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五回皇后处, 依旧是步行, 她们步伐很快, 在北地的春风当中走出了一身汗。
“王妃。”快到宫殿时, 侍女上前为她打点仪容。
此行是挑选的女卫, 个个身手不凡, 这但凡有一处专长的, 另一处就不显了,其中只有一半是心灵手巧、武艺俱备者,但擅手工者体力不济, 这次只带了四个人在身边,是以宋小五只挑了一个能工巧匠随着帮着打点衣饰。
这专司衣饰的侍女上一来,有热心的侍女就上来帮忙, 手忙脚乱把王妃的珠钗别乱了, 差点掉在了地上,惹来了专司侍女的嗔笑:“柳姐姐。”
柳姐姐羞赧, 止了手, 朝王妃告罪:“王妃。”
宋小五朝她们微笑, 抽出手绢擦了擦她脸上的大汗, 朝她们道:“也收拾下自个儿。”
她们都很美。
“是。”四侍女脆生生笑道。
跟王妃一路前来, 她们倍觉快活。
有别于之前被王妃挑中,身后之事无忧的欣喜, 真真跟着王妃了,她们松快至极, 至于王妃要求她们做到的, 于她们那是家常便饭。
宋小五到殿时,皇后已在,正与召上前来的一位臣女说话。
王妃娘娘进殿时,一路路过大殿两侧侧桌,一路走,一路无声,走到皇后前,她朝皇后施了个虚礼。
皇后朝她颔首,含笑看她身侧那张特意抬来让她坐的座位上坐下,与之前的那位臣子之女温声道:“是个好娘子,且回。”
“谢皇后娘娘。”
此女恭敬退下,倒退之时,偷看了德王王妃一眼。
宋小五看她一眼,略过,对上皇后。
“皇婶喝杯茶。”皇后接过女官奉上的茶,双手奉给她。
宋小五接过,掀盖碰了下杯,转身把茶杯给了身边的侍女,调头看向皇后。
皇后嘴边笑意加深。
皇婶还是那般谨慎,这宫里的水一口不喝,无论是谁抬的。
这厢那臣女已退下台阶,高高的台阶之上,只余皇后与德王妃两人,这时皇后凤眸一张,朝台下一望……
那几个正小心交头相谈的臣妇立马止了话,坐直了身。
皇后漫不经心收回眼,朝皇婶道:“稍候我要去前殿与圣上同贺,还请皇婶代我主持片刻。”
宋小五点头。
“刚才圣上与您谈什么了?”皇后把眼睛又调回了下首的臣妇们身上,状似不经心问。
“没什么,”宋小五如她,把眼睛转身了下方,“想让我快点死而已。”
皇后忍不住一乐,拿手绢拦了嘴角,强行把笑意遮盖抹去,方才道:“圣上是个直肠子。”
他是越发地不掩饰了,想让谁好,想让谁难过,若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那才算顶顶好。
皇后这样子,把刚刚之前那副样子要好看了许多,无论是精神还是面貌,皆有了几许活气。
看着像个人了。
宋小五不由地多瞧了她一眼。
皇后察觉,偏头看向她。
“您这样子,”宋小五多打量了她两眼,“不错。”
皇后笑意一滞,接着笑起,看着下方嘴边噙着淡笑道:“哭一哭,就好多了。”
她不是撑不起,只是眼前的黑路太长太长了,似是终无看到那一头的光的那一天,她走着走着就累了。
看到了,就好过一些了,哪怕走不到,也是个慰剂。
“那就好。”宋小五道。
此后皇后看着下方,时不时招来大臣家眷近身说话,不再与王妃娘娘说话。
半个时辰后,前面皇帝来人请皇后过去。
皇后起身时,看了宋小五一眼。
宋小五本无言,但这时,皇后说了一句:“为何?”
“为何?”为何,为何?
“你们,一退再退。”为何不反?为何助他坐在这个位置上为所欲为?
原来是这个,宋小五垂下眼。
“为何?”皇后不走,还在问。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论兴亡,一动干戈,这外面就有千千万万,数以十万的还不如您的人在哭,无望无助地死去……”宋小五反问她,“您觉得您一个人的痛苦能大过于千千万万的死亡?”
是吗?这么伟大吗?皇后笑弯眼,“您可真是伟岸如男。”
皇后抛下这句话走了。
宋小五坐在高台下,看着底下恭送皇后之后,朝她鬼鬼祟祟看来的眼。
她张着眼睛,一一对望过去,看着她们退避三舍,惶恐逃避,就是有那心坚者能对上她的,也在她的对视下转而垂首。
有朝一日,十有八*九,她避免不了被人挖坟掘尸辱骂的下场,但宋小五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她活着的时候,做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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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正午过后不久,皇后与皇帝同受百臣恭贺后从前殿回来,进殿没多久,与宋小五道:“王婶累了罢?早些回去歇着罢,我让人送你们出去。”
冷不防的说了这句,宋小五摸不着头脑,仔细看着她和她身边的人。
皇后身边的女官因皇后这句话,突然就着急了起来,双眼一下子含泪欲滴。
“娘娘。”她小小地惊叫了一声,似是受了莫大的惊吓。
“王婶,回罢。”
宋小五站了起来。
“王妃娘娘!”女官惊慌上前迈步。
“闭嘴。”皇后面无表情地喝止住了她,掉头冷漠地看向皇婶,“您回罢。”
“可圣上……”
“啪!”
皇后一巴掌甩在了女官的脸上,这一声,打得女官趴地磕头,也把大殿当中所有的声响打止了。
“王婶,请。”
宋小五缓缓朝面容无比冷酷的皇后垂首,朝台阶下走。
“皇后娘娘!”在地上跪着求罪的女官凄厉地喊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皇后却是笑了,她看到王妃止了步,便朝她走近,含笑与面前的女子轻声道:“我从未觉得我的痛苦大过于千千万万的人的死亡,只是我在这宫里活着的每一日,每一日我都活在肮脏透顶的恶心当中,每一日,每一日……”
皇后看着皇婶的脸,脸上的惫意无法掩饰,声音越发地轻,越发地悲哀:“我皆生不如死,王妃,你要我为自己而活,可有时候,我真想有人来救救我啊。”
她已用光她身上所有的力气了。
“走罢。”说完了,没甚好说的,皇后推着她的手,让她走。
没人来救她,那她救救他人罢。
“谢您。”宋小五感受着那只坚定地往后推她的手,最终朝皇后一福身,转身下了台阶。
“一路小心。”皇后在她背后喃喃,细如蚊吟。
也不知急步往下的王妃娘娘听到没有,皇后看着她快如疾风穿过大殿的背影,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皇帝此前威胁她,如若这次不把德王王妃留在这宫里,那走在德王王妃之前的,是她。
皇后初初乍一听到,不是怕,而是好笑,而是大感荒唐。
太荒谬了,一国之君威胁他的妻子去杀人,若不然死的就是她自己。
这是什么样的一国之君!什么丈夫!他配为人君、人夫、人父吗!
这个人,已烂到根了。
死就死罢,多呆在这样的人身边一日,她就要多恶心、多绝望一日。
她的痛苦没有胜过谁的人命,她也想好好地,像个人一样地活着。
春天的花开得多好多美呀,她尚还在闺阁当中时,每每看到那些绽开的花朵皆会为它们驻足观赏,如今,御花园百花齐放,它们再美,她看到的都是埋在它们根茎下的鲜血与骨头……
那些鲜血与骨头也有她的一份啊,她埋了许多人进去,同时,也把自己的一部份葬了进去。
她现在哪是个人啊,哪像个人啊……
皇婶啊,不是我不想走到头,而是我的命早就耗进去了,谁都救不了我了。
皇后无动于衷听着地上忠仆磕着头呜咽哭嚎的声音,漠视着德王王妃消失在了大殿门口……
去罢,皇婶,好好活着,替我把我的那一份一并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