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兰夫人站在她背后,面露鄙夷之色。
“早就听说波利奥的族人容貌不凡,”尤莎笑起来,眼角轻轻上扬,“果然连夜色都遮不住你漂亮的面貌,波利奥大人。”
赫伦放下她的手,轻微地蹙起眉,“我并不觉得漂亮是对一个男人的赞美,尤莎夫人。我更乐意您换个形容,比如英俊、阳刚等等。”
“噢……”尤莎笑着走过他,走到卢卡斯旁边,“恐怕这位奴隶更能担当起这两个词,他很帅气,像一名威猛强硬的角斗士……”
她隔着斗篷,抚摸一下卢卡斯的胳膊,感受斗篷里的肌肉线条。
卢卡斯惊异于她过分的亲昵,抬眼一看,就撞上尤莎明显挑逗的眼神。
她冲他眨了一边眼睛。
卢卡斯离她挪远一步,没有理会她的逗弄。
尤莎并不恼怒,她本也只是将男奴当作玩物。她爱好淫欲的心,从不会在任何男人身上停留。
她的红指甲从绿斗篷中露出,像开在树间的几点红花。上面还涂洒了金粉,这是妓院里的女人爱用的装扮,只是在她看似庄重的外表下,这种细节就被掩盖了;或即使是被发现,人们也不会多想。
“哼……”赫伦并不愉悦,尽管他不得不承认尤莎说的是事实。
斯兰捧着纸袋过来,从纸袋里冒出冉冉上升的热气,以及诱人的香味。
“赫伦……这是菲碧特意烤的奶酪蛋糕,这是她专门为你做的,你私下里可以尝尝。”
她的尾音故意拖慢,眼神也凝重起来,像是在暗示什么不能言说的秘密。
“为何要私下去尝?在送礼人面前拆开礼物,更是一种礼仪不是嘛。”
说着,感到饥饿的赫伦就撕开纸袋,将蛋糕掰成两半,咬了几口,没来得及注意斯兰的惊讶表情。
他瞄一眼咬剩的蛋糕,发现了端倪,将蛋糕里的钻石戒指揪了出来。
“菲碧是不是戴着戒指揉面团的?”他问道,郑重其事地把戒指还给斯兰。
斯兰的脸色开始发青。她有点哭笑不得。
“下次一定要注意,这么贵重的东西要好好保存。我是不会贪图这枚戒指;可要是碰到贪婪之徒,恐怕会遭受钱财的损失。”
他的表情十分严肃,一本正经的样子,非常的正直。
斯兰故意咳嗽几声,“赫伦,我们是来看看范妮的……听说她的身体最近不太好。”
赫伦把蛋糕赏给卢卡斯,就带着她们去了范妮的卧室。
斯兰一见到卧榻上的范妮,呼吸一滞,眼泪就不自主地淌下来。
她快走过去,握住范妮的手,不停抽着气,哭着说:“神明啊!为什么善良的人都没有得到好的对待?我亲爱的范妮,你怎么已经消瘦成这样了……”
范妮微笑起来,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别伤心了,我的朋友……人总有死亡的一天,好歹我还有孩子给我装殓入棺……”
弗利缇娜为她们搬来椅子,又殷勤地倒了水。
斯兰仍不能平复悲伤。她的眼睛不住地打量范妮,不停用手帕擦拭眼泪,仿佛嗅到死亡的气味,“天啊……我的范妮,你真让我心痛极了。你是我唯一还能说得上话的朋友,要是连你也走了,我的痛苦和欢乐还能对谁说呢?”
说着,她又心酸地哭起来,手帕都湿透了。
“哦……我无法陪你走完以后,你只要记得我们年轻的时候多么快乐就好。”范妮笑着说,“还记得那时我们都没结婚,经常相约去品尝摊车的美食嘛?我们还发誓,一定要在结婚之前,把罗马的美食全都吃遍……”
“你总是吃得很少,喝得倒是很多。”斯兰忧伤地说,“那时你多么爱喝美酒,每个行省的葡萄酒都让你尝了个遍……只是,后来你再也不喝了。”
范妮愣了愣,脸上扫过一道痛苦,“是啊,再也不喝了……酒是万恶之源。它只能让人失去理智,损害人的健康。它一定是魔鬼或主祸神派来的使者……”
斯兰叹了口气,“你变化真大……当初,你是最爱欣赏角斗表演的,还养了不少角斗士,个个都高大威猛。我都羡慕死你了呢,没想到你后来就变成一个禁欲的教徒了……”
范妮惨笑一下,把脸别过去。回忆青年时代的快乐很快隐遁了,只剩下不可言明的痛苦,像是感受到锥心刺骨的疼痛。
由于尤莎是初次造访,作为家主,赫伦带着她游览家宅。
尤莎兴致缺缺。她见惯了大理石雕花,也见惯了金银珠宝,只有看到空地的鸽子群时,才发出惊喜的感叹。
卢卡斯站在鸽子中间,月光洒在他身上,将金发染成银色,黑色斗篷镶上银边。天空很清朗,月光洒在这一隅,毫无障碍,漫天都是月辉的银白,连灰尘都是银白的。他头顶洁白的月亮,脚边是浮动的白羽,肩膀落了薄薄一层雪,好象一粒黑宝石挤进流动的银沙间。
他沉默着,一动不动,偶尔撒食的手证明他是个活人,好象一尊雕像,又象饱经风霜、在无人时舔舐伤口的孤独者。
赫伦正对他的背影,突然产生对此番场景的留恋,舍不得移开眼光。
他见过卢卡斯的很多样子,而现在这一刻,他才第一次有这种留恋。
“卢卡斯!”他情不自禁地喊他,冲他招手。
卢卡斯转过身,渐渐走过来,月光的清冷移走,待到他靠近主人时,那帅气的、热情的面庞一如既往,他还是那个积极、活泼的卢卡斯。
“我的主人。”他笑着说。
赫伦愣了愣,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吩咐的话要说。
他只是想让卢卡斯到身边来。
“你叫卢卡斯?”尤莎指了指他说,“你是个角斗士吧?你强壮的身材告诉我的。”
“嗯。”卢卡斯点点头。
“哇哦。”尤莎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肩膀,“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角斗士,他真是勇猛极了!我想……”
她停了一下,“我想把他带回家去,就一夜,第二天还给你,如何呢?马上就要选举了,我可以向父亲引荐你。对你来说,我想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交易了,不是吗?”
卢卡斯僵在原地。他知道有些贵妇垂涎角斗士的肉体,将其作为填补欲望沟壑的玩物,只是从没想过自己也能面临这种事。
他顿时紧张起来,心脏砰砰直跳,这种情绪起伏比在角斗场厮杀还要激烈。他以近乎哀求的神情看向赫伦,害怕他说出伤心的选择,像极了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
赫伦没有回看他。
他心里早有定夺。
“恕我直言,如果我没记错,上次的婚礼上,你被达荷抱进了家门。”
“噢是这样没错。”尤莎撇了撇嘴,“可你也知道,这种事情本身就是贵族的闲暇之乐,也是贵族的特权。奴隶本就是为满足主人而生,当然也包括身体的愉悦。”
赫伦盯着她,突然十分厌烦。他产生没来由的恼怒,像有把火从腹部蹿到头顶,使他瞬间大脑空白,毫无缘由的——
他以为是毫无缘由的。
他一把拉过卢卡斯,扯下他的斗篷和内甲,一手搂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戳了戳他的心口处:
“看见没有?这上面烙的是波利奥的家印,不是安敦尼的。卢卡斯是我的所有物,连我的母亲都不能随意污蔑他。”
尤莎看着他,笑出声来,“波利奥大人,你知不知道,你的样子就像一个刚结婚的少女,在四处宣扬她结婚的喜悦?”
赫伦摆出不悦的脸色,成功地抓错了重点:“不要用少女这个词形容我,我讨厌任何女性化的词语安放在我身上!”
“算了,”尤莎笑着叹口气,“你放弃了升官进爵的机会,何必这么认真呢?”
她转过身逐渐走远,对着空气说一句:“祝波利奥的奴隶世代纯洁!”
“看起来如此庄重,实则是个淫荡的女人。”赫伦轻蔑地看着她的背影说。
卢卡斯尴尬地咳嗽一声。这时,赫伦才意识到,他还在亲热地搂着他,手指还搭在胸膛上,两人的脸颊近得相贴。
他感受到卢卡斯呼出的气息,滚烫得像石锅上的开水,几乎会灼伤自己。那粗糙皮肤下的心脏正疾速搏动,如小锤一样敲击自己的手指。
赫伦替他穿好衣服,拍打掉他肩上的雪花,给他系紧斗篷的系带,“衣服都湿了,以后别在冒雪喂鸽子了。这些长着翅膀的肥家伙们会自己找食吃……”
卢卡斯没有回应他。
赫伦有点惊讶,他抬起脸,对上卢卡斯的眼睛。他比卢卡斯矮半头,这种仰脸的角度,使他看不太清卢卡斯的表情。
“我想问您……”卢卡斯轻声说,带点犹豫,“您为什么拒绝了她……那是个极好的机会,不是吗?”
赫伦沉默片刻,突然双手一用力,将斗篷系带勒紧,好象要把卢卡斯勒死。
卢卡斯被他勒得差点窒息,脸色涨红,脖子上有粗壮的动脉凸显。
他赶紧掰开赫伦的手,后退几步,猛烈地咳嗽起来,弯着腰大口喘气,不解地看向猛然发疯的赫伦。
“我恨你,卢卡斯。你叫我错失了良机……谁让你说过那句话……”赫伦瘪着嘴,闷闷地说,“要不然我才不会这样维护你……”
“我说过什么话?”卢卡斯一头雾水。
赫伦幽幽地看过来,抱着双臂,黑眼睛的光芒闪动,像寒潭里倒映的月亮。
“你爱她吗?”他抛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我怎么可能爱她?!”卢卡斯笑着说,“神明啊,我这才第一次见到她……”
赫伦不满意这个答案,轻慢地说:“那是不是多见几次就爱上了?”
“不可能。”卢卡斯坚定地说,“我可不喜欢这种轻浮的女子,况且她已为人妇。”
赫伦点了点头,慢慢走近他。大理石屋檐投射的阴影在他脸部扫过一道;再出来时,他的脸就如被月光洗过般纯净洁白了。
“那就好。”他神情有些高高在上,“我只是在帮你守住你的诺言。”
“什……什么诺言?”卢卡斯挠了挠头皮,很是疑惑。
“你曾经说过,你只想同心爱的人做爱。”赫伦的睫毛微颤,“既然你不爱她,就不应该同她过夜。我牺牲了升官的机会,守住你的诺言,算是我赏你的。”
卢卡斯回想起来,笑了两声,“好吧,那我真是感激您的赏赐。”
……
天色很晚了,斯兰夫人没有逗留太久。她和尤莎准备乘马车回家。
赫伦亲自送她们上马车,范妮因为病重无法起身,就命令弗利缇娜也去送别好友。
斯兰直至上马车时,都忍不住流泪。自从她的丈夫去世,她比过去更感伤了。病苦、贫穷和饥饿等不详之事总能勾起她的伤感。
尤莎又恢复了稳重端持的模样,脸上保持适度的官味微笑,好象一个不可侵犯的贵妇。
弗利缇娜扶着她上马车。
她偏过脸,眼睛眨了眨,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还是那副若有若无的微笑。
突然,她伸出手,抚弄一下弗利缇娜的耳环,把这个忠厚的女奴吓了一跳。
“这个耳环……材质很高档哦!”她说,“这种材质的红宝石,我只在贵族的私卖会上见过,价格很高。范妮夫人自己戴着便宜的黑曜石,却赐给女奴昂贵的红宝石……”
她瞥了赫伦一眼,“她一定是个伟大的主人。”
赫伦的脸色一沉。那艳红如火的耳环,顽皮地跳进他的视野,在他的脑际一阵横冲直撞,把他的记忆搅和得很乱。
他蹙起眉头,拼命地回想。冥冥之中似乎有类似的画面在脑海盘旋,好象这副耳环在寻找自己的同类,如铁块被磁铁吸附那般。
他浑身一僵。
他想起来了,那是妓女阿皮娜的红宝石。无论色泽、光芒还是形状,都与弗利缇娜的耳环过于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