动魄、殚精竭虑,看着成百上千的面孔随自己而喜惧交替,让她仿佛突然成熟事故了不少,有些事情便曲径通幽地想明白了。
回想起来,史文恭这厮的所作所为,在别人眼里也许是反复无常,也许是野心膨胀;但若他真的权欲熏心,为何不见他要求手下军官俯首帖耳,也似乎并不热衷于听取吹捧谄媚?若他真的醉心荣华,为何不见他奢靡挥霍、劫掠敛财,甚至连脚上的皮靴都是褪色的旧物?
她想来想去,归根结底,这人不过是在“让人瞧得起”这五个字中挣扎而已。早年与恩师决裂,江湖上没了容身之地,只能斩断世俗,剑走偏锋。一朝不慎踩空,被沉重的自尊心一路拖到水底。见识了妖魔鬼怪,见识了光怪陆离。偶尔仰头寻找天光,所见皆是扭曲变形,便慢慢忘了这世界本来的样子。
但终究有个未曾受到墨色侵染的影子,她的声音搭建出黑暗里的桃源,让他想起来,这世上原来还有仁义道德这么一回事。
“一定要打败所有人,才算让人瞧得起么?你把旁人都踩到脚底,他们还怎么抬起头来看你!你难道没想过,有些人之所以受人敬仰,从来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他为什么做。便是周老先生,在江湖上也不是百战百胜。晚年与棋坪为伴,力气拼不过七岁孩儿。但黑白两道英豪,谁敢说他一句不是?还有……”
非要揭他伤疤,脸色一白,一拳击在挂铠甲的木架子上。震得她往后一缩。
“史某没那么高尚!娘子说的这些,我做不到!江湖上从来是只认拳头,我若是没一身手段,谁人都能把我踩在脚底下!当年我实力不济,被你们梁山众侠如蝼蚁般的‘招待’,谁把我放在眼里!”
“我啊!”
自自然然的两个字。重锤敲进心里。潘小园倒不太明白了,他为什么突然嘴角发颤?
“我一直瞧得起你啊。因为你是一代英杰,因为你身上有我一辈子学不来的本事。就算你输过败过也一样。就算你……”
低一低头,忽然捉住他铐在身前的双手。史文恭脸色一白,本能地向后一缩。让她不依不饶的抓住左手,用力握住。
“就算你伤过残过也一样。没什么丢人的。”
这两年,从来都是左手藏在袖子里,遮住旁人的眼光,轻易不敢露出,仿佛让人窥见便是万劫不复。眼下让她大大方方拉起来,第一反应是羞愧欲死,脊背有如针扎,一颗颗汗珠滴下来。几乎是哀求的,低声叫道:“娘子……”
她充耳不闻,用力将那只冰凉的残手握了好一会儿,袖子里滑出小钥匙,咔的一声,开了他手上的铐,连铁链丢在地上。
“今日多有得罪。有件事忘记跟你商量。我讨来常胜军兵牌,只是因为大宋需要抵御外敌,而那外敌恰好也是常胜军的仇人。若是能挺过这次,若是再不需要抵抗外侮,我也没必要强迫一群契丹人为宋国卖命,你说是不是?”
史文恭真真切切的一怔,“你……”
她重重点头,咬一咬唇,飞快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说一句话。
“娘子此话当真?”
声音激动得微微颤。本以为自己身无分文之际,从衣服缝儿里翻出几文钱。
不答。给他最后一点点希望,不能太多。
“我给你一夜的时间。明早再来时,倘若你还在这儿,那便是答应跟我走。我没什么可给你的,只能保证三件事。第一,我保证你的人身安全,与梁山的仇怨我来化解;第二,你可以不认皇帝,不用对任何人跪拜磕头;第三,让你堂堂正正的做人处事,从此没人会再瞧你不起。”
说完,轻轻万福道别,掀起帘子出帐。
一出门,吃一惊。明晃晃的火把下面,只见萧和尚奴带头,十几个常胜军军官神情忐忑的等在门口,见她出来,相互使个眼色,一齐作揖。
你一言我一语的吞吞吐吐:“那个、夫人……末将们有个不情之请……史将军虽然得罪夫人,但我常胜军上下,还是……还是缺他不得。我们商量了一下,这厢一起给他求个情……还望夫人、那个……高抬贵手,留他一条性命……”
说得恭敬惶恐,其实军中首脑齐聚一堂,便有些聚众要挟的意思。
潘小园赶紧还礼,刚想说:“我本来没想杀他”,忽然心中一动。这些人是真正敬重史文恭的。虽说史文恭也许有收买人心的成分,但也做得漂亮。
不如顺水推舟,给他们一个人情,让大伙对自己心存感激。
一个小心计。故意皱起眉头,语气中杂了两分小女人的蛮横,说道:“你们也都看见了。我是东京城里出来的宋人,他今日非要打我的城,我苦劝不听……”
萧和尚奴忙道:“这是早就制定的计划,若论责任,末将们都有参与。今日既奉夫人为尊,我们便不敢再有二心。”顿一顿,有些生硬地继续,“古有齐王……齐桓公不计前嫌启用管仲,张辽归降孙权后亦被重用,魏、魏征……在安史之乱以后……唐朝皇帝欣赏他的才能……”
越说越艰难。本来没读过什么汉人的书,一群老粗军官凑在一起,绞尽脑汁贡献集体智慧,为了背熟这些历史典故,白头发提前长出来了。
潘小园拼命忍住笑,听他张冠李戴的胡扯完毕,故意为难许久,才说:“既然你们都为他担保……”
众人面露喜色。相貌英俊的高小丑连连挥手,说道:“担保,担保!绝对不让他再做拂逆夫人之事。”
崔狗子更机灵,躬身笑道:“何况夫人今日诊出喜事,咱们上下欢庆,更不宜杀人见血。所以……”
她终于被“说服”了,轻轻拍拍自己小腹,笑道:“那倒也是。就依你们的话,就当是给我的孩儿积德了。你们也开解开解史将军,免得他钻牛角尖。”
顿一顿,又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好生看守,别让他做傻事。但他若要走,也别拦。”
众军官吁一口气,喜形于色,连声道:“明白!多谢夫人!”
史文恭在帐子里头隐约听着,刚刚还收不住的感动之泪全给噎了回去。合着他今日被“高抬贵手”,还是托武松的福了?简直岂有此理。
夜已过半,其实没能睡多少时候。第二天,潘小园一早便醒。穿上那身宽松水绿衣裙。衣裳底下没了炸药竹筒,显得空空荡荡,居然有些不适应。
怔怔呆一刻。梳洗完毕,漱口的时候,忽然觉得鼻尖微有恶臭,忍不住的一阵晕眩想吐,盆边趴了好一阵子,急得外面异族女奴叽里咕噜的比划询问。
心里头觉得自己丢人现眼。明摆着是心理作用。昨天不还活蹦乱跳的吗?再说了,只是恶心,哪有孙雪娥当初大呼小叫的说什么泛酸水。
再一掀帘出去,恍然大悟。几匹军马正栓在营帐跟前。其中一匹许是昨日吃草吃多了,悠然自得地刨着蹄子。尾巴下面一坨新鲜的。
史文恭长身玉立的候在一侧。姿态倒是挺拔,眼中全是血丝,想来一夜辗转未眠。
朝他点点头。她猜得不错,他果然是舍不得就此离开的。
史文恭身边,七长八短立着萧和尚奴等几个军官,一齐说道:“夫人请入轿。”
她仰头看着这一圈平均比自己高一头的男子汉,尽可能威严地说:“给我备马。”
好歹自己现在是一军主将,乘轿子让人笑掉大牙。
史文恭就当没听见,招手唤来轿夫,小轿子往前一倾,“娘子请。”
走过她身边牵马时,在她耳边低低说一句:“虽然在下也不是太喜欢娘子身上的累赘,但娘子要拿自己身子冒险,也请在远离常胜军之处进行,不要连累我们。”
她一下子脸红过耳,咬牙嘟囔一句:“哪那么金贵。”
拗不过这群人,只得坐进小轿。其余十几名高级将领乘马相随。带五百精兵,朝东京陈桥门进发。刚走四五里路,只见城内驰来一彪军马,迅速结列阵型,前排弯弓搭箭,烟尘中只见几名悍将的面孔——岳飞、琼英、牛皋、燕青——齐齐勒马。
严阵以待一整夜,实在摸不清城下敌军的意图,冒险出城探个究竟。
岳飞勒马叫道:“对面的军马听着!你们的兀术四太子已被收监,现在的主将是谁,休要畏畏缩缩,要较量就趁早!还有被你们扣押的潘夫人……”
潘小园跳出小轿,拼命挥手,叫道:“在这儿呢!兄弟莫要慌张!后面的都是朋友!——不不,不仅是这十几人,也不仅是这五百,是后面的三十万!……”
转头命令:“还不下马!”
五百骑兵齐齐下马,枪挂在事环上,拱手作礼,震天价呐喊一声。
岳飞如梦似幻,跳下马的时候被土坷垃绊了一小跤。
琼英直接纵马驰过来,脸上掩不住的狂喜:“嫂子!你没事儿啊!他们说你带了炸……”
一个漂亮的飞身下马,扑上来就熊抱。让一柄刀鞘不客气地挡住了。
史文恭不认识这女将,但见她两人似乎挺熟,也就开门见山:“潘夫人这几日没受委屈。现在她身怀有孕,你们小心看护,别推推搡搡的。”
琼英立时哑火了,抬头看看,不认识。
史文恭也发觉这话突兀,非常有误会的空间,咳一声,补充一句:“别看我,又不是我的。”
琼英大怒:“这是哪个山头里的王八羔子……”
潘小园赶紧让她息怒:“这位是三十万常胜军总指挥。休得无礼。”
最后四个字是对史文恭说的。狠狠一个白眼剜过去。
三十万常胜军,在东京城穿城过市,进行了大宋开国以来最为盛大的一次阅兵仪式。从陈桥门入城,过五丈河,再沿马行街一路向南,在宣德楼下躬身行礼,三呼万岁,然后沿御街南出朱雀门。上至皇帝高官,下至妇孺百姓,扶老携幼出来围观,白矾楼顶都站着三层人,比过元宵节还热闹。
分五万训练有素的精兵进驻东京城防各处,其余在开封府、浚州黄河北岸、滑州、孟阳等各处分布扎营,当天就开始建造寨栅、设立城防工事。但见军容齐整,每一个士兵都孔武有力,组织纪律严明,立刻就把临近的乡兵、民兵给比到了尘埃里。
武松带队北伐留下的缺口也立刻被补上。尤其是马军的缺口——常胜军里马匹的总量,几乎相当于整个大宋国内,所有其他军队拥有马匹数量的总和,而且全是剽悍耐久的冀北良种,和宋军中可怜的川马、淮马、京东马并列一立,那就是藏獒和旺财的区别。
朝廷大员们吟诗作赋,“国运昌盛”的诗词成批面世。宗泽乐得合不拢嘴。岳飞摸摸这匹马,又拍拍那匹,简直爱不释手。
不高兴的只有一家人。秦桧算作“为国牺牲”,给追加了两级的官衔,朝廷给拨了钱,风风光光办了后事。为死者讳,大家也就不追究他“和谈”期间的卖国行径。只有王氏在府里悲痛欲绝,官大有什么用,树倒猢狲散,换不来一世的荣华富贵啊!
于是天天到开封府、大内城门、御史台哭诉。大家只能同情安慰。萧让还格外说:“以后天下太平了,老夫打算写一部鸿篇巨制,收录这些为国捐躯的英雄们的事迹。秦相公也是必定会写进去的。”
王氏大哭:“写进书里有什么用!我家相公……他连一男半女也没留下啊……呜呜……那个潘氏,我要她给我个说法……”
没人理会她的后半句话。倒是潘小园却觉得这个“写战争回忆录“的主意不错。悄悄跟萧让说:“这是积德的好事。先生尽管收集材料。往后若要付梓出版,我来掏钱。”
一边说,一边想着,倘若以后真的有一部英雄儿女传,秦中丞的“事迹”肯定是最不起眼的一小段。
梁山诸将则直接把潘小园的府衙围堵结实了。
“嫂子,给俺们讲讲!到底怎么回事!”
她只如实讲了一部分。路上已经跟史文恭对了口供,省却了他试图攻城的部分。只说他早有脱金降宋之意,被自己一番大义劝说,“幡然醒悟”、“弃暗投明”,果断擒拿番王兀术,作为献给朝廷的投名状。至于那昙花一现的攻城前奏——军中信息不畅,调度不灵而已。
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把呼延灼牺牲的责任,大部分转嫁到兀术身上。老将军为国捐躯,人人皆哀,自然更愿意接受他是死在贪婪的金国王子枪下,而不是做了某些人阴谋上位的牺牲品。再者,如果让梁山的人知道史文恭才是主谋,虽然眼下看在她的面子上,也许不会轻举妄动,但难保过几天史文恭走在路上,不会被下个毒、丢个暗器什么的。常胜军的凝聚力也就此成为云烟。
“女郭子仪”的名号一下子流传全城。纵然有人觉得也许内情更复杂,但货真价实的三十万兵马投降大宋,足够淹没每一个小小的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