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下一瞬,这份难得的静默却被人骤然打破。
  “伪神,伪善者!”少女嗓音尖细,回荡在在空旷的教堂中,似能将彩绘玻璃也震碎。
  气势汹汹的脚步声,踏着大理石台阶而来。每一步都是咄咄逼人,带着十足的高傲与愤怒。
  发色棕黄的少女一甩头发,拎着花纹繁复的长袍步步逼近,似翻涌而至的潮水。几名身形高大的随从跟在少女背后,寸步不离态度冷然。
  再稍远些是三名风度出众的年轻人,同样穿着价值不菲的法师长袍,距离不近不远,似在观望又似犹豫。
  沉寂许久的光明教堂,很久没有碰到这种热闹景象。原本行色匆匆的人们,立时极有默契地停下脚步,或是窃窃私语或是判断情况。
  “一定是高阶法师,我看到他们胸前有三颗银星。这么年轻就是高阶法师,真让人羡慕啊……”
  “那是阿卡纳学院的学生,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没想到这些大人物,也会和已经没落的光明教会打交道。”
  “那位光明教会的圣子大人,不也是阿卡纳学员的学生么?”知道内情的人,立时给出自己的猜测,“原本他天赋很好,转修魔法也可以。谁知他死脑筋不听劝,非要学习光明神谕类法术,倒也可惜了。”
  有人语气暧昧地揣测道:“同样是阿卡纳学院的学生,为什么这位法师小姐要找光明圣子的麻烦?莫不是圣子大人欠下了什么风流债……”
  窃窃私语声钻入棕发少女耳中,她不屑地轻哼一声,根本不想辩解。她身后的几名随从,目光森然地环顾一周,刹那间门外一片寂静。
  这般大的阵势,如此大的声响,哪怕是正在熟睡的人也会被惊醒。
  白袍少年却没有理会少女,他注视着自己纤长完美的手指,不断舒展又合拢。他细白指节让夕阳一映,活色生香莫名诱惑,看得少女越发咬紧了牙。
  贱人,魅魔,男妓。恶毒话语就汇集在少女舌尖,随时都能喷吐而出,却被她强行咽了下去。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能失了贵族风度。棕发少女挺了挺胸,力图让自己气势不减弱分毫。
  等到今天过后,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将他踩在脚下,肆意凌辱再扇他十来个耳光。没了圣子的尊崇身份以后,她倒要看看他拿什么勾引别人。
  白袍少年仿佛还在发呆,等到棕发少女来到他身前,不耐烦地磕了磕鞋跟,他好像才回过神来。
  “爱丽小姐。”少年亮得惊人的绿色眼睛望了过来,似深不见底的湖泊,“我刚才正在祷告,不能迎接还请原谅。”
  语气从容缓慢,没有不快之意。即便面对一群不速之客,少年仍是温然应对,挑不出半点过错。
  这份温和的好意,却被棕发少女冷冰冰地拒绝了:“别叫我爱丽小姐,你不配。叫我赫伯特法师,这才是合乎你我身份地位的称呼。”
  只有同等身份地位的人,才配称呼她的名字。区区一个没落教会的圣子,根本不配同她套近乎。
  想来这位泰伦圣子,就是凭借这种收买人心的手段,才让就让安格斯哥哥对他痴迷不已。
  从小到大,爱丽就没有见过安格斯哥哥那样奇怪的表现,近乎失控而狂乱。
  被身份尊贵的安格斯如此爱慕,知情识趣的人自然会忙不迭点头答应。偏偏这位圣子大人为了玩弄人心,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越是态度疏远,越是让人如痴如醉。看到安格斯冷然沉默的表情,爱丽的心都快碎了。
  就凭自己哥哥高贵的身份与英俊容貌,不管是谁被他选中都该感激不已,只有眼前的人是个例外。
  也不知光明教会的圣子,是不是从哪个社交花身上学来勾引男人的技巧。少女近乎恶意地想,却不敢在自己的哥哥面前吐露一句。
  听到自己的心上人被贬低,安格斯并不会骤然发怒。他会在背后用一些精妙的小手段,整治得爱丽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自那以后爱丽才知道,在自己哥哥心中这位圣子大人有多重要。也正是从那从那一刻起,她就将眼前的人恨到了骨子里。
  不愧是脾气温软善待女性的圣子大人,即便被人十分友善地反驳,少年的态度也未发生改变:“那么赫伯特法师,你带着几位同伴来我的教堂,是否有什么急事?”
  虚伪,伪善,爱丽在暗中呸了一声。明明被人扇了一巴掌,还能维持如此温柔的态度,不是傻子就是伪君子。
  在爱丽看来,这位圣者大人两皆有之。
  “莫里死了,因为你死了。”少女法师秀丽面容紧绷了,近乎逼迫般一字一句道,“上星期你和我们几人,由于学院布置的任务到幽暗之森。莫里受了伤,是你为他用神术医治的。”
  少年的绿色瞳孔微微睁大,爱丽从中看出了惊慌失措的意味。她嗤笑一声,撇了撇嘴:“大家都劝他不要这样做,因为光明女神已经很久没有展现过神迹。莫里却选择相信你,尽管当时他的伤口很快痊愈,三天之后莫里却突然暴毙。你的治疗神术没起作用,一切都是你的过错。”
  “执政官已经将事情调查清楚,证据确凿不容否认。究竟是光明女神已经陨落,还是你信仰不坚定所以神术无效?我倒相信是后一种情况。毕竟神明陨落与否,并非凡人能够妄自猜度。”
  爱丽意味深长地停顿片刻,满意地欣赏着少年狼狈的表情,又继续残忍而刻薄地说:“莫里家中只有他一个孩子,他的父母都等着他毕业之后成为高阶法师,现在一切都因为你全都毁了。”
  “就算我与莫里没什么交情,我也要为他讨回公道。失去了自身信仰的你,也不配成为光明神教的圣子。我已经将这件事上报给万神殿裁决,享受你最后的自由时光吧,渎神者。”
  没等少年回话,贵族少女一甩衣袖,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离去了。临走之前,爱丽快意地斜了白袍少年一眼,看到对方仍旧呆愣着没有任何反应,才嗤笑一声转身离去。
  原本不说话的旁观者,似乎都被爱丽的话震惊了。他们算是看出来,这位贵族法师小姐来势汹汹,光明圣子大人今天遇到了大麻烦。
  信仰坚定与否,是一名神职人员的立身之本。神职人员向神明祈祷,因其资质与虔诚程度高低,被神明赐予使用神术的资格也不相同。
  而光明神教之所以在衰落后还能继续存在,就是因为神教独有的治愈术效果虽然已经削弱,比起普通药物医治还是迅速不少。
  光明圣子亲自医治的伤员竟会死去,看来光明女的陨落已经是无法否定的既定事实。
  这件事其余人都心照不宣,独独圣子大人不能承认。他是光明教会最后的象征与领导者,如果连圣子也再无信仰,就意味着光明神教存在意义被彻底否认。
  很明显,圣子并不是那种会轻易抛弃信仰的人。拒绝其余法师收他为徒的诱惑,好几年坚定如一地继续待在衰落的教会中,这位圣子大人的信仰当然极为坚定。
  对于极为虔诚的圣子而言,要他亲口承认女神已经陨落,不亚于否定了他自身的存在意义。
  尽管信徒人数日益稀少,光明神教还有一群极为坚定的信徒。
  身为圣子,就要背负罪孽袒护众人。为了信徒挺身而出袒护他们,这就是圣子的存在意义。
  为此圣子宁愿承认,是他自己信仰不坚定,也不想让其余信徒茫然无措失去信仰。爱丽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以此逼迫圣子妥协。
  背弃了自身信仰的圣子,在整个大陆都会被人歧视,最终背负罪孽默默死去。看似尚有选择的局面,实际上早是无解之局。
  如果光明神教尚在巅峰,这种小事自然不值一提。现在光明神教只剩最后一座教堂,信徒寥寥无几不过百人,他们当然不可能轻易摆平这件事情。
  反正那个平民已经死了,万神殿的祭祀也早已经被爱丽买通。事实究竟是什么,根本不重要。
  围观者们或是叹惋或是静默,他们看到白袍少年垂下头来漠然以对,并没有其他反应,立时觉得无趣。
  聚拢开来的人群极快散去,夕阳西沉之后就是夜晚降临。
  并没有人来打扰圣子大人沉思,他们只是替他点上了蜡烛,任由少年对着女神大人的雕像继续发呆。
  白袍少年好似被这样大的打击惊住了,整整几个小时都没有动。唯有他不断眨动的长睫,显示他尚且活着,而不是一座秀美绝伦的雕像。
  教堂中烛光如海,与映入的月光交相辉映。光明女神那座冰冷神圣的石像,仿佛也因此有了温度。
  有谁静静地合上了门,偌大的教堂寂静无比,左温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并没有被吓得魂不附体也没有惊慌失措觉得人生就此灰暗。
  身为圣子,他的表现时刻都要秉承礼仪合乎教义,极少有光明正大发呆的机会。左温不过是趁此时机,仔细将原主的记忆与这个世界的诡异设定思考一遍,因此也有了几分把握。
  这个世界的危险程度,并不亚于以往那些修真世界。觉醒的天道固然十分危险,力量达到最巅峰的神明,也并不逊色多少。
  没有系统3022以后,许多事情都要靠左温一个人摸索。好在他经历了好多世界,对一切都有了模模糊糊的猜想。
  风险有多高,利益就有多大。圣子亦是神选之子,天资卓绝身份特殊,可谓是最接近这世界本源的存在。
  再加上原主身份特殊,又是这世界的主角之一。利用他自身的身份优势,也能够让左温一窥所谓天道的真正面目。
  没想到机会来得这样快,又是这样突然,让左温有些感慨。
  以往在修真世界中,即便左温修为达到顶峰,最后不得不破界飞升,也不过是前往下一个世界罢了。接触不到更高的力量层次,也就无法窥见回归的正确道路。
  与那太虚剑修在无尽的剧情世界中体验各种人生,近似于不死不灭永恒存在,那固然很好,也非左温真正向往的事情。
  尽管他原本的世界危险又可怖,左温仍旧追求着那一份真实。不管世界背后的真相如何,他还是初心未改决不放弃。
  而这次左温穿越成剧情世界的主角,也许是机缘巧合,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命。
  不趁此机会将一切研究彻底,左温都会嘲笑自己太过懦弱无能。
  光明女神没有陨落,身为圣子的左温自然能够体会到。她只是陷入长久的沉睡之中,偶然发出的旨意都是模糊不清的,更别提展现神迹赐下恩典。
  这四十年间的状况,也比女神陨落好不了多少。
  大陆中早就有了传言,说是光明女神早已陨落,就连神格也被其余神明夺取,再不会将忠实信徒接入神国之中。
  刚开始诸多信徒还不相信,教士们也纷纷出面镇压谣言。随着时间推移,这条传言似乎终于被证实了。
  人类一向是实际而贪婪的生物。如果说在蒙昧混沌之时,他们尚能维持对神明的敬仰与畏惧。随着魔法水平的不断提升,人类就逐步丧失对神明的敬畏之心。
  诸神们为了争夺信徒,往往不吝于展现奇迹神迹。久而久之,人类也就明白所谓神明的本质,不过是更为强大一些的人类罢了,再无神秘感与敬畏心。
  漫长历史中,光明神教的衰落也并不是偶然。一个神明陨落,很快就有一群神明瓜分他的信徒与势力。
  当信仰能够用利益等既定事实衡量,固执己见的人不过寥寥无几罢了。四十余年时间过去了,势力庞大的光明神教也只剩下一座教堂。
  原本深深畏惧光明神教的贵族与皇帝,转而开始打压光明神教。他们没有做得那么明目张胆,而是看似漫不经心地出手。
  没有神迹展现就转投别的宗教,这种最普通的信徒并不值得担心。至于坚定的信徒们,随意网罗罪名将其扣入监狱,久而久之,光明神教也就无法吸纳新教徒。
  彻底毁灭一个宗教,会让神明们骤然发怒。这种看似柔和的手段,再合适不过。
  正是因为如此,爱丽才能光明正大地拿捏自己,用一个平民的性命,证明左温已经信仰不坚定。左温将事情看得透彻,甚至不觉得意外。
  看似荒谬,实则无懈可击。事实如何,也没有人在乎。
  现在看似身处绝境,其实还有回转余地。如果左温没想错的话,很快就会有人来找自己。
  沉默如雕像的白袍圣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似是听到他的叹息,又似被风鼓动一般,沉重的大门被咯吱一声推开。
  微凉夜风吹动烛火摇曳,站在门口的贵族青年俊美面容犹如神祇。
  容貌俊美无匹,态度也是高傲无比。尽管他只是孤身一人,气势却胜过千军万马,缓慢而沉重地压迫而来。
  在这样的气势之下,恢弘庄严的教堂仿佛也跟着瑟缩颤抖。独独白袍的圣子不眨眼,目光坚定地注视着女神雕像。
  “无聊。”身穿黑衣的青年从鼻腔哼出一个音节,修长手指轻慢地点了点女神雕像,又迅捷移开。
  蔑视神明,不敬神明,青年表明了他态度。
  他一步步走到左温身前,周身似带起沉重疾风,将白袍圣子一寸寸彻底压倒。
  “在真理面前,神明不值一提。”贵族青年又重复了一遍,这次终于看到左温有了反应。
  白袍圣子近乎是愠怒了,绿色眼睛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在有信仰的人面前,不该诋毁他的神明。安格斯先生,你太过失礼。”
  贵族青年略微俯身,赞叹般看着眼前的少年。固然珍贵宝石璀璨不已,附加的传说与离奇经历,才能成就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只有一张美丽面孔还不够,还要有特异气质与其相配。
  正是圣子身上那种圣洁矜持不容人接近的气质,想让人狠狠蹂躏之后再将其踩入泥潭之中。
  越是神圣纯白,越适合被染黑。仅此一点,就有别于他以往玩弄过的各种美人。
  安格斯想要伸手抚摸左温的面颊,就被少年十分不快地避开了。
  再明确不过的疏远之意,还是一如既往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