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下潜,符远知摸到了第一具枯骨。
  原来在海中,尸骸一样会枯萎。
  灵光照亮漆黑一片的海底,那是一个鲛人海巫,他静静躺在一处崖壁的凸起上,法杖仍旧被化作白骨的手抓着,鲛人的骨骼轻盈秀美,即便已经是骷髅一具,也并不显得可怕,想来生前也该是俊美无双;海巫脖子上、腰上佩戴的那些珠宝倒还保存完好,一头长发还飘在水中,轻柔摇曳;鱼尾也色泽鲜亮,仍然能看出蓝紫色的光晕。
  但符远知的指尖撩起鲛人的长发,露出燕窝里一双明亮的眼珠,哪怕是魔尊也给吓了一跳。
  鲛人的眼珠整个都是红色。
  “不对,这不是自然死去的。”符远知郑重地在指尖点亮灵光,仔细观察了片刻,说道,“万年里绝对有魔徒进来过了。”
  ——难不成,符远知皱眉,那些魔门已经挖走了魔尊残魂?他记得先前乐痕星在不知他魔徒身份时曾经说过,乐家和魔门联合,试图吸纳魔尊魔功为己用。
  这不是抢口粮吗?
  他们目光移向下方——在海渊深处,更多色泽斑斓的鳞片折射着灵力的光辉,无数鲛人的尸骸堆叠在此地,他们在死前最后一刻仍然拼死一战,试图护卫身后的结界,战场已经蒙尘,此刻的海渊俨然一座无声无息的坟墓。
  “血魔气……”符远知的手指在鲛人眼珠上滑动,“带血的魔气,时至今日以此道大成者,最出名的是谢然,但……”
  “不会是谢然。”宫主回答,“如果是谢然,叶望砂失的就不是胳膊,而是眼睛了。”
  “秘血宗。”符远知笃定地回答,“那就只剩秘血宗。”
  “万年庆典上去天宫捣乱的那个?”
  “对。”符远知说,“弟子在万魔窟见过他们的前代宗主,那家伙被自己弟子坑得很惨,如今的血宗主一身邪癖,明晃晃把魔头的招牌挂在脸上,弑杀师长,欺凌手下,谁见了都觉得那是个变态。”
  但是,坏得彻底,反而名声没那么差劲,甚至比道门不少伪君子的名声都好。
  “秘血宗现任的宗主叫沧流。”符远知趁机说起自己知道的小秘密,“血魔谢染的师父,就是他送谢染的哥哥谢然去了穹山剑宗当卧底。后来在幽洲发生的事儿就人人都知道了,魔门以秘血宗宗主沧流为首、集结了魔龙、幽明台鬼修、以及众多临水剑派的魔剑修,一起围杀被诱骗过去的叶望砂,魔门人多势众,即便叶望砂被誉为不世之材,当时还是打不过的。”
  “所以是沧流斩了叶望砂双臂?”
  符远知摇头:“有人问过,但叶剑主自己都说不清混战之中是谁动的手,只是在败局已定、坠入岩浆后,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顾景惊鸿剑却忽然冲天而起,携带着地底岩心的烈火,瞬间就把围攻他的魔徒斩杀殆尽,秘血宗就只剩沧流逃掉了,但顾景惊鸿斩断了他的双腿——这是板上钉钉的,因为当场就叶望砂一个道门剑修。”
  折了双臂,剑道却突破了,宫主不由得对穹山这位剑主也刮目相看。
  “所以,秘血宗这位宗主真的会满地乱跑?”符远知翻看鲛人的尸首,疑惑,“他腿都没了,还满地浪呢?”
  “穹山剑主没手,不一样是天下第一剑。”宫主指了指前方,“何况秘血宗有理由血洗从极之渊。”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符远知看到一把长剑,孤零零扎在从极之渊最深的地方,周围的空间弥漫着魔剑上亡魂的低语,愤怒扑面而来,几乎无法遏制。
  万念魔剑!
  “谁给它弄成了穹山的制式……”宫主啧啧称奇。
  然而万念魔剑上,至上魔尊已经被愤怒冲垮神智的残魂正在发出震天怒吼,以至于符远知都无法靠近,除此以外,整个结界再无他物。
  符远知惊恐回头,宫主却不甚在意。
  “从极之渊里,虽有我的结界,却没有我的神魂了。”
  于是愤怒从魔剑上一路燃烧到了符远知身上,他张开五指,那把血色的剑倒飞过来,没有半分迟疑就接受了驱使,于是两处愤怒合二为一。
  第102章
  整个海渊都在震动, 宫主看着陷入狂暴模式的徒弟,暗暗心惊, 不过却也有点小得意——
  一来徒弟现在实力真不错, 二来,我徒弟竟然是因为我才愤怒至此。
  残魂的记忆不需要刻意去吞噬,他甚至是主动的、迫不及待地与符远知融合,这事儿发生的时间点很近了,但也有了千年之久。
  海潮里透出丝丝缕缕的血雾, 镇守从极之渊的海巫全部来自鲛人一族,都是当年龙神身边那些海巫的后人,他们谨遵上古誓言,但整个从极之渊已被如今的龙族遗忘, 所以魔气入侵时,这些鲛人海巫孤立无援。
  “区区一片残魂,竟然能隔着结界,召唤远在穹山剑阁里封存的万念魔剑。”宫主感慨着,这该是何等强烈的情绪,但他忽然语塞——
  所以,“下辈子吧”在魔尊哪儿, 竟然真的代表接受, 不是自家这个小徒弟说来玩的?
  神魂不全, 若是身陨, 哪怕是真仙也只能散入天地, 失去半魂之后的云梦之主, 要是不能拼成一个整个儿的,也该是死路一条,这也就怪不得那片魔尊的残魂如此暴怒——下辈子,他竟是真的等着下辈子呢。
  今天宫主能站在这儿,全赖当年秋闲不计一切代价一点一点收了他的魂,拿固魂锁锁着,不知道又做了何等谋划,才终于破开虚空,送他去了异界的轮回。
  尽管种种不合,但在秋闲的计划中,的确从来不包括让他死。
  ——那这样的话,回天宫的时候轻点揍他好了,尤其是那家伙不动手就一副要哭的样子,真动手,他别把云梦天宫哭倒了。
  “远知!”
  下一秒宫主从扮演娃娃的游戏中脱离,他恢复成真身大小,一把握住了符远知持剑的手腕。
  魔剑上血气逆行,符远知身上的压力一波一波蔓延开,周围离他近的鲛人遗骨都被压碎成了尘粉。
  “我在你面前。”宫主说。
  不在前世坠落的云端,在你面前。
  符远知漆黑的双眼渐渐倒映出面前的影子,他的眼底有红光流动,像在流血,好在他很快看清了面前站着的人。
  “师尊!”
  符远知一把抱住面前的人,再也不肯撒手,从残魂中感受到的痛苦仍在心头弥漫,即便眼前真实的师尊还在,但只要一想到失去这个可能性,就让他打从心底里战栗不止。
  那真的太可怕了,比起从来没有,得到后再失去反而更能把人折磨疯。
  所以,秘血宗……宫主看不见背后,自然没有看见被徒弟藏得完美的那股杀意,阴霾遮蔽他的瞳孔,使他的双眼看上去宛如两道无底深渊,万魔窟的重重魔影在里面肆意横生。
  宫主抬手摸着趴在怀里的徒弟,他徒弟现在看起来很像在游乐场和家长走散的那种小朋友,因为重新找到了家长彻底放松、喜极而泣,就差给他买一根棉花糖,再搭配一个小熊气球。
  “拿了剑就走吧。”宫主说。
  “可是,结界……神魂……”
  “那结界已经没用了。”宫主回答,“本是为了禁锢魔尊而设的,至于……我如今魂魄完整,拿回来那一片也是多余的,没关系。”
  “那怎么行!”符远知说道,“就算是师尊鞋底的泥,也不能给那帮宵小之辈任意拿去!”
  “行行行——”宫主一把把他转过去,向外推,“走了走了,事儿还得一样一样解决对不对。”
  秘血宗,宫主暗暗记下,看来这十洲三岛,任何一个门派都有着不可小觑的潜力。
  他们即将离开从极之渊时,却忽然又生变故。深渊里随处可见的鲛人尸骸忽然动了起来,他们眼眶里的血色眼珠一颗一颗亮起,转了两圈,整整齐齐地盯住了符远知。
  无数道枉死的视线在瞬间看过来,符远知猛地回头,与他们怒目相对。
  至上魔尊本就是聚合天下魔念而生,何时怕过亡魂?
  但……至上魔尊现在很怕旁边的宫主,宫主在他头顶拍了一把,符远知就又委屈巴巴地缩回师尊胸前,指着骷髅控诉:“是他们先瞪我的,很可怕的!”
  宫主摸摸他的发顶,甚至轻轻亲了亲他的侧脸:“行了,闹一会儿就行了,外头还有活蹦乱跳的魔龙呢,要不要再抓来吃点?”
  “嗯,好啊。”符远知乖巧点头。
  那帮鲛人枯骨一个个果断地歪过头,又把眼神藏了起来。
  从极之渊终于恢复了冷寂。
  ……
  “林师兄,魔龙进了结界,我们怎么办?”
  海崖边的鬼鲛四散溃逃,一众剑修仍站在山崖上,但个个气喘吁吁,广和宫的魔佛们则比较作弊,他们现在全都盘腿坐在莲花上,一片宝相庄严之感,实际个个腿抽筋。
  “我从不知道杀人也能这么累。”魔佛池雪坐在莲花上,对林道长说,“上来吗狗娃?”
  “你——”
  林道长的剑举到一半,又冷静地放下去了。
  “贼尼,注意口业。”
  “我操。”池雪骂了一句,但也没有动手。
  北山家族的狸花猫不知从哪里蹦跶着跳出来,连连拍手:“厉害厉害,若不是两大门派齐心协力,我这海城可就遭殃了喵呜!”
  剑修还好,魔门的女弟子可不管那些事,一个个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开始猛撸狸花猫,撸得那只猫喵嗷喵嗷直叫。
  “敢问猫城主,可有办法进入海国结界?”
  猫呲着牙,挥舞肉爪斥退不怕死的魔女们,无奈地回答林道长的问话:“没有,我们与海国的交情仅仅是帮他们检查进去的客人有没有购买能力,气死个喵了。”
  “就这样,没有紧急情况联络的方法?”
  “没有啊喵!”胖猫撸着自己的胡须,用尾巴抽开试图偷摸的女魔徒,“你也知道西海岸边有黑市的,骗几个年轻龙族出来杀了卖,几次之后海国拒绝一切联络,所有的联系都是他们单方面联系我们。”
  说完,猫咪的眼睛闪烁着一股贼光,他捻了捻自己的胡须,贼兮兮地凑过来说:“这位俊道长,你家剑主呢?”
  林道长警惕回答:“你要干什么?”
  “嘿嘿……先前剑主把他的顾景惊鸿剑押在了我这里呢,我是想,这次海市赔大了,能不能求剑主开恩,借他剑来使一下?”
  “这前后挨着吗?”
  “咋不挨着?”猫咪抖动他的胖脸,“那是顾景惊鸿剑,拿出去展览一天,吃喝不愁,何况重建个把糟了魔爪的建筑呢……”
  林道长倏地一下直起身来,对池雪说:“你们撸吧,剑宗不管。”
  “好啊!”池雪打了个响指,“阿弥陀佛,我佛门弟子就该时刻与这样灵动的小生命进行亲密接触才好!”
  “啊啊啊你们干啥啊喵——救命喵——剑主救我啊喵嗷——”
  ……
  海城与魔龙的战况传得很快,只是收到消息的各方究竟如何盘算,那就不好说了。
  南明山打开了家族大门,从正山门,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把这些等候多时的小门派一一迎入,使得不少门派顿时傲气了起来。
  “南明山想拉拢人心?”金璟琢摇头,“也不能,什么垃圾都拉拢吧?”
  旁边两个小门派的掌门,明显属于云梦初心宫都考不上的那种,此刻在南明山的山道上,表现得像两个刚入城的乡下村夫,处处好奇,甚至还要拔路边的花草。
  “未必。”天云晚回答,“南明山也是世家,这等做派,你看不上眼,南明山也看不上眼。”
  “那他们?”
  “且小心着吧,如今这些小门派,有几个是真的值得礼遇的,可南明山要是想展示风度,如今也实在低声下气得过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倒不信这符家信任的家主是个礼贤下士的。”天云晚说,“仙朝都覆灭了一万年了,仙朝封的诛魔世家,一万年后仍能保持本心?”
  “那仙主,如果您亮明身份,符家还会追随吗?”
  “我不需要他们追随。”天云晚回答,“仙朝从来没有觉得,忠心能够万古不变,所以我有其他办法,让世家大族听我号令。”
  金璟琢皱起眉头,他说:“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