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慰之下,还是有一丝惆怅在。他终究不是圣人, 只是小人。
  “相公。”
  张子厚回过神来,淡淡看了身侧行礼的两个旧日大理寺的下属:“说。”
  “礼部刘尚书并无不妥,但罗侍郎的儿子罗嘉伟在翰林院,原先是孟仲然的学生,也在先帝御前做过侍读,此人和那几家的郎君颇有深交。”
  张子厚冷哼了一声,扬了扬眉毛:“刘奉世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没烧起来,礼部的猴子要称大王呢。”
  “属下细细检阅了往日大理寺所存的暗档,罗嘉伟曾于旧年在樊楼召过乐伎,还有过将翰林院累年的废文书卖了的事。不过翰林院清苦,不少学士都会将废旧文书暗地发卖换些酒钱。”
  张子厚负手来回踱了几步。刘奉世出身寒门,年过半甲,气势不足,少不得他自己要出手好好敲打礼部,这几个月来他们胆子越来越大,手都要伸到官家枕头边了。那些个勋贵世家,上赶着送女儿孙女入宫,还觉得自己在为国分忧为君分忧呢。
  官家一个月前就已经驳回了纳妃和选秀的上书,竟然还不死心。太后、皇帝、宗室都不发话,他们倒筹划起选秀一事来了,猪油蒙了心难怪会眼瞎。今上何时在意过所谓的祖宗旧例。最可笑的竟然提议为保日后皇后贤惠有德之名,应先册封几位妃嫔好让天下人安心。
  见皇帝请出皇太后做九娘的笄礼正宾,就拿九娘和阮玉真比?放屁,三千宠爱在一身在他们眼里就是不合规矩。待要塞女人入后宫,又拿太皇太后的宽宏贤德来要九娘效仿。这帮狗东西!
  “过了年,让梁中淳弹劾罗嘉伟,就拿这两件事做文章,务必要把罗与义扯下水。”张子厚轻笑道:“那位被礼部盛赞的贤德娘子万氏,少不得也要照顾一二,她可真有位好娘亲。”
  “万娘子之母,乃是朱大学士之女——”
  朱大学士,正是罢相还不足一年的朱相朱纶。万娘子正是朱纶的外孙女。
  张子厚点了点头:“派人去矩州查一查,当年万伸去了矩州一年,就因为生母病故才丁忧回京的,后来便进了兵部。我记得坊间有传说是朱氏不满矩州贫苦,害死了婆母以求回京。后来朱纶大发雷霆,还抓了好几个说书人。”
  空穴来风,未必没有道理。他当年做事,就喜欢这些坊间小道消息,谁知道哪一天会变成谁头上的一把断头刀。
  “是,小人这就亲自去。”
  “若是有了证据,记得藏起来一些。好让朱纶一党能上书保奏万伸,掺和的人越多越好。”
  如今变法方始,已经暗流涌动。来年的赋税变法,各地豪族再也无法隐瞒土地逃过赋税,必然阻力更甚,若能趁此把朱纶拿下,届时也少了不少掣肘。张子厚在心底把这次西京、东京制科殿试的一甲仔细过了一遍,可用之人委实不少。再念及武举恩科,便想起了章叔夜。
  两个下属躬身应了,半晌不见他有吩咐,正待告退,却听他淡然问道:“给洛阳苏留守的信可送出去了?”
  “昨夜快马加鞭出城的,明日午时前定能送到。请相公放心。”
  不远处传来禅院钟楼的钟声。
  章叔夜求官家给他和孟氏六娘賜婚,这也是一件为难事。原本几次大赦,便能留下孟存一命。但为了章叔夜的前程,孟存却应该向死才好。孟氏毕竟有个伪帝之妻的名头,纵使宗室绝口不提,服孝三年也有利于世人淡忘此事,免得被人拿来攻击九娘和官家。
  苏瞻这厮一贯擅长揣摩圣意,收到他的信若还没动静,就不是苏瞻了。若能这般连环收尾,倒是好事。张子厚唇角微微翘了起来,这个年,总有人称心如意,有人生死一线,还有人即将大祸临头。
  但事事皆有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怨不得人。至于他自己,从来不惧善恶之报,无妻无子无所牵挂。
  ***
  洛阳连续下了几日的雪,入了年,各衙门封印封库,连着牢狱也宽松了不少,狱卒在夜里也敢偷偷喝上几杯热酒,说些闲话。
  苏瞻锐意变法,成效卓著,早已写信回京言明留在洛阳过年,却只收到老夫人和苏瞩的回信,苏昉一字半语都无。他在二府和大内也算耳聪目明,苏昉尚主一事,先帝尚在时就已经流传过一阵子,临到年关,宫中又传出这样的话,不免让他多想,权衡利弊后,他只当做不知。
  大理寺因张氏和小皇孙之案,在宫城前殿和后廷之间设了诏狱,收押着相关人犯。孟存乃正三品文官,刑不上士大夫,虽已断案,但京中还未审刑完毕,依然享有相应柴炭冬衣的供应,牢房之中干干净净,并无异味。
  值夜的胥吏见到苏瞻,赶紧躬身行礼问安,取了钥匙打开牢房。
  面壁而坐的孟存,形容消瘦,却依然面容整洁,一身皂色直裰穿了一天也无几条折痕皱褶,见苏瞻夜探诏狱,孟存站起身拱手道:“和重兄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苏瞻在牢房里转了两圈,待随从引着诏狱胥吏狱卒退得远远的,才叹了口气:“京中有信,章叔夜章将军求陛下赐婚,欲求娶孟氏六娘为妻。”
  孟存一怔,忽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颤抖不止。
  苏瞻神情毫无波动,静静看着他。孟仲然也是极精明的人,否则张子厚不至于抓不到他的把柄。
  “张子厚派人送了信来,陛下已经允了。”苏瞻提到张子厚三个字时,语气毫无起伏。
  孟存站了起来,在窄小的牢中来回走了几步。胸口一把火烧得他又急又怒。他明明是有了活路的,难不成要因为阿婵的婚事反只剩下死路一条?
  “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张子厚的意思?”孟存面上有些扭曲:“亦或,是和重你的意思?”
  苏瞻也不躲避他的目光:“张相为君分忧,乃我等臣子之楷模。”
  孟存死死盯着他半晌,忽地笑了起来:“张氏自掘坟墓,和重你非要把这笔烂账算在我身上。何必用张子厚做借口?你和他因王九娘结怨,如今他深得官家之心,你帮着他逼死我,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苏瞻缓缓摇了摇头:“苏孟两家,也算姻亲。自仲然你入狱,我可为难过你半分?蕊珠之死,已有大理寺审理完毕。若我有这等私心,只需断了炭,你还能这般站得好好的指责我么?”
  孟存哈哈大笑起来:“到了这个时候,苏和重你还要挂着君子的名头放不下身段?阮玉郎那般看不起你,真有几分道理。”
  苏瞻微笑着拂了拂大氅的宽袖:“仲然终于自己承认和阮玉郎勾结了。看来蕊珠所言非虚,阮眉娘竟会有手段偷梁换柱,把你和孟叔常调了个包,看来孟老侯爷真是恨极了梁老夫人。只是苏某不明白,你为何自甘堕落和阮玉郎共谋?以你的资历能力,就算并非梁老夫人亲出,谁又能撼动你在翰林学士院的地位?何况孟府已分了家,你也已承了爵——”
  看着苏瞻若有所思的神情,孟存深深吸了口气:“今上身世存疑之时,和重你是如何选择的?今上北上契丹时,和重你为何让赵棣回京?今上坠于壶口瀑布时,和重你又做了什么?你同我,原就是同类人,何须问这些多余的话?”
  苏瞻瞳孔一缩,转瞬又如沐春-风,叹道:“既然仲然坦诚了和阮玉郎的关系,想来心中已有了决断。”
  孟存再次大笑起来,笑弯了腰:“苏和重,你真是可怜。”
  “仲然一路走好。”苏瞻淡然道,转身跨出牢门。
  “苏和重,你这般聪明,可知道我的好表哥阮玉郎为何几次三番非要得到我那好侄女阿妧么?甚至最后死在她手上。你可知道张子厚为何那么维护我的好侄女阿妧么?你又知不知道为何你唯一的儿子苏昉那么亲近我的好侄女阿妧?”孟存的声音低沉又诡异。
  苏瞻猛然一震。
  作者有话要说:  注:
  第370章
  第三百七十章
  “我的蠢三弟, 你的俗表妹, 竟能生得出这般精彩绝艳的九娘?”孟存轻笑道:“和重你从未疑心过么?她七岁送完痘娘娘,未经启蒙便考入我孟氏女学乙班, 熟诵四书五经, 借机处置刁仆,教导姨娘和幼弟,还耍的一手好捶丸,技压京中贵女。虽只是那短短几个月几件事惊世骇俗, 自金明池落水后便再无异状。可从木樨院到翠微堂,她为人处世, 上上下下皆无可挑剔,由庶出变嫡出, 不费吹灰之力。随后更得陈汉臣之青眼, 入今上之心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