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兴听见声音,朝陆长亭看了一眼,笑道:“我就说陆监军分明是有法子的……偏偏还不肯说。”
“曹将军听见我说什么了?我何时说我有法子了?”陆长亭觉得这人莫不是个傻子吧,怎么就能从他说雪停不了,而联想到他有法子解决呢?他又不是老天爷,他怎么停?
“陆监军何必谦虚呢?”曹兴笑眯眯地还待说些什么,朱棣便已经不耐地打断了他:“曹将军,你该走了。”
“可这么大的雪……”
“曹将军,战机不得延误。”朱棣冷了脸。
曹兴这才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但这的确是之前众人一同决定的,曹兴所要做的,不过是护送观童前往去见乃儿不花,若观童成事,这边是大功,若是不成也没甚关系,反正没甚危险,对于曹兴来说,功劳等同于白捡的,所以他才欢欢喜喜地应下了,但他没想到这场雪会下得这样大。
曹兴脸上的笑容这才消失个彻底,他意识到了军令如山,现在再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是,末将领命!”曹兴不得不道。
待去了帐外,曹兴才不高不低地冷哼道:“姓陆的倒是会耍架子!早听说他本事高强,如今瞧来,屁的本事没有,做缩头的王八倒是有本事……”
那曹兴是武将出身,嗓门比旁人天生大上不少,尽管他压低了声音,但这会儿主帐中寂静得很,倒也就被众人都听了个清楚。
众人都知道陆长亭近来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这会儿骤然听见了这句话,加上与陆长亭交好的燕王也在一旁,此次还是人燕王挂帅……大家脸上的表情登时就都尴尬了起来。
因为一时间没人开口,众人还道,当做没听见就好。
谁知道这时候燕王开口了:“本王看曹将军的本事更大。”
众人小心转头去打量,就见朱棣满面寒霜,顿时什么话都不敢说了。毕竟是那曹兴自己嘴上不把门,说话太难听,如今被燕王迁怒,又怪得了谁呢?不过咎由自取罢了。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就能淹住人的脚脖子,哪怕是坐在帐中,陆长亭也能感觉到咝咝的凉意。他不自觉地抬手抱了抱肩,朱棣就站起身取了个披风给他。顿时引得其他人都看了过来,不过他们也就看了两眼,然后就别过了脸去。
毕竟朱棣和陆长亭表现得都太过自然,这二人交情好也是整个应天府都知晓的事,甚至可以说全天下都知道了。毕竟前段时日,洪武帝有意将陆长亭的盛名传出去,自然的,陆长亭与燕王交好这段故事也穿插在了其中。只是当时多数人都顾着注意太子赏识陆长亭这一点了。
众人瞧着这一幕,都是毫无波动的。
此时,曹兴也遇上了麻烦事。
大雪铺地,他手底下的士兵颇有些懒散,清理起道路来慢得很,几次下来曹兴就没了耐心,便干脆直接在雪中前行。虽然慢了些,但总比走几步就停下来清理要好。观童一直冷眼看着,始终未发一语。
如此行了一段路,却不慎遇了深坑,有大雪掩盖瞧不出来,只听得“噗通”几声,曹兴连带他身边几个士兵全部掉了进去。观童倒是及时勒住了马,未曾出事。之后为了救人,又是好一阵折腾,观童令曹兴分出人来护送他前往,不得误了时机。曹兴却在坑底大发雷霆,根本不理会观童的声音。
观童沉下脸,便转头问可有士兵愿意先行护送自己前往的,结果却无一人动,俨然都在等候曹兴发话。
观童气了个倒仰,大骂道:“你们难道不知道何为军令如山吗?燕王下令命你等送我前往乃儿不花大营!你们便是如此行事的吗?若是延误时机,谁人来算这个罪过?”
士兵们面面相觑,彼此都不敢开口了。
最终还是有两人大着胆子站了出来:“我们二人送先生前往。”
这一行人走了之后,曹兴才从坑底折腾出来,他冷着脸骂道:“要我说,就该直接将这残元打个落花流水,让观童去有什么用?他算什么东西!倒是敢与我摆脸色!”
在朱棣的跟前,曹兴终究是收敛了两分,但在这里,曹兴就完全不做收敛了,言下之意竟是指责朱棣作出了错误的决断。
那些跟在他手底下的士兵,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他们哪里知道,这会在将来酿成大祸。
曹兴虽然心有不满,但也不敢就这样回去,他还是带着人追了上去,谁知道一路都没追上观童,倒是又掉了几次坑。他们等到观童出营都已经是第二日的事。
“还不能回去?”曹兴问过观童后,登时拔高了声音。
观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哪有那样容易便成了?”
曹兴再度失去了耐性,道:“我留人在此地等待你,我先回去向燕王复命。”
说是复命,就只是不想留在这里而已。观童哪能瞧不出他的心思,奈何他也知道对方没将他放在眼中,于是观童低头不语,曹兴便当他是默许了这个决定。
回程路上,曹兴又掉了几次坑,对手底下士兵是好一顿发作。
这样的严寒天气,偏还处处受阻,如何叫人不生怒气?
有时候人越觉自己倒霉,情绪便越是糟糕。曹兴便是如此,一眼望去白茫茫一大片,他那满腹的牢骚就又升了起来。他不由得骂道:“我便说不该找那观童去……如此可有用吗?都说了一夜还未成事,可见多半也成不了事。”曹兴这会儿却是忘了,当初朱棣让观童先行的时候,别的将军跟着应和,他也就跟着应和了。
第三日,曹兴方才回到营中。
再一瞧,曹兴实在形容狼狈得很。
陆长亭从营帐中出来,正好和他撞个对面,陆长亭一瞧曹兴的样子,就忍不住笑出了声:“曹将军不是去送观童先生了吗?怎么瞧着像是钻草丛树林了似的?”曹兴脸上满是擦伤,其实说起来更像是拿脸在地上滚了一遍。
曹兴哪能容得陆长亭用这样的口吻与他说话,当即就冷下了脸:“陆监军说的什么话?”
这头朱棣等人也出来了,其他人忙问:“曹将军,如何了?”他们都听见了外头的动静,他们可不希望曹兴与陆长亭闹起来。
曹兴低声道:“观童还在残元营中,并未与我回来。”
“你先行回来了?”其余几人都扬起了眉,没想到曹兴竟然做了这样的蠢事。
“观童始终未能说服那乃儿不花,依我瞧,不如直接打过去便是。此时正当大雪,打过去还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曹兴道。
朱棣冷淡地问道:“曹将军路上饮酒了?”
曹兴一愣,完全没想过朱棣会从这上面治他,毕竟他也是个侯爷,又是有经验的将军,喝个酒也不算什么大事。曹兴便道:“路上实在冻得厉害,就饮了一些。”
朱棣抬头看了一眼天:“还是等观童归来,众人先随我进帐中。”
曹兴不自觉地也跟着抬头看了看,这一看,他就愣住了。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已经渐渐下得小了。只是他满脑子都是一路上的不快,哪里还有记得抬头看一看天,这样一瞧,岂不是显得他方才说的话极为愚蠢了?曹兴黑了黑脸,勉强才压下了心底的怒气。
待他一进帐,就发现其他人都已经坐好了。
而这时候,朱棣冷冷地抬眼看向他,突然喝道:“曹兴!你可还知道军纪二字如何写?”
曹兴本能地打了个激灵,顿时感觉到了帐中气氛的非比寻常。
此时谁也没有出声。曹兴朝另外几个将军看了过去,谁知道他们都别过了目光。
毕竟他们也都看清了,做错事、理亏,显得罪了陆长亭和燕王的乃是曹兴,谁知道曹兴竟然半点不知悔改!这时候他们哪里还会愿意再掺和进曹兴的事里去呢?
曹兴这下心沉了。
他跪了下去,低声道:“请燕王明示!”说完,他哎哟叫了两声:“能否请燕王先寻个军医来为我瞧一瞧?末将在路上不慎跌了坑里……”
曹兴是想博个同情的。
但事实却是,紧绷凝滞的气氛之中,陆长亭“噗嗤”一声,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
曹兴朝陆长亭看去,咬着牙道:“我受伤了,监军为何发笑?难不成陆监军就是瞧我曹兴不顺眼吗?”
陆长亭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
曹兴一噎,瞪大了眼,没想到陆长亭如此坦荡。
曹兴只能咬咬牙,看向朱棣。
朱棣冷声道:“本王也不会偏袒渎职之人。”
渎职?曹兴心里一凌,没想到朱棣会从这上面下手。
陆长亭点点头,道:“曹将军威风大,架子大,肆意辱骂我,日日在军中饮酒,更甚至无视燕王,无视燕王交予的任务。将观童独自留在乃儿不花大营不说,独自归来后,还对燕王指手画脚,质疑军令……桩桩件件,我都会一一报于陛下,你放心,我不会添油加醋的。我会尊重事实,半点也不疏漏。”
众人一凌,陡然想起来,负责与朝廷联系的正是监军!
若是得罪了陆长亭,那可实在是将自己往死路上推啊!
登时便无人再敢轻慢了陆长亭。
不管这位监军有什么本事,他手里捏着的权利可是真实的。
曹兴也才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他也才发现,原来陆长亭听见了他辱骂的话。曹兴脸色微微发白,不过他皮肤黝黑,就算是泛白也瞧不出来,众人也没能接收到曹兴受伤虚弱这一点。
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话,曹兴的心凉了。
朱棣冷声道:“到底是怀远侯,监军说的是,应当先报于父皇才是。不过近日,便请曹将军勿要参与事务了。来人,请曹将军回他的帐中休息。”
至于军医?
朱棣是半句话也没提起,就跟忘了这件事似的。
曹兴当然有不服气,他不由得抬起头,正想要辩驳,却是正正撞进了朱棣冰冷的目光中,曹兴打了个哆嗦,那一瞬间,他竟然有种对方想要杀了他的错觉。
待到曹兴被带出去,帐中久久都没能恢复气氛。直到朱棣开口,众人才又渐渐活络起来。不过经过这么一次,他们也才算是真正意识到了这位已经拥有不少战功的燕王,已经是何等不能招惹了。各人心底都暗暗有了数。
朱棣说完话后,便和陆长亭回了帐中。
朱棣忍不住道:“我都没想到他会如此蠢笨荒唐……我只知道他心性急,若是派他顶着风雪而行,必然要出一些乱子,却没想到,他竟然将自己摔成了那个模样,还擅自回营,我瞧,也许观童回来之后,便要告他一状。”
“老天欲使其消亡,必先使其疯狂。蓝玉和他手底下的人,正当疯狂的时候呢。”
朱棣笑了笑,道:“不说他们了。”
陆长亭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次北伐在历史上很成功,而这次和历史一样出现了去劝降的观童,那么结局也应该和历史差不多,陆长亭便不如何操心了,与朱棣坐在一处,和他讲起了那吴观玄的事。
毕竟朱棣只从信中得知了这桩事,当然不如陆长亭亲口来说更好。
只是说了一阵之后,朱棣突然冷声道:“也就是说,你在应天府的时候,这人日日都来寻你了?”
“也不是日日,不过确实来得频繁。”
朱棣脸色沉了下来:“此人好大的胆子!”
“胆子是大,都敢打入到朝堂之上,还日日在我跟前晃悠,生怕别人瞧不出他的不对劲似的。”
“你刚才还说不是日日!”
“……只是一个夸张手法。”
朱棣道:“他胆子是大,连我的人也敢动。”
陆长亭这才明白过来,是朱棣吃醋了。
陆长亭摆弄着手指,低声道:“那程二还日日跟在你身后呢……”
“那如何能一样,你方才都说了,那吴观玄到最后,竟然还想威胁你,让你同他一起去白莲教!”说到这里,朱棣的眉头便耸了起来,眼底也带着深深的怒容:“他倒是打的好算盘!若是没发现他是白莲教的人,待到那日我去应天,也定然容不下这等日日来寻你,与你说些亲近话的人!”
陆长亭:“我也是。”
朱棣正怒火升腾时,乍然听见了这三字,他顿了顿,脸上的神情转为了温和:“长亭的意思是……”
“我若瞧见谁在四哥身边如此,我心中也是会不痛快的……”
难得听见陆长亭这样宣示占有欲的一句话,朱棣的怒气登时就被全数压了回去,他伸手将陆长亭抓到了怀里去,低声道:“不如待入夜后,我们去林子里……”
陆长亭哭笑不得:“那我就先冻死在那儿了。”
朱棣想想也是,只能暂且按捺下心底汹涌的欲.望,将陆长亭抱得更紧一些,凑在他耳边道:“四哥爱你……”
大概是此时帐中不算太热,也不算太冷的缘故,陆长亭觉得这句话听上去竟然也不觉肉麻,还有点儿心尖颤动的感觉。陆长亭想了想,低声道:“我也爱四哥。”
朱棣突然懵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