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桓温什么都明白了……
  游戏规则
  当初,前燕被桓温逼得眼看就要亡国,这才向前秦割地以求援助。前秦派出二万兵支援,可等桓温一撤退,前燕就不认账了。
  做人的道理是:许诺了就要给。不给,就等着以后拉青丹。
  公元369年底,桓温刚刚撤军,前秦重臣王猛即挥师三万讨伐前燕。倘若前燕遵守承诺,然后与前秦联手南下,不仅桓温翻身无望,恐怕连东晋王朝都会就此玩完。然而,前秦和前燕两国火并,正好给桓温赢得了喘息的机会。
  叛变投燕的袁真很倒霉。他之前有没有被东晋公卿卸磨杀驴姑且不论,如今,他刚一归顺前燕,却又赶上秦燕两国交战,这下,前燕也没工夫搭理袁真了。公元370年4月,袁真郁郁而终,之后,袁真的儿子袁瑾继续据守寿春城。
  这年秋天,桓温率二万大军围攻寿春,同时,又派刘波率五千兵进驻石头城就近震慑朝廷。这位刘波即是早年司马睿的亲信重臣刘隗的孙子。
  四个月后,寿春城被攻破,桓温特意把袁瑾一族押送到建邺斩首示众,借此威慑朝廷。顺便补充一句,就在不久前,前秦重臣王猛也攻克邺城,并俘虏了前燕皇帝慕容暐。至此,前燕灭亡,前秦基本统一了北方。中国大地呈现出南北二分的局面。
  随着袁氏一族被灭,桓温开始考虑一个问题——自己是不是能取代司马氏建立一个新的王朝了。
  他问郗超:“此番平定寿春,你看能否洗刷北伐失败的耻辱?”这话的背后含义,是问郗超以他目前的声望能否称帝。
  郗超想了很久,最后摇了摇头道:“不能。”
  桓温默然。
  郗超看桓温没说话,又言道:“您如果不做出些震惊天下的大事,恐怕难以服众。”
  “你想说什么?”
  “臣建议您效仿伊尹、霍光废立皇帝,如此一来,声望足以威震四海。”
  桓温缓缓颔首。
  郗超为何给桓温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在郗超的构想里,未来有三种局面。
  最佳局面是维持现状。桓温和朝廷两强并立,井水不犯河水,自己和父亲郗愔便在这两股势力间玩对冲,实现家族利益最大化。
  其次才是桓温取代晋室,但这么干很可能让父亲蒙受损失。另外,改朝换代的变数很大,再往后情况如何,谁都没法预测。
  最差局面,是桓温称帝后几大家族全都不服,不可避免再度爆发内战,最终闹得两败俱伤。
  郗超必须要尽一切力量阻止最差局面发生。既然桓温有心称帝,他只能帮桓温办得尽量稳妥。总的来说,郗超个人与桓温并没利益冲突,这也是桓温如此信任郗超的原因。但郗氏全族则跟桓温的追求有些出入。
  废掉当朝天子司马奕已是板上钉钉的事,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究竟拥立哪位皇室成员登上帝位?桓温与郗超经过一番商议,决定立司马昱为帝。
  很多人怀疑桓温拥立一个跟自己斗了二十多年的政敌当皇帝是不是脑子进水?实际上,桓温已经把这个问题想得很透彻。立谁并不重要,一旦托上皇位就是傀儡,重要的是必须让废立大计顺利进行。常年来,几大家族全都唯司马昱马首是瞻(当然,从另一个层面来说,司马昱也是被几大家族托起来的傀儡),桓温想立新皇帝,阻力最小的无疑是立司马昱,这也不失为一个安抚(或者说是讨好)几大家族的机会。
  公元371年冬,桓温开始在坊间散布谣言说司马奕是同性恋且患阳痿,司马奕的男宠又跟嫔妃通奸生下儿子冒充龙种。由此,皇室声望一落千丈。
  公元372年1月4日,桓温率军进驻建邺,朝野惊恐。
  当夜,在皇宫佛堂内,已历经三朝皇太后(司马聃、司马丕、司马奕)的褚蒜子正独自跪在佛像前口念经文,燃香祷告。四下一片寂静,褚蒜子甚至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她知道,马上就要出大事了。
  一炷香还没有烧完,一名皇宫近侍忽然像丢了魂一样,跌跌撞撞跑进佛堂。
  “太后!大司马有奏表送到。”
  该来的总会来的。这封奏表的内容,正是要求褚蒜子以皇太后的身份下诏废司马奕,立司马昱。
  褚蒜子拆开奏表,草草扫了几行,就不再往下看了。她取过笔,直接在奏表下批示了几句话:“此乃社稷大计,容不得我反对。我虽心如刀割,但也无话可说。”如此,褚蒜子算是默许了桓温的决定。
  桓温要废立皇帝必须走皇太后这道手续,这和魏朝时司马师借郭太后之名废黜曹芳是同样的道理。一方面,权臣通过废立皇帝树立威信;另一方面,纵然全天下都知道废立是出自谁的主意,但权臣却不好亲自动手,这就是政治的形式主义。
  两天后,1月6日,朝廷百官全部会集于皇宫太极殿,褚太后正式下诏宣布废立。
  司马奕披着件白布单衣,坐在牛车里哭哭啼啼出了皇宫。随后,桓温率百官前往会稽王府,迎接司马昱登基。
  司马奕在位六年,他被废后降爵为王,没过一个月,又从王降爵为公。他的命随时都攥在别人手里,稍不留神就会被人诬陷有图谋复辟的企图,他要想活下来必须把谨慎发挥到极致。为此,他大张旗鼓跟男宠玩起了断背,偶尔不小心和妃子生下儿子,当场弄死。就这样,司马奕又活了十五年,于四十五岁寿终正寝。司马奕是东晋第七代皇帝,在他之前,除司马睿外,就没一个能活到三十岁的,若说司马奕对晋室唯一的意义,大概就只有拔高了东晋皇帝的平均年龄吧。
  司马奕是哭着离开皇宫的,司马昱是哭着走进皇宫的。
  论辈分,这位东晋第八代皇帝司马昱乃是前三任皇帝的叔祖,于是,皇位便从孙子又传回到爷爷手上。
  手足情深
  司马昱时年五十二岁,他和桓温斗了二十多年,最后反被政敌拥立为帝,这对他来说,绝不是一件幸事。
  此时,整个建邺风声鹤唳,朝中人人自危,局势凶险莫测。
  就在司马昱登基的第三天,公元372年1月8日,一队皇宫禁军气势汹汹地闯入新蔡王司马晃府邸。领头者,便是桓温的弟弟,时任中领军的桓秘。
  “新蔡王在哪儿?!”桓秘吼道。
  这位司马晃是汝南王司马亮的玄孙,也是司马亮为数不多的幸存的后代之一。他趋步迎上前来,眼见这阵势,吓得直哆嗦:“臣、下臣在。”
  桓秘拽住司马晃的胳膊,一把拉进厅堂内,然后扫了一眼周遭的王府侍从,像训斥自家仆役一样喝道:“都退下,我跟新蔡王有事商量!”
  王府侍从惶恐退下。司马晃颤巍巍坐到桓秘对面,连大气都不敢喘:“不知将军到此有何贵干?”
  “大司马(桓温)最近得到密报,说你和武陵王司马曦、著作郎殷涓、太宰长史庾倩、散骑常侍庾柔等人曾勾结袁真,密谋造反!”司马曦是司马晃的胞兄,多年来一直充当司马昱的左膀右臂。殷涓是早年被桓温弹劾下台的东线统帅殷浩之子。庾倩和庾柔则是庾冰的儿子,也和司马昱走得很近。
  司马晃只觉浑身发软,一下瘫在地上:“下臣纵然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做出这种事,还望大司马明察。”
  桓秘冷笑:“这事已经查得水落石出,想赖是赖不掉的。不过……”他顿了顿,瞪着司马晃的双眼问道:“你想不想活命?”
  “下臣想活命!想活命!”
  “好!要想活命只有一个办法……”
  半个时辰后,桓秘率军退出新蔡王府。他并没有带走司马晃。
  当日,司马晃跌跌撞撞奔进皇宫,觐见司马昱。
  “臣有事启奏。”
  “讲吧。”司马昱看着司马晃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已猜出不会有什么好事。
  “臣犯了谋反之罪。臣曾与袁真勾结。”
  司马昱瞪圆了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司马晃要主动跟自己说这种事?
  司马晃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陛下恕罪!还有同谋者……同谋者……”
  瞬间,司马昱明白了一切,他内心苦苦哀求:求你别再说了!没有同谋者了!司马晃完全不敢直视司马昱。他只是玩命地磕着头,任凭血和泪滴在皇宫大殿的地板上:“同谋者,还有武陵王、著作郎殷涓、太宰长史庾倩、散骑常侍庾柔!陛下!臣对不起社稷!臣对不起宗室啊!”
  司马昱呆坐着,如鲠在喉,一句话都说不来。
  不一会儿,包括司马晃在内,所有牵连者全部被押送到廷尉受审。
  两天后,御史中丞司马恬上疏:“武陵王、殷涓、庾倩、庾柔等人谋反证据确凿,按律当族诛!请陛下下旨!”
  司马恬正是昔日王敦叛乱时据守湘州拼死抵抗的谯王司马承的孙子。早年,司马承被王敦、王廙杀害,儿子司马无忌深恨琅邪王氏,更一度想手刃王廙的儿子,也正因为此,他和建邺士族的关系极不融洽。而后,司马无忌出任荆州南郡太守,归属于桓温麾下,并随桓温伐蜀立下战功。多年来,司马无忌和司马恬父子是屈指可数的支持桓温的皇室成员。
  桓温利用皇室打击皇室,这一招相当狠。
  司马昱和司马曦兄弟手足情深,眼见哥哥就要被族诛,他怨愤地瞪着司马恬言道:“我肝肠寸断,实在不忍下旨,你们再回去商量商量吧。”
  桓温按捺不住,亲自上疏,催司马昱下旨族诛司马曦等人。
  此刻,司马昱万念俱灰。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就算豁出自己,也要保住唯一的哥哥。
  “拿笔来!”
  司马昱给桓温写了一道手诏:“如果您觉得晋室国祚还能延续,请不要逼人太甚。如果您觉得国祚将亡,我甘愿退位!”
  桓温看毕,冷汗直流,他万万没想到司马昱为保司马曦竟能这么拼命。最终,他做出了妥协。
  1月13日,朝廷正式宣布判决结果。
  司马曦父子免受族诛,但废黜一切官职爵位,流放边境。司马晃免为庶民。其他如殷涓、庾倩、庾柔等全部夷灭三族。
  庾倩的四哥庾蕴服毒自杀,大哥庾希和六弟庾邈逃亡远地。唯三哥庾友因为和桓氏结有姻亲被赦免。半年后,庾希和庾邈逃到京口,招揽当地囚犯抗拒桓温,但很快就被桓温剿灭斩首。至此,庾冰的后代大多被屠杀殆尽,显赫数十年的颍川庾氏最终遭到灭顶之灾。
  入幕之宾
  京都公卿目睹这场腥风血雨,无不噤若寒蝉。
  前段时间,曾一度离开桓温、上任吴兴太守的谢安刚刚接到任命,又入朝做了侍中。这天上朝,谢安见桓温远远走来,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想当年,谢安在桓温幕府当差时,桓温对他尚要礼敬三分。如今,二人虽官位有高低,但毕竟同殿为臣,更没必要这么低三下四。
  桓温见状诧异,上前扶起谢安道:“安石(谢安字安石),你怎么行如此大礼?”
  谢安言道:“您是君,我是臣,理应如此。”
  谢安以君臣之礼对待桓温,正是他明哲保身的策略,他必须要赢得桓温的信任,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暗中掣肘桓温,保全晋室社稷和家族前途。
  而这段时间,身为桓温首席谋主的郗超借着桓温的势头,同样权倾朝野。
  郗超官拜中书侍郎(中书省僚属),位阶虽不高,但每天都有无数公卿重臣为见他一面挤得头破血流。在郗超的府门外,重臣排成一条长龙,队尾便是侍中谢安和左卫将军王坦之(王述的儿子,太原王氏成员)。二人早先都做过桓温幕僚,现在一个是门下省首席,一个手握皇宫禁军兵权,却要拜谒一个中书省僚属,这让王坦之觉得相当掉价。
  时近黄昏,二人已等了整整一天。王坦之不耐烦了,他小声嘀咕道:“当初咱们都在大司马幕府里干过,拜大司马也就罢了,没想到今天还要拜这小子!”
  谢安使劲戳了下王坦之:“你还想不想要命啦?再忍会儿!”说着,他又朝队伍前指了指,“看前面,连三公都在呢,你还发什么牢骚?”
  群臣这么巴结郗超不只为了保命,他们很清楚,桓温入主朝廷必会扫除异己,裁撤大批官员,而郗超正是能左右桓温决定的关键人物。
  事实的确如此,这段时间,郗超每天都和桓温通宵达旦商议裁撤名单。二人忙了好几天,总算把名单拟定出来。
  一大早,谢安和王坦之来到桓温府邸,准备拿到名单便开始执行裁撤计划。
  桓温将名单递给二人。
  谢安看毕,心里一惊。这份名单上不单单有桓氏政敌,更有大批郗氏政敌。很显然,郗超在借机打压异己。谢安什么话都没说,点点头算作认可。一旁的王坦之却按捺不住了。他见名单里有很多太原王氏族人,忍不住说了句:“要裁撤的人是不是太多了?”
  桓温看出王坦之不满,打算卖个人情,便欲提笔删掉些人。这时,帷幕后响起一声咳嗽。谢安和王坦之听得真切,这正是郗超的嗓音。
  桓温撂下二人,转身入帷幕,里面传出阵阵窃窃私语。片刻后,桓温走出来,对王坦之言道:“这份名单还是不要改了。”
  王坦之强压怒火。
  谢安心里也有气,他想打个圆场,遂笑着自语道:“郗君还真不愧是入幕之宾啊!”这是个双关语,幕字明指帷幕,暗指桓温幕府。此时郗超已非桓温幕僚,乃是朝廷公卿。谢安这么说,一半玩笑,一半揶揄。
  谯郡桓氏本属三流士族,那些地位高贵的家族表面上对桓温俯首帖耳,背地里却少不了搞小动作。桓温虽手握强权,但执政总觉得有些力不从心。毕竟,他不能把那几大家族全杀干净。
  1月17日,朝廷拜桓温为丞相,同时依旧保留之前的大司马、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扬州牧、徐兗二州刺史等官职。
  次日,桓温返回姑孰驻地,并让郗超、谢安、王坦之等人留在朝中代自己执掌政权。
  这天,司马昱屏退左右,单独召见了郗超。
  “你就跟我说句明白话吧,在我身上还会不会重现废立这种事?”
  郗超沉思半晌,郑重言道:“臣以全家百口性命担保,绝不会!”
  郗超这话可谓半真半假。前文我们讲过郗超对家族未来的三种构想,最佳局面即是维持现状,此时,他正极力将事态往这方向拉。他给桓温出谋划策不假,但究其本意,无不是为了让目前这种局面尽可能拖延更久。郗超敢以全家性命担保,想必他在这方面有极大把握。那么,万一桓温等不及再图进取又当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