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除了失落于那打了水漂的厚厚一叠银票,每日都会到送玉坊上去转上一圈儿。
他虽是太子,但俸禄着实不丰,日常生活不愁,周转散银着实不多,若非母后时常接济,这日子真可以用清贫来形容了,那些个银票可是他攒了多年才攒下来的,若非父皇拿兵权虎符诱惑他,他如何舍得摸到这远近闻名的销金窟来一掷千金!
那个时候的他尚且年少,心思也没后来那般繁杂,他其实也更喜欢当初的那个自己。
“秦州的灯节很有味道。”
就在那灯节上,突然消失的玉泠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她唤了他一声‘沈公子’。
他不解疑惑,要知道,往日的玉泠从来都不会这样正儿八经地叫他,哪怕他是她的客人,她也只是你啊你的随口散漫。
从那一晚上开始,玉泠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一个人可以改变容貌,但是骨子里的气质改不掉,更何况北钰从来就学不会南瑗的浪荡姿态,她打心底里鄙弃嫌恶,如何会容忍得了自己如她那般行事?
他很早就发现了,那个突然出现在灯节的玉泠不是玉泠,而是另外一个人。
他看见了那方手帕,上头还沾着她残留的血迹。
她是妖她变成玉泠的模样,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不怕,他高兴,他欢喜。
是啊,他那般好,她来找他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啊,她来了,他会变得更好的。
年少无畏的自信,来的简单立的执着。
“我就想啊,好歹自己也是京都有名的翩翩少年郎,你来找我,到我身边来,定是如我一般思之不忘的。”
尽管他在她的眼里几乎看不到多余的情绪,只是一如既往的清寂暗光。
他带着她回到了京都。
他跪在父皇母后面前,他们眼中是满满的失望,他要娶一个歌舞坊的卑贱女子成为当朝太子妃,这分明是被迷了心窍。
父皇嘲笑他:“你还真把自己当个痴情种了?皇家可出不了痴情种来。”
他费了无数的力气。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累,有情饮水饱,大抵便是指的那时候的他了。
她成了他的太子妃,她成了他唯一的皇后。
他喜欢每日与她缩在一处,有她在的地方,就连空气都比别的地儿来的干净清新。
他喜欢带着她堂堂正正在别人面前晃荡,看啊,这是我的皇后,这是我的妻子,这是我的爱人。
这些啊都是你们羡慕不来的。
后来,突然之间就变了。
是在什么时候?是在她对着镜子摸着那张属于玉泠的脸说着报复之类他似懂非懂的话,还是她总是打断他诉说的情意,也有可能是……她从来不会对他说我爱你,却在他搂着她倾诉欢喜的时候,毫无喜色。
亦或者是,他偷听到……她在黑蛇劝着她及早抽身离开的时候冷声辩解着的那一句不爱。
他想糟糕透了,他好像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他看她的眼神带着探究,他希望看透她那个包裹着层层迷雾的心。
他没有看透她,他看不透她。
没有经历过多坎坷的爱情,在两个内心同样孤傲的人之间产生了不可挽回的裂缝。
他坐在美人堆里,翘首望着那扇半掩的门。
你来啊,你来找我,就像当年那样,来找我。
你亲亲我抱抱我,哪怕是假心假意唤我一声,过来拉一拉我,我便是丢下所有的一切也会跟你走的啊……
可是你没有来。
他身边是歌舞乐声,他捧着一颗孤寂的心没有等来救赎,你看,哪怕他坐在别的女人身边,哪怕他与别人调笑,她也不会在意的。
他在雪夜惊坐而起,拿着衣袍踏着风雪走进她的庭院里,她不来找他,他便去找她好了,他亲亲她他抱抱她,他跟她说爱她就好了呀。
她立在屋檐下,仍旧穿着平日里的繁重华袍,她看着他笑,说陛下你这是打哪位美人儿那来呢?
他想要解释,他想说我没有,我是一个人一个人!
她依旧看着他笑,一字一言说陛下,我与母后相商要迎了张氏女入宫,宛字封号如何?
他立在冰天雪地,看着她一言一语端庄温和,言笑晏晏神态自若,满腹的话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冲上去,可是大约是天太冷了,将他的四肢都冻僵了,他愣是动不了一步。
北钰有着一颗敏感而脆弱的心,沈瑜归有着身为男人的可笑尊严与自傲。
逃不掉,逃不掉。
沈瑜归松开他的手,北钰沉默地坐起了身来,她扯掉他面上的方帕,面无表情:“陛下,希望明日一早我来的时候,你已经写好了禅位圣旨。”
她带着黑蛇走出房门,他撑起身靠坐在软枕上往着她的背影怔怔出神,这一刻恍若回到了秦州的桃花林,他看着她冷淡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
盛清清拉着席则从暗处蹦出来,看着他那模样差点儿提了剑砍过去:“你想去就去啊!”男人就是矫情的很,把人追回来,壁咚床咚地咚,总有一个有效的!
沈瑜归望了一眼面前这个格外陌生的姑娘,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过往那些日子他在围墙之外发呆的影子。
他站在围墙外,怔怔地看着那幢宫殿出神,田福来常说:“陛下,你想进去就进去啊。”
他回答说:“进不去了。”
沈瑜归抿着唇轻笑着摇了摇头,对着盛清清回道:“去不了了。”
过往已经走的很远很远了,她和他早就去不了了。
第一百零一章
对于沈瑜归说的话, 盛清清不是很懂, 她歪着脑袋看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的男人, 嘴中的话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她扯了扯旁边的席则,席则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这才拱手唤了一声皇兄。
沈瑜归将滑落的锦被往上拉了拉, 闭眼道:“小五,你去把田福来和屈卿叫进来吧, 顺便叫他备好笔墨。”
席则惊诧:“皇兄……你这是要……”
他也是听见了北钰离开之前留下的那几句话的:“你莫不是真要写、写……”席则吞吞吐吐,禅位圣旨几个字始终没能说出口来。
沈瑜归轻叹一声:“去吧。”
“可是、毅儿……”毅儿今年尚不满十三岁, 且多年来从未沾碰过丝毫朝事, 朝政大事事关天下,岂能儿戏?
沈瑜归依旧闭着双目:“我知你忧心什么,小五,她此去无期,我想着好叫她安心吧。朝政大事,你我都在呢。”
他坚持如此, 席则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他这位皇兄在朝堂上向来说一不二, 他了然颔首出了门,屋内便只剩下两人了。
盛清清就立在北钰刚才坐的椅子旁边,她双手搭在扶椅上, 檬星星在她脚边咬着她的裙角。
“陛下,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对我那堂妹另眼相看吗?”盛清清的心头一直缠绕着这个疑问,从她未穿越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心头存疑, 现下正好有这个机会,她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开了口。
沈瑜归侧头,睁开双眸,好一会儿才缓缓启声:“她琴弾的极好。”
盛清清不解地嗯了一声,盛蔚蔚的琴却是弾的很好,可是比她弾的更好的又不是没有,他一个堂堂帝王会因为琴曲就另眼相待了?
沈瑜归轻轻一笑,她的琴也弾的很好。
她们的琴都无情,他却爱极了那琴音,可后来她便再也不碰了。
屈之玉先席则一步进来,她恭立在床前:“陛下。”
“这圣旨便由爱卿你来拟吧。”沈瑜归摆了摆手,指向田来福领着小太监搬进来的笔墨砚台。
圣旨之事儿与盛清清毫无相关,但席则却不能就这样离开,他看着盛清清不停打着呵欠的模样,眼中含着担忧:“现在宫门已经落锁了,我不如送了你到母后那儿去?”
盛清清摇了摇头,她抓着他的手:“我不能待在这儿吗?”
席则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你不嫌累就行。”
皇帝禅位不是什么小事儿,写完禅位圣旨,后又有各项安排事宜,一直到天蒙蒙亮,所有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北钰已经褪下了属于皇后的繁重华服,她再踏进紫宸殿的时候,是屈之玉捧着圣旨到的她面前,她在正堂里往后看了看,沉默地将圣旨打开看了看,确信没有什么大问题后才又将它交还给屈之玉,她后退两步对着屈之玉躬身拜行大礼:“以后,还望大人多多照顾我儿。”
屈之玉连道不敢,她往后抬了抬手:“娘娘不进去看看陛下吗?”
屈之玉是当朝宠臣,沈瑜归视她为心腹,很多事情都会与她说道,她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些事儿。
北钰微微一笑,道:“不了,我该走了。”
屈之玉愕然:“走?娘娘是要去哪儿?”
“去我该去的地方。”她将袖中的瓷瓶取了出来,交递给屈之玉:“劳烦大人将此物交与景国公或者盛姑娘。”
北钰转身就走,黑蛇跟在她身后,心中戚戚然。她拍了拍黑蛇的手,一边抬脚跨出门槛,一边笑道:“你以往不是常叫我早些脱身离开的吗?现在这副样子又是何苦来的?”
黑蛇辩解道:“以往可不是现在呢。”
“娘娘,您等等,您等等!”田福来跑的气喘吁吁,总算是在紫宸殿的石阶之下追上了北钰和黑蛇,他胖嘟嘟的白净脸上扯出一抹笑意,双手递上了一个荷包:“您拿着吧,陛下说,他就不来送您了。”
北钰拿过荷包,是有所觉地抬眼看向紫宸殿的大门,那里除了几个守卫外再没了别的人,她将荷包放在鼻尖下轻轻嗅了嗅,那里面的味道叫她一怔,心头兀地一酸,这里面是……
“他和毅儿……就劳烦公公你多多照料了。”
田来福抹了抹眼睛,双腿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叩拜道:“您放心,奴才省的。”
北钰扶他起身,回以微笑,她左手勾起身后的兜帽轻轻扣在头上,黑色的斗篷罩住了她大半的身影,只裙角下端露出一抹月白,她紧抓着手中的荷包,飘落的雪花轻触到她的指尖,冰冰凉凉。
她与黑蛇顶着漫天风雪,一路往前,在最后身影渐渐远去的时候,她回了头,对着紫宸殿的大门偏头一笑。
他从门后走出来,冷风疯狂地灌进薄薄的亵衣里:“她会好好的吗?”
盛清清将屈之玉给她的瓷瓶塞到席则手里,望了一眼面色苍白的沈瑜归,回道:“会的。”会好好的。
沈瑜归捂着心口,脚步虚浮地走进正堂,里头的暖炉正冒着热气,叫他被吹的满身的冰雪霎时消融,浸凉了衣裳。
盛清清眨巴眨巴眼睛压住里头的泛起的泪光,她不解地靠在席则身上,瓮声瓮气道:“我感觉怪怪的。”
席则的手掌轻揽着她的脑袋,下巴轻放在她的发顶上:“怎么了?”
“以后……”她退出他的怀抱,仰头望着他:“你也会走吗?”
他唇角微扬,眼中噙着流光:“你不叫我走,我便不走的。”
她踮起脚尖,双手捧着他的脸,目光专注:“那……如果,我忘记告诉你别走呢?”
他知晓她心中在想什么,低埋了头与她额头相抵,柔声道:“我也不走,你打我你骂我你不理我,我也不走,我哪儿也不去。”