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 宋小五坐在生烟殿殿中, 听着外面刀剑相戈。
袖中的刀放了太久, 染了体温, 已无寒意, 宋小五抽出来摸了摸, 听着外面的哀嚎声, 心中平静。
如果形势往坏走,她是接受的,外面的人死得, 她也死得。
皇后的走让卫娘们慌乱了一阵,此时皆淡然了下来,还寻来茶具, 给王妃煮起了茶。
“多放点。”水开了, 宋小五把手中的刀放在矮桌上,跟放壶中放茶叶的瑶台道。
“您晚上还要歇息呢。”
“不了。”
“您昨晚也没歇息。”
“回去再歇。”
“是了。”瑶台劝了两句, 寻思着多放了一勺, 在王妃的注目下又多放了一勺。
这时, 外面吹进了夜风, 带进了血腥气, 殿外站着的柳娘跨进门来,道:“王妃, 起风了,关门罢。”
穿着披风的宋小五摇了摇头。
“王妃。”
宋小五朝她笑了笑, 柳娘叹气, 跪坐在了她身边,舔舔干涩的嘴,与瑶台道:“妹妹赏我一杯罢。”
“喝得惯了?”
“唉,赏我一杯罢。”柳娘在外面警戒半天,现已口干舌燥,哪管王妃的茶是苦茶,只管解渴。
“给她倒杯。”宋小五笑道。
“是。”瑶台应声,给王妃倒好,便朝柳娘递去一杯。
柳娘未坐太久,拿着烫茶去了外面,这时香娘从后门小跑回来,一把跪坐在王妃面前肃容禀道:“王妃,北宫那边刚刚见火了。”
宋小五点了点头。
香娘又去了,半柱香后,前门来了人传消息,柳娘一得到消息就进门欣喜道:“王妃,北宫起火,后面已无增兵过来。”
宋小五点了点头。
半夜,柳娘她们前去帮伤卫的忙,宋小五身边只留了一个香娘,她走出门去,闻到了满鼻的血腥气。
宋小五抬起头,看着满天的星空,转了两圈……
前世小时候,家里老人跟她说,人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等这个给她讲过很多童年故事的老人走了后,宋小五就把天上那颗长辈曾指过的星星当成是他,每次抬头望星空的时候,就会去找那颗特定的星星,想一想以前他在世时的事。
今晚的夜星很亮,宋小五找了那颗最明显,最容易找到的星星,写上了皇后的名字。
说来,岁月荏苒,皇后也好,她也罢,皆是沧海一粟,而死亡就是死亡,死了什么也没有,不能哭不能笑,没有悲伤亦没有欢愉,纪念于死者来说无济于事,不过是生者的念想罢了。
要是能有机会告诉皇后,有人会在她死后,把一颗星星当作她,念她一辈子,让她生前能多得一丝喜悦,该有多好……
可惜,许多人只能在死后得到生前所未得到的,哪怕这个人曾是一国之后。
人生有太多不得已与错过,不重要的,注定被牺牲。
“王妃。”
宋小五低下头,看向香娘。
香娘蠕了蠕嘴,半晌后道:“我陪您走走罢。”
看着女卫关心的脸,宋小五朝她点点头。
“王妃,您真不睡吗?”
“不睡了。”
“王妃,您累了吗?”
半晌后,王妃道:“累啊,可累了也得走啊。”
“您累了,歇歇也不要紧的。”
“没法歇,死了的人在看着你呢。”宋小五看着女卫青黑的眼圈,朝她轻声道:“你不也没歇吗?”
“不一样的,奴婢是职责在身。”
“一样的,我也是。”宋小五捏住女卫的手臂,抬头寻找夜空中的那颗星,寻到后,她低下头,朝女卫温声道:“我们没什么不同,皆在尽力做好自己能做到的事。”
皇后亦然。
每一个为自己的想望、理想奋斗的人亦如是。
宋小五不知道皇后在活着的时候有没有为自己的努力骄傲过,但在宋小五这里,她已是一个成就非凡的人。
每一个为自己努力过、拼博过的人,不管结果成功或失败,都值得让人敬佩。
“不一样的。”香娘还是摇头。
“一样的。”付出的勇气和努力是一样的,奋力活着的样子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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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皇宫的北门火光大纵,清晨乌烟不断升起,这一天生烟殿这边没有什么动静,宋小五闭着眼假寐了一天。
晚上,她问了来见的立春:“世子如何了?”
立春垂头不语。
“被皇帝请去了?”
立春缓缓点头。
宋小五心中早已有数,皇宫中他们的人拢共就一个数,她这边护着她的人多,就说明世子那边的人就少了。
“他现在如何?”
“性命无忧,信报来传,王爷明日就到,”立春抬起他那张坚毅的脸,“属下有一事相求。”
“说。”
“王爷来得太快了,属下怕他不是与大军一同而至。”
如果是大军,是没那么快。
“他的妻儿都在皇宫等着他救命,他要是能等在外面,就不是你们的王爷了。”宋小五知道立春的意思,但无意如立春所愿。
她不愿说,德王也不会听。
她情之所衷的,一直是那个能为爱义无反顾的德王。
他要是像她一样理智克制,那就不是他了。
“可是……”
“就如此罢。”没有可是。
“可如此,我们的胜算就要失掉一半。”立春还是在劝。
“你当他是皇帝?”宋小五看着担忧主人性命的立春,淡淡问,“你何时见他躲在别人背后过?”
“是!”立春握拳,咬牙应下。
他不是不知道王爷的英雄气概,只是还是想王爷站在背后稳坐江山罢了。
可看王妃这意思,她没有这个打算。
立春只能掩下替王爷起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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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王到的要比立春说的还要早一点,当晚半夜,打盹的宋小五被女卫叫醒,说王爷已进正德宫,请她过去。
宋小五到正德宫门前,看到了丈夫部下的几位将军和铁卫。
“给王妃请安。”
“王妃安好。”
“王妃!”
宋小五朝他们笑了笑,进了宫去。
未到大殿,守着门的太监指路书房,拦下了女卫。
宋小五示意娘子们去外面等她,便去往了正德宫,一路只见几个躬着背看着地上的守门太监。
一路无声,书房的门是开的,宋小五走到门边的时候见里面没有动静,用手轻敲了一记门。
不时,传到了脚步声,有人几步就冒到了她的跟前,宋小五看着昏黄的灯光中冒出来的人。
他背着光,看不清脸,但他的身上传来了她最为熟悉的气息。
“来了?”
“来了?”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说道。
尔后,逆着光的德王笑了,他伸出手,摸了摸王妃的脸,叫了她一声:“小辫子?”
小辫子拉下他的手,握在手中,感受着他的温度,轻应了一声,回他道:“不小了。”
短短几日,就好似已过千重山万重水。
就似今日他的到来,她用去了很多的年华和感情。
“小的,不管你多大。”不管她多大,年月几何,她都是他的小辫子,德王仔细看着她的脸,用目光度量她的容颜:“你想不想我?”
“想。”
德王扬起嘴唇,笑了,他反牵了她的手进去,朝走在后面的她笑道:“我也想,于是几步并作一步,几天并作一天,来找你来了。”
宋小五朝他点头,在燕帝阴沉的眼光当中,坐进了他拉她坐下的椅子当中。
椅子就在主位之下,德王搬来了另一张椅子,坐在了她身边,离燕帝只有一臂之遥。
燕帝漠着一张脸,看着他们动,不语。
德王坐下后则跟他王妃说道:“我已传我的令让都城百姓回避,让他们这几天呆在家中不要外出,我们的人已被逼出都城,被内外围住了,现在天下都知道我反了,大军路上遭截,我等不及,就先过来了。”
皇帝闻言,冷笑了起来。
德王掉头,朝他挑了下眉。
这些年应王妃要求,德王玉面保持整洁干净,加之每日操练,身上英武之气未减,且少年之气尚存,这一挑眉眼之间,德王好像还是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放肆恣意的德王。
他还是他。
燕帝漠然钉住他,开了口:“王叔还知道您这是在造反?”
“呵。”德王轻笑了一记,嘲弄地看着他的大侄子,“若不然?”
“就为一个女人,你就与朕反目成仇!”燕帝比他更为讥嘲,眼睛脸上皆是讥讽,“封地呆久了,王叔眼中已没有列祖列宗了罢?”
德王闭眼,揉搓着手掌,直把心中进起的戾气揉碎了,揉平了,方平静道:“要是没有祖宗,你当你会有今天?”
“哈哈!”燕帝大笑,“朕忘了,朕还要感谢王叔的慷慨大方,再造之恩,多谢王叔这些年对朕的帮忙了。”
说着他身势一转,直面德王,气势大张地质问出声:“是不是王叔给脸一个好脸,给朕送一块点心,朕都要感恩戴德磕头谢恩才是王叔和你那个王妃所翼?王叔是不是忘了这天下是朕的,您的封地是朕的,您住的用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是朕的!”
是我给你们的,不是你们给我的,你所做的,不过是每一个臣子都应该做的!
难道这些年给他这个当帝王的给他一个当王爷的低过的头还不够多吗?
“如若您不是先帝托给朕的小王叔,您觉得我能容得下您?您去翻翻藏书阁中的书,那上面写着的哪个君王像朕一样窝囊!朕为了给王叔面子,头已磕到地上去了!”燕帝拍着桌子,眼睛腥红,满脸悲切。
他痛不欲生,一脸失望地看着德王,“这样年朕做的还不够多吗?您说,您好好呆在晏地,难道还是朕做的不对吗?朕是帝王啊!朕是帝王啊!”
“你不收晏地,是你没那个本事,能收你早就收了;”燕帝满身的痛苦不堪,德王自嘲一笑,撇头看了眼王妃。王妃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她用银冠束起的黑发很长,秀眉墨黑,挺直的鼻,鲜红的唇,在此情此景当中,她就像一株在漫天风雪当中岿然不动,我自高大挺秀的血梅,他一直都知道,她美得惊天动地,德王看着她,看着她眨起眼,无声地朝他看来,看着她眼中亮起了他的影子,德王心中那被皇帝挑起的痛苦到底是平静了下来,他转回头,看向收敛了气息,沉沉望着他的王妃,此时看向了他的皇帝,“你不是容得下我,你早就不想容下我了,你做梦都在想着收回晏地,收了我的王妃罢。”
顷刻间,燕帝突然张开双目,眼珠暴突,不敢置信地看向德王。
德王却是笑了,他笑了笑,看着膝上,淡道:“你都藏不住心思了,我还不反,你当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