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监控视频里,我们挑了这辆车的十个角度,进行了高度锐化的像素处理。点击任何一幅都可以看到一千两百万像素的格式。至于能够发现些什么,我们就无能为力了……失陪一下。”
王志革离开办公室后,关宏峰逐幅放大照片,仔细观察车辆的每个角度,发现车左前侧俯拍的照片,捷达车的倒车镜上挂着的饰物形状像个钟,上面还缀着几条不同颜色的彩带。韩彬看了看:“好像是布农铃一类的挂件。可惜没有拍到凶手的面孔……”
关宏峰打开另外一张车侧面轮胎的图片:“十八寸的轮圈,应该是原装的龙骨……”
韩彬:“车胎呢? bridgestone ?”
关宏峰指着轮胎侧面模糊的商标字样,道:“看不太清,不过格式上更像米其林的。”
韩彬叹了口气:“这么关键的部分反倒还原不出来……真是……不过话说回来,这么一款老旧的捷达车,如果真配了米其林的轮胎,车主肯定是个比较讲究的人。”
关宏峰指着车右侧的轮圈道:“目前的清晰度来看,轮圈上没有在路边停车时很容易造成的划痕,车主应该是个很谨慎的人……这也符合我们对凶手的认知。”
韩彬摇摇头:“其实不好说,我们还不能确定就一定是米其林的轮胎。即便是,这个品牌的轮胎有很多假冒的仿品,范围还是太宽泛。”
关宏峰点头:“目前也就倒车镜上的挂饰作为排查线索比较有价值。”
王志革回到实验室,走到正在看视频的关宏峰身侧,问:“听说这个案子的凶手已经落网了?”
关宏峰看着电脑屏幕,思索着瞟了眼韩彬。
韩彬接口道:“是,不过案件的部分细节还是需要完善。我们希望能排除这辆车的嫌疑。”
关宏峰指了指电脑上的截图:“那这些……”
王志革:“刚才给您的光盘里都有。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协助处理的,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回去的路上,韩彬开着车。
关宏峰挂上电话:“目前只能把倒车镜上的饰品和轮胎可能的品牌作为排查特征。但估计对筛选嫌疑车辆的作用很有限。”韩彬道:“关队在这次筛查的标准上定位还是很精确的。凶手的第一案往往会暴露出更多的线索。”
关宏峰笑了笑:“要说到定位精确,似乎是你提醒了我。你洞察力相当好,又何必刻意掩饰呢?”
韩彬想了想,微笑:“毕竟是顶着我父亲的名字来协助工作。不过……上次关队提起你弟弟的事儿,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关宏峰微微一惊,但很快就恢复正常:“也没什么,只是随便聊聊。”
他看着窗外的雨,沉默了会儿才开口:“也是因为觉得……你能够理解。”
韩彬微微侧头,看着关宏峰:“嗯,我能理解。”
关宏峰没再说话,看着车玻璃上来回晃动的雨刷。
韩彬又问:“恕我冒昧……关队,你脸上这道伤疤是怎么来的?”
关宏峰一愣,没回答。
韩彬歉意地微笑道:“如果不是很方便说……”
关宏峰想了想,呼出口气:“是大概两年前办一个案子……我接到了特情线报,支队查了三年的军火走私案那天在宏安码头进行转移。当时和周巡还有一个叫伍玲玲的女警一起。负责指挥的是匪首霞姐,她似乎知道我们要去,转移速度非常之快,我怕等不到增援赶到他们就会离开。只得现身干扰……过程中,我们被打散了……”
他仿佛又回到那一夜,黑暗中,通道里,他背靠着墙,两手死死地抵着对方的手,对方手里的刀正往他脸上扎,刀一点点扎进他的脸颊。
车库入口处,枪声响起,周巡一路朝上鸣枪,循着关宏峰声音的方向来。他的枪口亮着火光,枪声和火光由远及近。在枪口火光的照亮下,他看到对面的凶手在耳垂下纹着黑色的罂粟花。就在周巡即将到达他所在的拐角时,凶手拔出刀,捡起他掉在地上的手枪,遁入了黑暗。关宏峰像沉重的沙袋一样沿着墙滑下来。刀扎透了他的面颊,血呛得满嘴都是。
不远处的黑暗中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车灯亮了,在车灯照射的范围里,伍玲玲在一片血泊中缓慢地爬动,仿佛与关宏峰眼神相对。
关宏峰和周巡眼睁睁看着这辆车直接碾过伍玲玲,冲出了通道。关宏峰绝望地夺过周巡手里的枪,冲过去几步,对着车开枪。其中一枪打爆了车的轮胎,那辆车失控地撞到集装箱上。
警方增援控制现场的画面、碎玻璃、满脸是血歪在座位上的霞姐、闪烁的灯、流了一地的血、伍玲玲临死前的眼睛,从关宏峰的脑海中闪过。他被这些回忆搞得有些失神,直到韩彬叫他,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失态,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
韩彬问:“后来案子破了么?”
关宏峰被戳中了心事,脸色有点暗淡:“破了。”
韩彬想了想:“印象中,我在新闻中见到过你弟弟的照片……你们是孪生兄弟吗?”
关宏峰点头。韩彬似乎犹豫了一下,沉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那起灭门案,并不是冲他去的?”
关宏峰猛然抬头,脸色苍白如纸。
第九章 定罪
关宏峰和韩彬快步走进档案库。
周舒桐、赵茜等一干人都在书山卷海里疲惫不堪地坐着。看到两人,周舒桐立刻站起来:“关老师……我们找到一起五年前的案件,没有发生在雨天,地点不在车内,被害人也并非一男一女,但凶手将现场清理得非常干净,整个现场都没有扫出半枚指纹。”
关宏峰接过案卷,快速地翻了翻,便递给韩彬。 ?
韩彬翻看:“确实很像。”
关宏峰:“冷却期吻合。而且卫生间的毛巾和香皂……”
韩彬:“都使用过,之后又整齐地码放回了原位。即便在会清理现场实施反侦查的凶手当中,这种特征也是极其罕见的。”
关宏峰点点头,招呼大家:“留一部分人把其余的案卷都筛查完,咱们回支队,技术队过去盯着,天黑之前我要看到这个案子所有的物证。”赵茜点头,和小高等人出了会议室。 ?
周舒桐站起来走到投影边。
“这起五年前的案件,案发地点是杏林路以西的自由行快捷酒店 206 号房间。尸体是第二天上午酒店清洁工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的,从尸检情况推测,案发时间是前一天晚上八点半左右。”
“被害人吕四平,男性,四十一岁,户口登记地是博物馆西大街。实际上婚后常年居住在妻子的家里,无业,曾因赌博和敲诈勒索被西城分局两次处以行政拘留。”
幕布上的照片显示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光头,阴沉着脸。
“自由行酒店当时违反治安管理规定,没有打开视频监控——很难说这是因为凶手运气好,还是他刻意作出的选择。目前掌握的情况基本来源自酒店服务员的目击证言。据闻,案发当天下午两点左右,吕四平携一名穿着时尚,浓妆艳抹的年轻女性来到酒店,用自己的身份证登记开房。但没有人留意到这名女子的离开时间,根据酒店当天的日程安排,晚上七点到九点间,有一批旅游团入住酒店。想来有可能是当时人多混乱的状况下,女子没有被注意到。
“死者是被勒颈窒息而亡的。尸体被发现时,面朝下,俯卧在双人床与卫生间之间的夹道上。两臂摊开,左腿伸直,右腿蜷曲。”
屏幕上是尸体的照片。关宏峰道:“值得注意的是,死者的指甲被清理过,也就是说,死者遇害时,很可能因为反抗而在指甲里留下了凶手的皮肤细胞。仅凭这一点,就不是一般罪犯做得出来的。不但如此,凶手离开现场时,还清理了房间内所有的指纹,包括被害人的。而且房间内的物品全部被码放整齐,连明显有使用痕迹的厨卫用品也被放回原位。我们目前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是杀害李地参的凶手第一次实施谋杀。”
赵馨诚问:“即便能判断出是同一名凶手作案……可怎么就能断定这就是凶手的第一案呢?”
关宏峰扭头看韩彬,韩彬从案卷中抽出尸体照片的复印件,晃了晃:“凶手作案后,把整个房间收拾得整洁有序,却任由尸体像摊烂泥一样蜷伏在地上,这个细节体现出的是凶手对被害人极度的蔑视和侮辱。也就是说,只有这一案中,明显暴露出凶手与被害人之间可能存在某种情感性关联的线索。所以……”
周巡的手机响了,关宏峰停住话头。
周巡接通电话,那边说了句什么,他脸色一变,挂上电话,对刘长永说:“老刘,你去市局跟技术队他们盯着物证科。”
刘长永一愣,正要开口说什么,周巡已经起身离席,没好气儿:“市局政治处的来了,估计是追究老关的事儿来的,我先去应付下。”说完,周巡急匆匆出了会议室。
赵馨诚看着周巡的背影想了想,掏出手机也出了会议室。
来的是顾局和市政办公室的一个主任,姓马。
这位马主任一上来就毫不客气,盯住了周巡:“你们分局应该已经接到通告,要求你们对回聘关宏峰的事情做出情况说明。顾局长没有告诉你吗?”
周巡微微扬起下巴:“顾局第一时间就通知了我,而且我们肯定会在市局要求的时限内呈交书面情况说明。”
马主任道:“那为什么关宏峰仍在参与刑侦工作?”
周巡语气坚定:“关宏峰是目前案件侦破的核心力量。停了他的职,有可能会影响专案的侦破进度。”
马主任冷着脸:“现在关于这起系列案件的真假消息四处乱飞,除了媒体胡乱臆测的部分以外,很多都是从你们内部泄露的。”?
周巡不依不饶,据理力争:“等案子破了,所有的责任都归在我一人身上也无所谓。但现在免了关宏峰,相当于放走了凶手。马主任,要知道从目前已经掌握的案情来看,这名凶手很可能已经杀了将近十个人。”
他目光炯炯,看着马主任,马主任盯着周巡,正要开口时,手机响了,他拿出电话,看了上面的名字,皱起接了起来:“喂?老白?”?
一场风暴消弭于无形,周巡回到办公室,心知肚明地拍了拍赵馨诚的肩。
赵馨诚赶紧摆摆手:“我也没做什么,就给白局打了个电话……关队,咱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要仰仗你啦。”
关宏峰看着两人,道:“刚才我已经布置了,让大家先寻找关于被害人吕四平的社会背景以及身份信息。关于社会关系……他因为敲诈勒索被西城分局行政拘留的时候,有一个共犯,叫高亮。从笔录里看,似乎是他的发小。”
周舒桐在一旁用笔记本电脑查询,很快得出了结果:“高亮,去年因为寻衅滋事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目前在津港三监服刑。”
周巡一摆手:“那得,咱俩探个监呗。”
关宏峰合上案卷,站起身,突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了眼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关宏峰盯着手表皱眉,在会议室另一侧,韩彬注意到关宏峰的动作,他也站起身:“带上我吧。”
关宏峰看向韩彬,不明何意地愣了一下。
傍晚,津港三监谈话室。桌子后面坐着个四十来岁、微微有点谢顶的中年男人,他急不可耐地从桌上的烟盒里拿了根烟。
“四平跟我是发小儿,这小子屁股哪边长了痣我都知道,您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关宏峰道:“说说你们当初因为敲诈勒索被拘留的事吧。”
高亮又从烟盒里抽出根烟,对着上根烟的烟屁把这根烟点着,边抽边用手捋了捋脑袋上稀疏的几根头发:“嗨……哥俩当初就是冒充联防,专门抓点儿搞破鞋、打野炮的。”
关宏峰和周巡对视:“你们……做过几起?”
高亮摆摆手:“别提了,一次都没成,还被举报了。当时我俩也不懂……08 年那会儿已经开始取消联防编制了。”
关宏峰往前探了探身子:“真的一次都没有得手过?”
高亮叼着烟,琢磨了会儿,道:“我是没得手过,不过四平说……他成过一次。有个家伙正跟老同学在车里打快炮,被四平逮了个正着。他可能怕丢工作或者让老婆知道,不但把身上的钱都给了四平,连手表都撸下来了。那男的好像还是个什么老师的……四平后来还跟他要了几回钱。”
听到这里,关宏峰和周巡都是一怔。
周巡赶紧问:“那个人开的什么车?”
高亮露出努力回想的神情:“这……他好像还真跟我说过,富康还是……”
周巡紧接上话:“帕萨特?捷达?凯美瑞?”
高亮手一拍桌子:“对对对,捷达,捷达!”
从监狱出来,周巡的越野车飞驰在京津唐高速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周巡边开车边说:“凶手很有可能就是当年被吕四平冒充联防在车里捉奸的那个男人。不过……这小子被捉奸,又被吕四平讹了钱,回手杀了吕四平可以看作是报复,为什么后来又要继续杀在车内幽会的男女呢?”
关宏峰在副驾上,死死盯着窗外的路灯,表情和身体姿态都不太自然。
后座上的韩彬瞟了眼状态有些不正常的关宏峰,忽然道:“周队,能麻烦您开下灯吗?我想再看看案卷。”
关宏峰一惊,周巡倒是不疑有他,顺手打开了车顶灯。关宏峰似乎微微松了口气,但是不敢回头看韩彬。
韩彬在后座边翻看案卷,边漫不经心地说:“如果像高亮所说,凶手从事司法类工作——当然这和凶手目前掌握的反侦察技巧也十分契合——那么,他在被抓奸的情况下,肯定体验到了被权势威压的屈辱感。杀了吕四平,只是种单纯的报复,但这不能完全抹去他屈辱的记忆。所以他在其后几年间寻找车震男女下手,很可能是种情境倒置式的还原体验。”
周巡听得呆了:“啥还原?啥?”
关宏峰在旁补充:“说白了,他一遍又一遍杀害在车中偷情的男女,是试图一次次抹掉当初那个屈辱的自我。”
周巡听完咋舌:“变态就是变态啊,想法还真是匪夷所思。”
当周巡说到“匪夷所思”的时候,关宏峰一愣,微微侧头瞄后座上的韩彬。
这时,车已经到了高速路津港路段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