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陶侃将这封逊位奏疏送抵朝廷,并将军资装备、牛马舟船等全部登记造册,封存库府。干完了这些,陶侃体验到了此生中从未有过的坦然。
公元334年7月29日,无官无职的长沙郡公陶侃登上一艘小船。
“开船!我们回长沙去。”
幕僚王衍期苦苦挽留。
陶侃笑望着王衍期道:“我这糟老头子现在连站都站不稳了,你难道还要把老夫留在这里不成?”
江面上传来阵阵陶侃爽朗的笑声。
第二天,陶侃在船上去世。
陶侃享年七十六岁,他过了四十一年戎马生涯,为东晋打下大片疆土。讨伐苏峻一战中,他曾徘徊不前,差点沦为甘卓之流,得到江州后,他意气风发,又差点变成王敦。可最终,陶侃依旧是陶侃。
陶侃年轻时鄙视《老子》《庄子》,认为都是些浮夸之言。可到年老时,却又常常思索月盈则亏的道家理论。
陶侃有十七个儿子,但遗憾的是,大多不成器。就在陶侃的葬礼上,几个儿子竟发生内讧,终酿成兄弟阋墙的惨剧。不过,陶侃的曾孙在历史上相当著名,便是写出《桃花源记》的东晋著名诗人陶渊明。
反戈一击
诚然,陶侃是王导最强也是最危险的政敌,但因为中间夹着庾亮,三方彼此制约还算平衡。随着陶侃死去,局面即将发生改变,而这种改变,对王导极为不利。
陶侃治下两个大州——荆州(包含原湘州)和江州,以及雍、梁、益、宁四个侨州瞬间成了无主之地。史书记载,陶侃死前并没有向朝廷建议由何人来继承这六个州的军政大权。由此引发的结果必然是谁抢到就归谁。
距离荆、江二州最近的藩镇大员非庾亮莫属,庾亮完全有能力兼并陶侃领地,而王导则在荆江没半点势力。
王导慌了神,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扶植陶侃儿子上位,避免这几个州落入庾亮囊中。
然而没两天,悲剧传到了建邺,陶侃最有实力的几个儿子居然各自带着数千士兵展开火并,其中一个更当场被杀。闹出这样的丑闻,陶侃的儿子谁都别想继承父业了。
与此同时,庾亮果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兵占据了荆江,同时又发动朝中势力,为自己继承陶侃地盘营造舆论基础。
王导不是不想拦,而是根本拦不住。最终,朝廷只能宣布,让庾亮任荆、江、豫、雍、梁、益六州及江西都督,兼荆、江、豫三州刺史。
如此一来,庾亮不仅将陶侃昔日的领土收入囊中,更在豫州和江西(扬州西部)保有一席之地,其势力范围与建邺朝廷近在咫尺。王导如坐针毡。
不过,庾亮本来坐镇江西芜湖,随着地盘扩大,他也把驻地转移到了西边的江州重镇武昌。
王导必须要反击,就算拿不下荆江,至少也要把庾亮从江西赶出去。为此,他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公元335年5月,机会来了。
历阳太守袁耽突然上疏朝廷,声称后赵石虎大举进犯历阳,请朝廷速速派兵增援。
这里面可有故事了。
先说这位石虎,他是石勒的堂侄。两年前,公元333年,石勒死,其子石弘继位,翌年,石虎杀石弘篡位。此时,石虎真是要攻打历阳吗?史书中将石虎这次军事行动称为“南游”,说白了,石虎是来旅游的,他从淮南(祖约战败后,淮南沦入后赵势力)来到长江北岸,欣赏完大江东去的美景后就返回北方了,其间,他压根没踏足历阳境内。不过,确实有十几个后赵骑兵来到历阳。或许他们只是开个小差抢钱抢女人,也或许是伺机观察敌情,但肯定没跟晋朝军开战。
再说袁耽。且不说他小题大做,即便他真觉得有危险,也该知会近在眼前且军事实力更强的庾亮出手援助。事实上,袁耽在奏疏中故意没写明闯进历阳郡的骑兵数量,倘若他写了,恐怕只会换来朝廷一句答复——这么点破事自己去解决。而庾亮那边,虽然史书没有记载,但可以确定的是,袁耽绝对不想让庾亮知道有这回事。
这位袁耽是王导的铁杆亲信。苏峻之战中,正是他游说路永做了“二五仔”,保护王导逃出石头城的。
袁耽到底想干什么?让我们接着往下看。
此刻,朝臣听罢袁耽的奏疏,个个吓得慌了神。
王导很镇定。他上疏奏道:“军情紧急,刻不容缓,臣请率军救援历阳。”
这回倒是没人吵架。朝廷火速拜王导为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假黄钺,命其亲率中央军出战。前文说过,假节、持节、使持节、假黄钺分三六九等,庾亮被授予的假节(平时没权力处置人,只有战时可处死犯军令者)为最低等(当然,即便是获得假节的将领也屈指可数),而王导的假黄钺(也称假节钺,任何时候想杀谁就杀谁)为最高等,一般人见了腿都会发软。
王导亲率中央军出征,郗鉴则派兵进驻建邺,帮王导稳定朝廷局势。
随后,王导分遣亲信赵胤、路永等人进驻至慈湖(今安徽省马鞍山市北)、牛渚(今安徽省当涂县)、芜湖(今安徽省芜湖市)一带。大家看看地图就会知道,这些地方都位于长江东南岸,正是晋朝时的扬州江西。
旦夕之间,王导的势力遍布江西诸郡。紧跟着,王导顺势让侄子王允之做了江西都督。当时,庾亮任荆、江、豫、雍、梁、益六州及江西都督,王导这么干,等于把江西从庾亮手里生生抢了过来。政客无论干什么都得讲理,王导的理由是:你自己地盘出了这么大事还不知情,你守不好我帮你守。
可是,军情毕竟出现在长江西北岸的历阳郡,不往历阳派兵实在说不过去。王导装模作样也往历阳派了支军队。不用想,这支军队来到历阳后,见一切风平浪静,转了一圈就回去了。
没几天,这场名义上对付后赵,实则指向庾亮的军事行动宣告结束。
王导回朝后,官拜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集朝廷军政大权于一身。到了现在,大家才醒过味来,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袁耽与王导联手演的一出戏。
袁耽以误报军情罪遭到罢免,没两天,王导又提拔他做了从事中郎。不过,袁耽估计为这事承担太大心理压力,没多久就病死了。有人猜测王导杀人灭口,但以王导的个性应该是做不出来的。
庾亮着着实实吃了个哑巴亏。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导在朝廷里大行其道,内心的怨恨无以复加。他暗暗发誓:早晚有一天,我要夺回江西,废掉王导!
淮水不绝
自王导从庾亮手里夺过江西,转眼已过了三四年。
这天,庾亮派幕僚王羲之回建邺述职。你没看错,我也没写错。王羲之的的确确是庾亮的幕僚。众所周知,庾亮是王导的头号政敌,王羲之作为王导的侄子,为什么会投靠庾亮呢?
王羲之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曾间接提及此事。信是这样写的:“我向来不喜欢在朝中做官,当初王丞相(王导)想让我当他的幕僚,我誓死不从。”
王羲之拒绝王导到了誓死不从的地步,却加入庾亮幕府,这让人很难理解。大概有以下几个原因。
王羲之从小有口吃的毛病,在家族中并不出众。他十三岁那年去拜访周,正赶上周家高朋满座。酒席宴上,众人还未来得及动筷子,周便将最名贵的主菜——烤牛心,亲手送到王羲之面前,请王羲之先尝。大家见这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竟能得到周大名士如此青睐,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从此,王羲之声名鹊起。周对王羲之有知遇之恩,然而,周后来却因王导而死。这事想必令王羲之耿耿于怀。
在王导的诸多幕僚中,有个名叫王述的。王述并非琅邪王氏族人,而属于太原王氏,他是魏朝名将王昶的曾孙、王济的堂侄,他的爸爸便是被奉为东晋初年第一名士的王承(王济堂弟)。王舒深得王导赏识,可他与王羲之私交极差。或许,王羲之拒绝进入王导幕府,也有不想与王述同殿为臣的缘故。
另外,王导对想拉拢的人一向过度纵容,对朝中异己则一棍子打死,这点备受同僚非议。王导的小妾雷氏更因屡屡干涉政务被同僚戏称为“雷尚书”。王羲之对王导的所作所为也看不顺眼。
还有一点,王羲之在族中不太受王导待见,而他的父亲——首倡司马睿渡江的王旷,最后生死不明。这始终是王羲之的一块心病。这其中的内情,下面马上会讲到。
王羲之既来建邺,出于晚辈的礼貌,自然要去拜见王导。
最近这段日子,王导身体颇感不适,已经连续好几天没上朝了。
王羲之迈步走进王导的寝室,只见王导斜靠在床上,精神已大不如前。
“侄儿拜见伯父。”
“过来,过来,坐到我旁边来。跟我说说,你从武昌到建邺这一路上,有没有听到外人议论我。”王导朝王羲之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近前。
“大家还是念您的好,可确实也有些人对您某些做法颇有微词。”
“我就知道。他们说我办事糊涂,可我把话撂这儿,早晚有一天,世人会觉得还是糊涂点好。最近庾亮怎么样?有没有消停点?”
王羲之没正面回答,而是婉转答道:“庾公的情趣依旧幽深宏远,外人难以看透。”
“哼!你知道竺法深怎么评价他?”竺法深也是琅邪王氏族人,他十八岁出家,取法名竺法深。
王羲之摇了摇头。
“竺法深说他肚子里藏的荆棘有三斗多。你小心别被他骗了。他能干出什么好事来?还不是整天琢磨怎么对付咱王家?从他那儿刮来的风我都嫌脏。”
王羲之无语。
“先前我让你当我幕僚,你死活不答应,反倒接受庾亮的延揽,这事真把我气个半死。你再看你那几个堂兄弟,彭之、彪之(王彬的两个儿子)就别提了,真是笨得跟猪一样!什么都指望不上!再说允之,我一直对他寄予厚望,当初我先是举荐他当义兴太守,后又举荐他做江西都督,可他跟他爸王舒一个德行,宁肯死赖在建邺也不愿意出去。我费了半天口舌,才好不容易把他说服了。他还满脸不高兴,好像我要害他似的。我这么劳心费力图的什么?还不是怕万一朝廷再生变故,到时候咱王家能有个外援吗?”近两年,王导能仰仗的堂弟王彬、王舒等人均已去世,子侄中确实没几个能提得起来的。
王导发完一通牢骚,情绪稍稍平复了些:“你做了庾亮的幕僚,一开始我是很生气,可转念一想,或许也不是坏事。咱王家总不能跟庾家一直这么斗下去吧……”此时,王导已经意识到,如果庾亮真要跟自己动刀动枪,以建邺那么点兵力是肯定没戏的。等他一死,琅邪王氏的前途将更加危险。而身兼三重身份——王氏族人、庾亮幕僚、郗鉴女婿的王羲之,将来才是维系庾、王、郗三家的关键。“算了,不提那些烦心事。你字练得怎么样啦?”
“侄儿一有闲暇就练字,最近观察鹅的动作颇有神韵,并从中领悟到了些笔法。而且,内人(郗璿)也时常提点侄儿的书法。”
“好啊……郗家真是帮了咱们不少忙。”王羲之说的是书法,但王导心里想的则是政治上的支持。
“伯父,侄儿有件事,一直憋在心里。”
王导凝视王羲之,缓缓言道:“你是想问你父亲吧……”
“正是。侄儿想听伯父再讲讲父亲。”
“提起他啊,真不知该从何说起……”王导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
“那天,我们兄弟几个商量家族前途,没让他参与。他被关在门外,急得团团转,最后竟扯开嗓门喊着要报官。我们只好让他进屋。”想起那些陈年旧事,王导情不自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结果他一进屋就提议下江东。自然谁都不同意。但我想了又想,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现在回首往事,他的确是说对了……可后来……”
“后来怎样?”
“后来……他战死了!”
三十年前,公元309年,也就是司马睿及琅邪王氏一族下江东的第三年,王旷奉东海王司马越之命北伐胡人。他越过太行山后,遭遇汉赵皇帝刘聪的大军。王旷全军一万九千人,包括副将全部阵亡,可王旷本人的结局却在史书中只字未提。
“我父亲……他真的死了吗?”
王导深深叹了口气。他知道内情——王旷是投降了匈奴啊!可是,琅邪王氏的族谱上绝不能有这样的记载。他死死盯着王羲之的双眼:“你记住,你父亲是战死了!”
王羲之已是泪流满面,他也曾有耳闻,父亲还活着,可是,他只能也必须相信王导的话。
或许正由于王旷投敌,王导一直不太喜欢王羲之。此刻,他竟对王羲之露出难得一见的慈爱微笑:“我给你讲个故事,这故事我从没跟别人说过。”
王羲之抹了抹眼泪:“伯父请讲。”
“当年,纵然你父亲拍着胸脯保证下江东的好,可莫说其他人,就连我也拿不准。后来,我偷偷去找郭璞算了一卦。”
“郭璞?就是被堂伯(王敦)杀掉的郭璞?”
“对,就是他,别提你堂伯。提起他我就来气。郭璞当场卜卦,我看着郭璞一脸严肃的样子,心里别提多着急了。那时候我们兄弟几个已经开始为南渡各做准备,万一郭璞说不行,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就在我纠结的时候,郭璞指着卦象对我说,‘吉,无不利,淮水绝,王氏灭’。”
“淮水绝,王氏灭……”
“是啊……我这一听,心里顿时就踏实了,因为我知道,淮水,绝不了!”
三巨头
虽说王导自知斗不过庾亮,但他权倾朝野,已是骑虎难下了。
公元339年,庾亮和王导剑拔弩张,矛盾终于面临爆发。
庾亮试图拉拢郗鉴联手废黜王导,但被郗鉴断然拒绝。
这年4月,庾亮突然上疏请求北伐,还没等朝廷同意,他就开始大规模调整辖区内的军力部署。
几乎一夜之间,扬州以西整个军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庾亮任命三弟庾怿(yi)为雍、梁、秦三州都督,镇守魏兴(今湖北省安康市);五弟庾翼为南郡太守,镇守江陵;桓宣为沔北都督,镇守襄阳;毛宝为江西都督,镇守邾城(今湖北省武汉市新洲区)。值得注意的是,毛宝是直接取代了原江西都督王允之,而王导全无还手之力。显然,庾亮借口北伐,又把江西从王导手里夺了回来。紧接着,庾亮将暗通王导的江夏太守陶称(陶侃的儿子)处死。
几天后,庾亮派出两支军队攻向成汉帝国(固守巴蜀的李氏王朝)的汉中、巴郡(今重庆市)、江阳(今四川省泸州市),一举擒获多名成汉地方高官。同时,原本驻守魏兴的庾怿突然挥师向东南,进驻距离建邺不远的姑孰。毫无疑问,庾怿是来盯着王导的。
不过,庾亮搞这么张扬也不单单是为对付王导,他是真想北伐,只要北伐成功,他的声望就会一蹿而上,到时候别说王导与郗鉴联手,就算满朝公卿都跟他对着干,他也不怕了。
5月,庾亮上疏请求亲率十万大军进驻江北。庾亮声称十万,但实际上,他辖区内能直接控制的兵力四万左右。通常情况下,只有给敌人看的讨伐檄文诏书才会有意夸大兵力,但庾亮给朝廷的奏疏也夸大兵力,毫无疑问是为了吓唬王导。
王导已经看出来,如果再跟庾亮作对,这十万大军的目标很可能会指向自己,以目前的局势,他无论如何都干不过庾亮。
于是,王导一方面为讨好庾亮,另一方面则希望借庾亮北伐分散其对自己的注意力,一改常态力挺庾亮北伐。有人认为,王导判断庾亮北伐一定会失败,故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撺掇庾亮。这种论点实在有点夸张。王导的眼光有没有这么准姑且不提,单说庾亮这回可谓倾巢出动,如果他败了,整个荆州和江州都将面临沦陷的危险,王导会不会为了搞死庾亮赔上帝国的半壁江山?有没有必要把王导黑化得这么厉害?诸位就见仁见智了。
庾亮要北伐的消息传到京口,郗鉴闻讯,大惊失色。他知道,庾亮根本不是这块料。
多年来,每逢陶侃或庾亮想跟王导作对,郗鉴总是坚定地站在王导一边。然而这次,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不管十万还是四万,庾亮肯定是把荆州和江州的家底都掏空了,他要跟后赵一战定乾坤。这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举动,一旦战败,后果不堪设想。郗鉴是个生意场上的高手,早在王敦之乱时,他把人脉和流民军留在江北,自己只身来到建邺,等王敦之乱被平定后,他返回江北,又跟朝中重臣王导结盟,他明白,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分散稳妥的投资才是不败之道。
郗鉴一拳狠狠地捶在案几上。庾亮真是疯了!而王导,为了保全自身,居然不惜败光帝国的家底,撺掇庾亮北伐。
往昔,郗鉴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家族利益,可若连国都亡了,家又何在?
这回,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帮王导了,他要为了江山社稷劝阻庾亮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