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快至宵禁前, 宋家送来了一些东西, 皆是油米酱醋柴之类的物什, 第二日清晨时分, 世子将将起床穿戴, 就听身边的喜宝道:“世子, 奴婢听说您二舅舅来了。”
来了?何时?世子扣着金丝缕衣,看向他。
“刚刚来的,奴婢来的时候听见了动静, 想来不会王妃就会着人来知会您。”喜宝道。
“把衣袍拿来。”世子加快了手脚。
喜宝拿来,“奴婢帮您罢。”
“无须。”妹妹两岁就自己学着穿衣,三岁就不用身边人帮着穿戴了, 世子以前尚还让下人贴身服侍, 但见妹妹一丝不苟按母妃所说的去做,他亦不再放肆。
世子很快就将衣物着身, 干脆利落, 他往镜前一看, 转身问了一句:“可有不妥?”
喜宝快快上下一打量, “回世子, 妥妥的,就是……”
喜宝看向礼冠。
“我去找母妃。”世子抓过了礼冠, 阔步往外。
主殿前往世子处报信的人走到一半,就碰到了世子, 还未语就听世子问道:“我二舅舅来了?”
“回世子, 正是,王妃差我来请您过去。”
“劳烦瑶台姑姑了。”
“岂有。”瑶台一躬身,起身速速跟在了世子身边。
少顷,世子就到了安福殿,他手抓着礼冠一步并作三步上台,很快迈进最上面那一步,快步进了透着灯光的大殿。
“母妃。”刚到门口,世子就喊。
人未至声已到,宋小五一笑,朝身边的二郎道:“周承来了。”
宋二郎欲起,宋小五见此,伸手搭上他的手臂,朝他摇头。
不必多礼。
宋鸿锋回了妹妹一个笑脸,他在海上常年风吹日晒,肤色黝黑,回都城养了两年也未见白回来一些,这黑脸一笑,透着几股憨厚。
“孩儿来了。”世子进殿,清目朝母亲一看,再看向舅父时人已快步至两人前面,顿时朝宋鸿锋握手长揖到底,“承,见过二舅舅。”
宋鸿锋忙扶了起来,世子一抬头,朝他就是一个明朗的笑,世子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这一笑,竟有黑幕之下星空绽放之彩。宋鸿锋走的时候,世子还小,未料到走时那小小的人儿现今有如此的光彩,不由有些激动,扶着外甥朝妹妹笑道:“比你少时竟还要光彩夺目许多。”
宋小五看着进都反而变得开阔明朗了的世子,双目含笑,摇头道:“不止。”
她看向二郎:“那时,你们轻易找不到我。”
她一静下来,他们就很容易忽略她,她是个暗淡无光的,且因不想被他们多扰,还要避着他们一点。
对于这世的几个兄长,她只管给他们颁发武器,从不管他们出去如何杀敌,还有伤势如何……
她认为个人的成长是不能干涉的,给予了条件后,长好长歪全由他们个人的天性,他们个人的运道。就像二郎,当年他要去看一看她所说的那个外面的天下,她只问了一声他愿意承担回不来的后果与否就再无二话,是以,他们若是想责怪她,随便找找也能找到怪罪的地方。
她于宋家,不算是个好女儿,于兄,不算是个好妹妹,于世子,更是算不上好母亲……
但好在,他们依靠自己,找到了自己。
“是了,是了……”妹妹的话让宋鸿锋一顿,随即欣慰地笑了起来。
妹妹比以前活了许多。
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灵巧鲜活,不再像以前那般如同隔着数座山,数片海遥远。
如今的妹妹,养出像世子这样的儿郎,一点也不奇怪。
“母妃。”世子这厢看向了母亲。
宋小五看了看时辰,起身让世子坐下,给世子束发。
世子与舅舅说话:“二舅舅今日要上朝吗?”
“不去。”要不也不会一早就来德王府。
“舅舅们谁去?想来外祖是必会去的。”
“你大舅三舅四舅都去,外祖是要去的,我来的时候他已起来了,叫我让你改日得空去家玩。”
“好,等会儿就能见到外祖了,我给他请安。”世子道。
说话间,殿中的姑姑们把早膳摆上了桌,食物的热气与香气在殿中缭绕,世子抽了抽鼻子,问:“母妃叫人给我烙葱油饼了?”
“嗯,等会夹些肉丝,多用一两个。”
“是了。”世子因此眉飞眼笑,他眉梢如他父亲一样有点微长,这时候带笑而起,端是气宇轩昂不已。
世子用完膳就走了,他走后,宋鸿锋问宋小五,“你何时去?”
“辰时偏后一些。”宫宴放在正午,不过宋小五要早去一些见见皇后。
能进宫的命妇们去的倒早,跟先上早朝先贺一轮的臣子们一个时间,但皇宫宫禁要到卯时中才开,她们再早,也要等到那个时候。
不过去的越早,心越诚,想让人不挑出毛病,越早越好。
这时候,皇帝皇婶的身份就显得好用了,作为长辈,宋小五晚点到,身份所致,让人无法挑毛病。
“那我再坐一会儿。”按时间来说是晚了些,但宋鸿锋从不置喙妹妹,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当下就安安心心地坐下来,与妹妹说起了他早早就想与她说的那些事情。
他回来后,本想去晏地一趟,但宋家在朝势态低落,与德王府所有的交集,不过是母亲挂念女儿,每年过年之前送去晏地的那几马车东西,他要走那一趟,不定要起风云,一想如此只能作罢。
“我所送去的种子,妹妹栽培得如何了?辣椒,土豆,花生这些成势如何?可有如妹妹之意?”前头已叙完旧情,宋鸿锋现在开始发问。
这些宋小五都是按月份,土地,施肥时间、方式等作了细致的记录,但皆未带过来,所以从栽种到收获一一道来,所说的时间颇长,还未说尽,侍女就来提醒,时间不久了。
宋鸿锋回来后被皇帝在礼部塞了个闲职,他为礼部郎中,管着皇帝祭祀上供的供品的事,且不用管事,因他手下还有两个帮他管理这事的人,还是宗族子弟,这宗族子弟不说也罢,身后有门府不说,下面还有十几个帮他们跑腿的小吏……
这职位甚至无需天天点卯,只在皇帝有大祭之时去点几天即可,宋鸿锋无所事事,就开始跟老父亲读书,种田,他是个静得下心的,不过两年,读书读出了心得,种田也种出了心得,对妹妹所说的事极为认真,没听完整的更是百爪挠心,在外面等妹妹装扮好出来,就忍不住追问先前没听全的。
他问,宋小五就答。
这样一路问到宋小五上马车,宋二郎跟无可跟,黯然道:“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妹妹。”
他来这一次,已是代全家而来,再来,有人就要多想了。
宋小五看着先前亢奋,此时黯淡的二郎,她顿了顿,还是把嘴里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她想说尽快,但她也不知道尽快是多久,不说也罢。
她放下了帘子。
“妹妹。”二郎在外面急急叫了她一声,尔后,宋小五听他道:“爹,娘在家等候你归家。”
“知道了。”宋小五回了他。
马车急驰而去,宋二郎惆怅地看着踏着路远去的马车,久久没有收回眼神。
“二爷,王妃娘娘走了,我们该回了。”长随小声提醒他。
宋二郎背手回身,苦笑道:“回了。”
年及不惑,才懂当年父亲当年空有满腹经纶却无处报效的悲愤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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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王妃娘娘来了,已进西门。”
皇后见过臣妇,方召见娘家人说话,身边刚出去不久的女官就从外面进来,往她耳边送语。
皇后颔首,送话的庆才人退下后,她挨近娘家嫂子,道:“皇婶即将入宫,嫂子可是要与我一道见见?”
这……
易大夫人迟疑地看向皇后。
“一道见罢,”皇后淡道,“许多年都没见过了。”
她当年随德王去晏地,姿态不谓不潇洒,值当的不值当的,都给了人,皇后也好,易家也罢,皆收了她不少好处,非要说起来,皇后也知道自己无话可说。
她是走得潇洒,得了好处的皇后当时也很满意,但烫手的山芋等握到了手上才知道有多烫,有多扎人,有多疼,皇后就难免不去不想,像她那样聪明的人,许是早会料到这情况了罢?
皇后明知不要去怨,但躲在床上的时日久了,就不由地去怨了。
她去抢了,去争了,被教坏了,并没有好过几许。
她如此,被王妃娘娘一手带起来的易家这些年更是没少受圣上暗中打压,这些年过得也只比宋家将将好上一些,皇后想带着人一起问问德王王妃娘娘,看着这些被她利用过的人过的日子,她晚上睡得香吗?
她会睡得香的,皇后心里清楚,但还是想问上一问。
等宋小五进了凤仪宫,见到皇后,看到那个暮霭沉沉,病气缠身的皇后,正想问几句的时候,就听皇后朝她笑道:“与皇婶一比,子童竟像行将就木之人。”
口气不乏自嘲,以及,藏在下面的些许怨气。
宋小五还未坐下,这厢她朝易大夫人点了下头,朝皇后走近几步,问皇后,“能坐下吗?”
皇后看向她。
“搬张椅子过来。”皇后的首位有个位置,但那是皇帝坐的,宋小五无意染指,让人搬张椅子过来。
皇后愣了,过了片刻朝身边女官点了下头。
“往下一点。”宋小五提醒紧挨着皇后的放椅子的宫女。
“是。”宫女又往下放了一些,见王妃没再说话,方放心退下。
宋小五坐了下来,朝又站了起来等候她们说话的易大夫人点头,看人坐下,她掉头朝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的皇后道:“你就是用的这副面目见的臣下?”
皇后抬眸,本是暗沉的黑眸因充满讥笑星光点点,“若不,我这副样子还能艳冠群芳不成?皇婶莫要说笑。”
“为何?”为何对我这么大怨气?但话到嘴边,宋小五想起她是个病人,想起她的抗衡……
皇后不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她的试图,她的争取,想必已用尽她所有的勇气,而她所为,在一个处处皆是她敌人的皇宫当中,算得上是螳臂挡车了,而现在她病了……
而皇后这样的人,只有在信任的人面前,才会坦露真面目。
她病了,在一个知道她做了什么,用了多少力气的人面前,她想要的不是苛责,转念一想,宋小五不再计较,她唇舌一顿后,此厢眉眼间带了点柔色,与皇后温和道:“没有为何了,这几年辛苦了罢?我来看看你,不管是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旧人。”
辛苦了?辛苦什么?皇后闻言,脸带着讥笑“噗嗤”出声,但眼眶中眼泪不听话,簌簌往下掉个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