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临近戌正,神机营副将张越刚刚就寝,闻听消息急忙起身穿戴好,还规规矩矩地披挂好了全副盔甲,因听说是密令,就没有去升中军大帐,而是叫亲兵将来人请到自己所住的营帐来见。
  因军营之中严禁带女子进入,是以亲兵带了两人进入时,张越没去留意走在前面的男子,反而先被后面那个披着斗篷、戴着风帽的女子吸引了去,心中奇怪:怎地东厂的人还要带个女人前来传令?
  随后才将目光转向前面这人,这一眼看去,张越就是大吃了一惊。
  诚王含笑道:“张将军别来无恙。”
  张越怔忪一瞬,待回过神,先摆手遣了亲兵出去,随后才大礼拜见:“卑职拜见王爷。”
  “将军无需多礼,”诚王道,“事态紧急,还是尽快说正事为好。”
  “是是,王爷请讲。”
  张越自也明白他此时前来必有要事,不过,朝臣结交藩王都是犯忌的事,身为统兵武将,夤夜之间与一位藩王密会更是很不寻常,一旦传出去便有有口难辩的危险,更何况今日下午还曾接到京师传来的消息……
  是以在听诚王开口之前,他便有些暗中嘀咕和提防。
  等到听诚王大体申明了来意,张越就更是不安,拱了拱手道:“王爷明鉴,前日王爷出京遇险、三千营前往营救的事卑职已有耳闻,您说的话卑职自然是信的,只是,卑职以为此事还需慎重,亲王调兵,一个不好,便会被人疑为谋反。”
  “我正是要……”诚王缓缓吐出这四个字,直至将张越惊了个半死,才笑着说出下文:“让他们疑心我欲谋反。”
  张越擦了擦冷汗,杨蓁则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位王爷,可见并不是仅仅对着我与我家大人才有不正经的时候。
  其实皇帝与诚王两兄弟相互信任这事并没徐大人想的那么离奇,毕竟是刚出过诚王想要用自己的死来警醒皇兄这种事,皇帝怎可能会猜忌一个有意以死明志的兄弟生异心?诚王也是拿准了这一点,才会有恃无恐地过来私自调兵。
  倒退回短短几天去,皇帝可是对他插手辽东防务都曾大发雷霆的呢。
  正文 71|行动代号“巳”
  诚王继而正色道:“我知道, 听了我几句话便调兵入京,叫将军冒险甚大。若非确实事态紧急, 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但现如今,宁守阳一党反叛在即, 京师形势危殆, 实在容不得再多迟疑。将军只需考虑一点,眼下若是我与宁守阳各执一词,都指对方有意谋反,你更信谁?”
  “那自然是信王爷您!”张越回答得斩钉截铁,连杨蓁都听得一惊。
  张越被诚王这几句话激起了武将的血性,慷慨激昂道:“不瞒王爷说, 今日下午时卑职已然接到京师传来的密令,声称王爷有意谋反, 叫我按兵不动, 等听调令。我压根儿就没信!这阵子我正嘀咕呢, 若是真有谋反之事, 干什么不调我去拱卫京师, 反而叫我按兵不动呢?原来关键就在这里,因为我不是宁守阳的亲信!他娘的,明明是那群狗屁文人颠倒黑白, 王爷对今上是真心敬重, 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么?天下间谁造反我都信,就是不信王爷您会造反!王爷您放心, 我张越一定全力以赴帮您!”
  “好,承蒙你如此信我。”诚王笑了笑,朝侧后的杨蓁瞟了一眼,意思是:看到了吧?
  杨蓁正自感叹:可见这位将军是正牌武将,不是进士出身的文人。
  张越确实不是文人出身,可也不是个没脑子的粗人,他了解诚王,确实相信诚王不会有心谋反,但应承下来还并不全因为这个缘故。
  奸臣谋反,入京勤王,这可比上阵杀敌的功劳更要大得多,既然可以确信诚王不会谋反,确信自己不会站错边儿,便也可随之确定,这是诚王拱手奉上一个升官进爵的大好机会给他,傻子才不要呢!
  只是,眼下另有一个难关要过。
  张越又皱起眉:“王爷,可是下官一人无权动兵,眼下监军中官就在营中,王爷的话能否说动他同意动兵,下官可没有把握。莫非……咱们要先收拾了他?”
  国朝军营皆有司礼监直接指派的宦官做监军,统兵武臣受监军监督,无视监军意见贸然动兵等同谋反。
  诚王失笑:“你收拾了皇兄派来的监军,不就真成了谋反了么?无妨,你且叫他出来见我就是。”
  张越自以为恍然:“是了,王爷拿的是东厂的牌子,显然已与厂公通过气,监军总该给厂公的面子才是。”
  杨蓁对此十分不以为然,一块牌子而已,藩王调兵恁大的忌讳,人家会看一块牌子就乖乖听命?人家说不定会当他是偷来的呢,可是看诚王这么胸有成竹,难道那位监军公公也是他的什么故交?
  过不多时,张越便已遣人将监军中官请了过来。但见一个身穿曳撒、年界三旬的宦官走进军帐,杨蓁脱口惊道:“刘公公?”
  那中官抬眼一见是她,先怔了怔,方道:“杨……徐夫人,你怎来了这里?”
  原来神机营的监军中官竟是刘敬——徐显炀除李祥与卓志欣之外的那第三个发小。
  “早在徐显炀接手了你那案子之后没几天,刘敬便被指来做了神机营监军。”诚王颇显自得地望着杨蓁,“这下明白我为何非要带你同来了吧?”
  他们一路走了近三个时辰,杨蓁也曾问过他为何一定要带自己同来,诚王都讳莫如深,杨蓁厌烦他那副嘴脸就没多追问,确实是临到此时,才真正明白了诚王的考量。
  他有本事叫张越信他,而说动监军中官同意动兵的任务,就落到她头上了。
  夜色渐深,神机营营地当中仍是一片寂静,自亥初到子正这一个半时辰当中,诚王与张越、刘敬都在帅帐之中就动兵勤王一事商议布署,杨蓁则被安排在不远处一座单独的军帐之内休息。
  其实没有多少战略可商议,他们这次动兵,目的主要在于震慑,不在于交战,为的是叫三千营与五军营里的反贼既不敢进犯京师,也不能拉起队伍逃走去做流寇,并不需要多复杂的战略部署。
  待商议停当,张越立刻传令下去,神机营连夜拔营赴京。
  诚王出了帅帐,见到杨蓁所在的军帐透出烛光,他便走了过去。
  想要告诉她此时的进展其实也不用急于这一时,只不过知道她在那儿,似乎也没在睡觉,他就想寻个茬口过去找她说句话。这种心思,根本忍也忍不住。
  “蓁蓁?”他在门帘之外轻轻唤了一声,听见里面杨蓁含糊地“嗯”了一声,他便挑开棉帘想要步入,没想到却见帐中亮着灯火,杨蓁伏身在中间的矮几之上,明显是睡着了,刚那一声回应,也是半睡半醒的梦话。
  诚王瞬时凝定。
  她斗篷尚且放在一边,身上只穿着寻常棉衣,又是伏案而睡,显见本没打算睡着,只是一时疲惫不堪才眯着了。
  诚王瞟了瞟一旁的斗篷,有心过去为她盖在身上,迟疑了一下还是作罢,撤身退了出来。
  一眼见到刘敬自不远处走过,诚王唤住他:“刘敬,烦劳你进去,替……徐夫人盖上些,免她着了凉。”
  刘敬爽快应下,进了帐去,须臾出来,见到诚王还站在原处,刘敬上前道:“王爷一路奔波想也累了,何不去歇息?”
  诚王叹了口气,眼望杨蓁的军帐道:“你一定心里奇怪,我为何会单独带了徐显炀的未婚妻前来吧?”
  刘敬恭谨笑着:“王爷思虑周祥,奴婢没什么可奇怪的。”
  诚王转开目光,像对他说,更像自言自语:“我本可以带李祥来,但李祥前不久才刚做了奸细,后来戴罪立功也是未公开的,我拿不准你对此知道多少,万一你只知道他叛变不知后事,对他的话就难以相信;我也可以自己来,前阵子我与徐显炀何智恒联手的事已然公开,只是我拿不准徐显炀有没有连这事都告诉了你,倒是可以确信,徐显炀要成亲的消息必然是通知了你的。所以,还是带她来最为保险,最好取信于你。毕竟藩王调兵这种大忌,任谁都不敢轻易触犯。”
  他带杨蓁来确实有着私心在内,但更多的,还是出于公事的考量。
  刘敬连连点头,含笑道:“王爷为取信奴婢如此费心,奴婢自是受宠若惊。只不过,奴婢也要说句实话,其实仅凭显炀的关系,奴婢也必会相信王爷。即使不知道王爷近日与显炀联手之事,我们几个也都是早就听显炀说过的,王爷与皇上是真的兄友弟恭,奴婢又怎会听信外人之言,以为王爷会有意谋反呢?”
  这一番本是好话,诚王听完却蹙起眉来,回首瞥着他:“听你这意思,我带蓁蓁来就是多此一举,你都如此以为,徐显炀定然也会如此以为咯?”
  刘敬一愕:“奴婢……不是这意思。”
  ……
  寒夜漫漫,一个巡夜的五城兵马司步快刚走了一会儿,就冻得浑身发僵,忍不住把手里提的灯笼杆儿夹在腋下,互搓着两手不断哈气。
  偶然一眼撩上路边的墙角,看见砖墙之上抹着一些黄泥印子,想是哪家小孩子的把戏,步快骂了一句,继续前行,暗暗企盼,在这四方传说诚王造反的混乱日子里,但愿明日上峰不会留意到这种小节,叫他们大冷天的过来清理。
  又走了片刻,忽见到对面的店铺墙上也抹着一些黄泥印子,步快凑上前去,提高灯笼照着仔细看了看。那看上去不像是乱抹的泥印,更像是用黄泥在墙上写下的一个“巳”字。步快认字不多,倒是认得历头上的天干地支。
  他觉得有些奇怪,有心回去刚才那里看看,是不是也是同样的泥印,可迎面被吹了一股凉风,又打消了念头,决定还是及早完活回家更好。
  这一夜,神机营的将士在忙着连夜拔营起兵,京城之内,身为两大阵营的攻防领头人,宁守阳与徐显炀两个人倒是都睡得很好,只因他们两人都已依照计划,对所有手下做好了布署。
  若说不同之处——宁守阳睡前所想的是:这下只要我想动手,随时便可动手了!
  徐显炀睡前则想的是:明早巳时,所有人等,准时动手!
  天亮之后,就是月历十月二十八,节气为“大雪”,也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原定的婚期。
  距离冬至还有十五天,临近一年中白天最短的时候,天亮的很晚,辰时的天色仍然有些昏暗,但京城之内讨生活的百姓们已然都起了床,开始了各自的劳作。
  时间一点点过去,过了辰正,渐渐临近了巳时。
  “爷爷您看,墙上那是个什么字?”
  “哪里有什么字?烂泥印子罢了。快进屋去吧,留神冻掉了你这小耳朵。”
  在庆隆街一家专卖砂锅馄饨的小店门外,店主刘老汉笑呵呵地打发走了指着墙上泥印子询问的小孙子,从肩上取下手巾,躬着肩膀回到小店大堂里来。
  这家店店面虽不大,馄饨却做得别有滋味。兵科给事中梁振瑞梁大人每日下早朝回家都会经过庆隆街,时常会光顾这家小店,尤其在这冷天里,几乎三天两头都会来此吃上一碗砂锅馄饨,今日也不例外。
  热腾腾的馄饨,正好驱走早朝归来的疲惫和寒冷。
  想起今日早朝,梁大人心里觉得好笑。三大营除神机营之外,五军营与三千营的八万兵马都已调到了城门之外,几成围城之势,皇上却还在对着朝臣演戏,声称调兵都是因为诚王遇刺,恐有盗匪威胁京师。
  什么盗匪有恁大本事,用得着动用数万兵马防御?这不是明晃晃的自欺欺人么?
  宁公说的没错,管他是真是假,先顺水推舟将兵马调动到位再说。眼下兵马围城,可以说北京城已在自己一方掌控之下,还怕个什么?皇帝,诚王,厂卫,还不是任由我等搓扁揉圆?
  事情虽然不及当初算计的扶诚王上位那般如意,至少也差之不多了。
  厂卫,哼哼,整个京城的厂卫人数不过数千,还大多都是空领俸禄的酒囊饭袋,拿来与那数万京营官兵对阵,纯属螳臂当车。
  这一回终于有望整治何智恒那老阉贼与他的一众党羽了!
  梁大人手持汤匙慢慢吃着馄饨,脸上掩不住的春风得意,见刘老汉进来,他也望了一眼门外墙角上那块泥印,轻松笑道:“我还当那就是你家小孙子涂抹的呢。”
  刘老汉苦笑:“大人说笑了,也不知怎的,今日一早,好多地方都抹着这种泥印儿。”
  梁振瑞心头一动:“好多地方都有?”
  “是啊,听有人说那是个字儿,可惜我不认字,也看不出是什么。”
  梁振瑞心感蹊跷,放下汤匙起身道:“待我来看看。”
  他刚往门口走了两步,忽然间眼前一黑,竟是被罩了个黑布口袋在头上,袋口穿有绳索,紧紧勒住他的脖颈将他朝后拖去,令他瞬间站立不住,仰倒在地,勒住他的那人仍紧拉着绳索将他向后猛力拖曳。
  梁振瑞大惊失色,双手抓住绳索奋力挣扎,想要张口呼喊却又因咽喉被勒难以出声,心里大为惶惑:这屋里明明仅有我与刘老头两人,这个对我动手的又是谁?那瘦小枯干的老头子如何能有这等胆量和力气?
  好容易等到对方停了下来,梁振瑞直被拖的后背麻木,脖颈生疼,他想要摘下头上布袋又摘不下,便隔着袋子叫道:“何方狂徒胆敢袭击本官?”
  耳边传来刘老汉的声音,仍如平日那般笑意满盈,和和气气:“梁大人恕罪了,小老儿是锦衣卫的密探,奉徐大人之命,巳时动手,秘密擒拿大人。”
  梁振瑞一听见“锦衣卫”三个字便浑身发了冷,强撑着语调道:“你……纵然是锦衣卫,也无权对本官动用私刑!”
  “您说错了,小老儿没打算对您动什么刑,只不过想抓您去诏狱而已。”
  刘老汉的声音依旧那般亲和,梁振瑞却听得全身冷透——巳时动手,秘密擒拿,诏狱……原来如此,原来人家是早就提防着他们会狗急跳墙,一边顺水推舟拿诚王谋反安抚住他们,一边又避开厂卫明面上的人马,动用了外人全不知晓的密探,定好时辰,对他们一举擒拿!
  短短眨眼之间,方才那顺风顺水的美梦就被一举击了个粉碎。
  *
  今早屯驻于京城各门之外的三大营兵将也都见到城墙上有个老大的泥印子,几乎每一座城门的近旁都有。只是这些官兵不得命令不可擅离其地,是以也便都以为只有自己临近的这座城门上如此。大兵们几乎没几个识字的,看见了也都不以为意。
  三千营的实权首领、左副将冯迁也是武职文臣,在那份泾阳党朝臣名单上名列前茅。
  早在前些日听说宁守阳与诚王交恶,冯迁便体察到形势不妙,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迎来剧变,于是找了个由头,先将自家家眷子女都送出了京城,送回了江苏老家。
  这一回得宁守阳传令统领三千营屯驻于京门之外,冯迁是既忐忑又亢奋,忐忑的是,大战临近,谁都不晓得会落个何样结果,亢奋的是,从前提心吊胆、看阉贼脸色的日子终于有望结束了。
  宁公说得没错,不博上一把,谁能料到鹿死谁手?
  总体而言,冯将军这两日还算是意气风发。可惜今日吃过了早饭没多会儿,他却意气不起来了——也不知吃了哪样不该吃的东西,冯将军一泻千里,一个时辰就泻了五次,很快腰酸腿软,站都要站不住了。
  “快开城门!我家将军突发急症,急需进城就医!”
  亲兵赶了马车载着冯迁,就近叫开了城西的阜成门,进入城中。
  冯迁蔫头耷脑地躺在车内,忽听见车外有两个城门官议论:“听说安定门那边儿今早上也进来两位五军营的将军进城看大夫,这都是怎的了呢?难不成谁特意把馊鸡馊鸭送出去给三大营的将军们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